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以后,某日清晨,楚云驱车登门拜访。
停好车,她先是不疾不徐往大门上敲了几下,权当打了招呼,便兴致盎然地回身在偌大的庭院中散起步来,手里还拿着自己刚买的早餐,慢条斯理吃喝着。不时响起几声鸟叫,为冬日添了几分萧索。
踱到后院,她看见坡地上蹲着一个人,便走过去,静静站在那人身侧,瞧她。
“冬天种花,不怕它死吗?”楚云小声问道,怕吓着她。
“我种的是竹子。”林暮像是蹲累了,换了个姿势。
“哦,竹子就不会死了。”楚云点头。
林暮扭头疑惑,“竹子当然也会死,你凭什么认为它就不会死?”
“嗯,好问题。说起来,这得归功于课本上深入人心的岁寒三友概念,为我印上了思维定势——竹经冬不调,坚忍不拔,刚正不阿,清高自洁,总的说来就是很有骨气。”楚云咬了一口油炸食品,露出满足的神情。
“我只是刚刚栽了一株幼苗,它有没有骨气我不知道,事实上,我种它,就是想见证它。”林暮填好土,站起身。
“你想见证它的死亡?”
“那不是我的目的,只是其中一种结局。”
“如果真是这种结局,你会不会为它安葬?”楚云将话题引向了奇怪的方向。
“不是会不会,而是我必须这么做,你果然对这方面一知半解。”林暮解释,“竹子的根系十分发达,或可说破坏力十足,即便它未长先夭,我也得将它的遗骸彻底除尽。”
“好吧,虽然不是很明晰,但如果现在立刻将它拔出来丢掉,是否也会是一种另类的见证?”楚云饶有兴味地笑。
“这不是见证,而是干预。”林暮准备往家走。
楚云跟上去,补充着,“对于你来说是干预,但对我而言却不同,”她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拉住了林暮的手,“就像现在这样,你好像一直不承认我的存在,你连一眼都懒得看我。”
“事实上,你存不存在,并不由我决定,而我一想到这点,就会很难过,你竟然还想要我面对你,来加深这种厌恶感。”林暮如她所愿回转身看她,并抽回了自己的手。
“好久不见,林暮,说起来,我有些想你,所以就专门跑来恶心你了。”楚云眯起下垂眼,刻意做出不讨人喜的样子。
“秦倦在三楼书房等你,吃完早餐就快上去吧。这个庭院……实在是太贫乏了。”林暮快步走开了。
楚云收拾好仪表,注意到大门仍只是虚掩着,她推门进入,低头看见了一只中型寻回犬。四肢站立,肩高已达自己的膝盖,通体鹅黄,毛发柔顺亮泽,一双圆溜溜的褐色眼珠透出琉璃质感,内里精明,隐而不露。
楚云笑了,唤了一声,“金刚?”
金刚摇着尾,在原地缓缓转圈。
楚云伸出右手,金刚立刻抬起右爪搭在上面,同她友好地打了招呼后,便领在前方为她引路。楚云啧啧称奇。
上了三楼,穿过一道幽静的木制长廊,廊内遍布叫不出名字也道不出门道的诸艺术作品——不像油画的肖像、镂空的怪异浮雕、多面复合棱镜构造的精巧工艺、还有做实验用到的光学干涉装置……金刚原本缓步走着,但察觉到身后的客人完全没有驻足观摩的兴致后,颇有些怏怏地加快了狗步。
书房很大,给人的第一感受却不是空旷,而透着些许圣洁的淫靡……典雅的实木书架占据了空间的各个侧面,充当着无处不显的世界背景;色彩饱和度超标的折叠沙发在窗前围成了一个严密的四分之三圆;另又分割出一块十分具有科技感的空间,无数精密的科学仪器、超未来的美学模型布置摆放,与周遭的古典气质融洽贴合……金刚走到一处角落里,那里专门为它手工建造了个温馨的狗窝,它趴进去,发出舒爽的呼噜声。
楚云径直走向书房尽头的电动升降窗,不染纤尘的玻璃仿佛不存在,透光性好到她可以清晰看见自己车驾驶台上保温杯的反光,而良好的角度设计又致使从外部完全无法窥视到房间中的满屋春色。
极具特色的惹眼沙发上躺着两个对她视若无睹的女人。林暮在读书,秦倦则将脚搭在林暮的大腿上,脸上盖着一本《植物学》,双手背在脑后,整个人无比放松。
“公主昨天就到了,你这么悠哉游哉,让我忍不住开始期待是否会有好戏开演。”楚云伸手拿开她脸上的书,自顾自坐在沙发一角翻了起来。
“但你今天才过来,这不是正说明,公主自己都不急,那我急什么?”秦倦半眯着眼适应光线。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皇亲国戚。”楚云切了一声。
“你过来传话的?那也太多余了,我跟她通过电话了。”秦倦嘲笑她。
“公主怎么说?”
“跟你没关系。”秦倦变得冷淡。
林暮浅浅笑出了声。秦倦便讨好地晃了晃脚,又随意抽出一本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起来。
“秦倦,公主很急,她想见你。”楚云的语气很凝重。
“我知道……”秦倦声音闷闷的散不出去。
“你这样我交不了差。”
“谁管你……”
“我是为了你好。”楚云循循善诱。
“放肆!谁敢让你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秦倦坐直身体,周身的气质变得不怒自威起来。
楚云瞄了一眼林暮,状似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必试探我,暂时仍只是我善意的提醒,毕竟我也曾当过你一段时间的医生,虽说发生了一些……小变故,致使你逃……”
秦倦的一抹眼神让楚云闭了嘴,她深呼吸一口,又缓缓躺下去,跟着的语气却无比烦躁,“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应该早说过我在休假的吧?这样逼我……你们是真不考虑后果吗?还是你们,就真的那么笃定……有些事我做不出来?”
“那只有你自己知道了。退一万步,你也不应该对我发这些牢骚,说到底,我不是圈子里的人,我只是个独立医生,工作是排解病症……只是很巧,我的一部分患者跟你联系紧密。”楚云平静地笑。
“呵呵呵,是啊,说得很好听,可近些年来,你变得越来越狗腿了,作为心理大师,应该不用我来提醒你吧?你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同样我也清楚,但是,就到此为止了。关于你更多的想法、你的做法、你为了摆脱桎梏而必须施行的努力、你已行或还未行的尝试、你的绝望、你偶尔胸中燃起的那一点希望的火星……有吗?真的会有吗?你也会和我一样吗?”秦倦面对这个昔日还算得上好友的知性女人,将心中压抑着的苦闷一股脑丢给她,并期盼她能接住。
“两位能不能换个地方打哑谜?这里是看书的地方,不是上吊的地方。”林暮横插进来,打断了貌似正激情着的两人。
“林小姐,平日我瞒你什么的时候,你冲我发脾气,今天我什么也不打算瞒你了,你却嫌我吵到你了?!你也要加入进来,跟我吵一架嘛?!”秦倦不安分地踢动双脚,十分羞恼。
“给个确切时间。”楚云开口问。
“怎么?这次你也要参与进来?”秦倦察觉到违和感。
“是的,你刚刚说得很对,作为狗腿子的我,现在也是身不由己呢。”楚云自嘲。
林暮却注意到这个女人的指节已被掐得发白,楚云像是发现了林暮正在关注自己,微不可察地冲她露出了个委屈的神情,一闪即逝。
“明天这个时候。到时我会提前告知公主,让她过来接我,你可以回去交差了。”秦倦扇了扇眼睫,下逐客令。
“可我的任务还没有圆满完成。”楚云慢悠悠地回绝了指令。
秦倦挑眉。
“我的其中一道任务是来检验你这两个月的厨艺是否有长足的进步,能令挑剔的我也做到赞不绝口。我能留下同两位共进晚餐吗?”
“……真是有毛病。”秦倦翻白眼。
说是共进晚餐,可在餐后,楚云一边魇足地拿餐巾抹嘴,一边又得寸进尺地提出是否可以留宿。
秦倦闻言便想一口回绝,却瞥见楚云对她眨眼,脑筋一转便猜晓其意,佯装着道:“没闲心收拾你的房间,你要真想住,随意找个角落猫着吧。”
“两间房,睡三个人,不是正好?”这话却不是楚云接腔,而是林暮浅笑着提议,“我见你们白天多有不便,正好晚上一张床,想说什么都不必顾虑,好事啊。隔音也不必担忧,什么声响我都不会听见。”
“……”
“……”
无月的夜晚,银河璀璨如鎏金镶砖的绸缎。梵高的《星空》与天文望远镜眼中的“星空”,为我们提供了两种各异又相互诠释的理解视角。人最确切能做的,便是去看,只用去看,而无需去思考所谓渺渺与广大、意义或存在、虚无或死亡。思考,它们在那里;无视,它们仍旧在那里,发生改变了的,只有悄悄但永远一直往前流动的物理量t,时常令人恍惚,它到底是什么?又怎样去解释它。但与其纠结这些,不如想一想如何能让盲人也能窥见星空、也能辨识色彩,而不只是幸存者徒劳发出几声慰叹——奥,我不是个瞎子,我真是太幸运了!
“又有什么可幸运的?人们总是喜欢把一些稀松平常的自然规律美化成‘幸存’,好像这样自己就是被选中、被眷顾、被注视。呵呵呵,我的存在也许异常偶然,需要在分子为1的分母上填一个夸张的数字,但这什么也没有说,而只是一个无聊的数字,且会无数次重复出现。如果将它每一次出现都看作奇迹,那这奇迹就是廉价的,同每一次呼吸那般自然。”秦倦永远是那个讲述者、布道者、智者,从她口中听见的总会是歪理、布的是离经叛道、又是些无所大用的闲智。
“通常你这种人就会被断定为精神不正常,被正常人如此断定,被同样精神不正常的人所排斥,被我这样的心理医生所劝慰——多去关注现实。”楚云做着分析。
“呵呵呵,典。”秦倦笑得放肆。
“认识你也很久了,我们好像是第一次以平等的朋友关系坐在这里聊些天南海北、鸟兽鱼虫。”楚云忽然有此感慨。
“呵,你那是什么奇怪的形容,我只是在跟你聊一些伦理观,试图忘却一些每每和你同处一片空间,就浑身不适的心理创伤。”秦倦阴沉地笑。
“我给你带来的?”楚云皱眉。
“呵呵,你算老几?你能让我受伤,还小心眼地记挂这么多年?”她冷笑。
“想来也是……犹记得当初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那偶然流露出的眼神……”楚云回忆。
“闭嘴。”
“你怕什么?没人听见。”楚云不解。
“但你还是不敢忤逆我不是吗?我让你闭嘴,你就立马闭上了。楚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种奴性的?我们……不是朋友嘛?”秦倦面带怜悯地看她。
“……你为什么总是想看到我难堪的一面呢?秦倦。”楚云无奈。
“我乐意。”秦倦很没良心。
“明天你要带上她?”楚云问。
“当然,离了我亲爱的林小姐,我会活不下去的。我去哪儿都要带上她。”秦倦陶醉。
“你入戏太深了。”楚云斟酌着用词。
“呵呵呵,这又是你善意的提醒?”
“并不是,我是在告诫你,因为你的出发点从一开始就是虚无的。”
“人是会变的,医生,这你比我清楚。”秦倦叹起气来。
“改变需要时间。”
“我没有为她预留出时间吗!?”秦倦发火叫道。
“那不是你自己的时间。”
“笑话,你不会真以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点长进没有?直到今日仍旧任人宰割!?”她粗重地喘着气,无法平静下来。
“我说过,那是只有你才知道的事。”
“可你……不是我的医生吗?我连向你求助都不可以吗?”秦倦茫然无措地问道。
“哼哼,秦倦,你哪天如果真心来向我求助的话,我一定会救你的,因为没准我也会被你救赎也说不定呢。”楚云又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呵,真没劲。”秦倦闭上眼。
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楚云像是早有预料般起身开门,林暮抱着双臂径自走了进来,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房间。
她走到半露天阳台上摆放的三台按摩椅旁停步,秦倦正躺在最左侧,看到她来,冲她讨好地笑,伸手示意抱一下。林暮躺进算是为她预留的中心位置,身侧楚云抱着金刚跟过来躺在她右手边。
按摩椅有升温功能,两侧还能抽出足以盖住全身的毯子。三人一狗蜷缩在繁丽的银河下,暖意渐渐使人昏沉,可强撑着打起的精神,让她们不愿就此睡去。
这前半夜,她们胡乱地聊着天南海北、鸟兽鱼虫;而在后半夜,又各自陷入光怪陆离、破碎繁复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