张俊山又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的那个、镶着蓝边儿的白色搪瓷杯子,坐在座位上等列车员走过来。那本来是他刷牙时用的杯子,现在暂时拿来喝水用了。
当送水的列车员往返了几趟,最终来到张俊山他们这排座位时,坐在他的斜对面、靠窗口的那个农民模样的青年人冲着他喊着:“哎,兄弟…… 帮俺也接杯水。”说着,把手中的一个大搪瓷杯递了过来。
张俊山急忙起身接过那个搪瓷杯,端到列车员面前,看着他把自己手中的两个一大一小的搪瓷杯都倒了水。
谢过列车员后,他转身把那个大杯子递给了那个青年农民,然后回头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一边吹着杯子里的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一边看着那个青年不停地使劲吹着杯子里的水。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感觉到杯子里的水已经不是很烫了,青年人这才推了推身旁闭着眼睛打盹的老人,将杯子递给他,让他先喝。
他又随手拿起面前小台桌上的那盒“经济”牌儿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歪着头点燃后,猛地吸了一大口,然后从翘起的嘴唇中缓缓地吐了出来。一时间,窗口边的小台桌上空,又变得烟雾缭绕了起来。
他转过头来,看见张俊山正盯着他,便道:“你这个兄弟,咋长的这么白,像个大姑娘似的。”说着,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问道:“你是学生吗?”
“嗯,我到斯望上大学。”张俊山满是自豪地回答道。
“啊—— 是大学生啊!”青年人立刻瞪大了眼睛,好像见到了什么大人物似的。
周围的人听到有人说“大学生”,也都转身的转身,扭头的扭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张俊山这里。众人的眼光中,或是羡慕,或是敬佩,或是崇拜,这应该就像古代人遇到了状元那种样子吧。
一下子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瞩目,这让张俊山既是欣喜不已,又让他感到有些羞涩、局促,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兄弟,来根儿烟?”青年人说着,从桌上的那个烟盒中抽出一支,伸手递了过来。
“我……我不会抽烟……”张俊山一脸窘迫地说着,一边摆着手。
“啊?你大学都考上了,烟不会抽?”青年人面带疑惑之色,握着烟的手却仍然伸着。显然在他的眼中,有如登天的高考你都考过了,连他这样的人都会抽的烟,不应该不会吧。
“人家大学生都不抽烟的,不像咱们没文化的。”张俊山的背后有人插话道。原来是隔壁座位的一个中年人,隔着靠背探过头来了。
“你这话说的不对。”站在过道上的一个人也加入了讨论。“俺孩子学校的老师,那都是有文化的吧?他们有好几个都是抽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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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山坐在那里,听着他们那你来我往的激烈争论,心里觉得很好笑。
本来是因为听说他是大学生,大家都围过来“参拜”的,结果却为了一个什么抽烟问题,争论个不休。
不过,那时候上大学,真的非常不容易。能考上大学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了,也难怪大家都对大学生“宠爱有加”了,毕竟是物以稀为贵嘛。
他高中上的是克伦希尔市第一中学,是克伦希尔市唯一的一所省重点高中。他们班一共五十六个学生,那年高考时,一共考上了二十三名,其中还包括六名中专生。而考上重点大学的,还不到十个。
他那时的高中是两年,在这两年间,他每天早早就起床了,洗完脸刷完牙,就开始背单词。上学除了上课,就是复习考试。放学回家除了作业,就是复习,直到半夜。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以及高考前,还要熬夜复习。
简单来说,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学习、复习和考试。
一切为了高考,学校的教学基本都是围绕着高考的科目进行的。而生理、心理、社会等方面的教学,或者有如蜻蜓点水似的一带而过,或者干脆就没有,更别提业余生活了。他都不记得上一次看电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虽然学校里男女生都是混合在一个班里上课的,但是平时,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男女生之间几乎都是不说话的,更不要说谈恋爱了。
虽说如此,他也听说过,另外一个班里的一个男生,偷偷给一个他喜欢的女生写情书,后来被班主任老师发现了。
老师在班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逼着那个男生读他写的情书,然后再将他们二人好一顿批判。之后还通知了家长,最后害得两个学生都没有脸面再来学校上学了。
他们不再来学校的选择无非就两种:转学或者辍学。可是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后门”,基本上是不可能转学的,所以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是辍学了。
这件事在全校传开后,好像就再也没有人敢谈恋爱了,或者说再也没有人被“抓住”了。
张俊山也曾有过自己喜欢的女生,那是他们克伦希尔市第一中学的校花。
那个女生是高他一年的学姐,一头自然卷发,细眉大眼,眼珠是浅棕色的,眼睫毛长且微卷,皮肤白皙,看起来就像个洋娃娃。
张俊山从来就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偶尔在课间休息时能见到。见到她时间最长的,就是学校每年开田径运动会,运动员入场时。
学校的鼓乐队作为前导,是最先入场的,其后便是各个年级,各个班的代表队。而她,则是鼓乐队的指挥,每次都是走在鼓乐队的前面。
她右手持一根指挥棒,举过头顶,边走便挥舞着。紧随其后的鼓乐队,随着指挥棒的节奏,演奏着各种乐曲。
每当看到她领引着鼓乐队入场,张俊山都是激动不已。他坐在本班观众席上,伸长了脖子,翘首以望。
而当作为前导队的鼓乐队走过来,从他们班的座位前走过时,他的心都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着,“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甚至感到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
等到他上高二时,那个女生已经高中毕业了,听说考上了一所护士学校。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他后来还时常想起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了。
他有时也想,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是不是都有那么一个得不到的人,让我们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人?
“旅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是新华车站。请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从列车左侧下车。”这时车厢的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广播声,一下子打断了张俊山的思绪,也同时打断了他周围那些还在争论不休的人们。
大家各自散去,回归自己原本的位置,也没人再关注他这个大学生了!
车厢里有人下了车,一会儿又看见有人上了车。
火车重新启动后,车厢里从被那几个刚刚上了车的人搅动起来的骚动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随着时间慢慢进入午夜时分,车厢里的人们纷纷开始进入了梦乡。
坐在座位上的人们,靠近窗户的,可以趴在小桌上睡;其他的人只能靠着座位的后背打盹了。站在过道上的人没有座位,有人在过道一边的地上铺上了报纸,侧身躺在上面睡觉。还有人干脆钻到了座位底下,蜷身而眠。
张俊山双臂交叉着,仰面靠着座椅的后背,闭目打盹。
他相像着明天一早到了斯望火车站的情景,学校说会派人到车站接新生的。他想像着欢迎新生的景象,那应该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口号震天”吧? 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