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费里……我没想到他会动手……对不起……”闹剧结束,房间里剩下了埃莉诺和费里,埃莉诺埋在费里的怀里,哭着道歉。
费里被打的一边脸肿了起来,淤红里透着淤紫和淤青,碰不得,也说不得话。他窝了一肚子火,但此刻,他拥住了为他哭泣的埃莉诺,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摩挲,以示安慰。
王后在寝宫大发雷霆,巴尔顿眼见不妙,赶紧遣退了所有佣人侍者。
“好一个‘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她猛一甩手,一只蓝釉白底的瓷瓶滚落到地上,万幸铺了地毯,没碎,巴尔顿将它捡起来。
“敢打安琼夫人,反了她了!”又是一连串金银陶瓷落地。
巴尔顿一样样收拾好,说:“陛下,臣斗胆一言。”
维拉还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说!”
“臣不懂陛下为何这样生气。”
“什么意思?”
“国王陛下对公主宽容,显然是没有把她当作继承人培养,现在又限制旁人与她接触,看似保护了她,实则只会让公主越来越淡出众人视野,最后被遗忘。”
在他的分析下,维拉逐渐恢复了平静。
“公爵大人去世以后,埃德加家族的影响力是有所减弱,但您还有莱恩殿下。只要莱恩殿下继位,各大贵族必然重新掌握在您的手中,到时候,处置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公主,不是小菜一碟吗?您完全无需为国王陛下当下的决定生气。”
维拉慢慢地在房里踱步,边走边思考,说:“说得有理。”但她还是有没想通的情状,又说:“我还是不放心。安琼对我说过,埃莉诺面上恭顺温良,实际藏着未曾表露的反骨。巴尔顿,你派人监视埃莉诺公主,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我禀报。”
“是,陛下。”
“公主打人事件”后,本就冷清的公主寝宫愈发无人问津,除了从小陪伴埃莉诺的斯特拉和洛特尔、专属骑士费里,就只有医师定期前来例行检查。
从那时起,费里频繁出宫为埃莉诺带回小动物,小狗、小猫、鹦鹉、金丝雀、金鱼、乌龟之类,屋子里叽叽喳喳、汪汪喵喵,倒也热闹。医师也说:“小动物有抚慰人心的作用,长此以往,公主殿下的心疾或许能够完全治愈。”
只是治疗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凯特最先察觉到异样。一日她前往菲珂恩的寝宫,路上遇见了费里,他手里捧着个东西,见了她,他将手紧紧地合上了。两人关切地问候了对方,交流了各自主人的近况,然后别过。凯特隐入廊道拐角处,看见费里去到一棵树下。这棵树枝繁叶茂,树下花草繁密,他四处张望了一阵,见无人经过,便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密丛中。
等费里走远了,凯特过去剥开草丛查看,发现是一只粉桃色的小鹦鹉,细腿蹬直,金爪蜷曲,小眼睛闭合,柔软的身体尚有温度,把它拿起来,粉色的小脑袋向一边扭曲地耷拉着。它已经死了。
此后凯特时不时撞见费里往花丛或草丛里藏死去的小鸟,往湖里丢弃死去的乌龟、金鱼,或者趁晚上在树下埋死去的小猫小狗。想起宫里的传言,以及菲珂恩跟她说过,公主的精神不正常,凯特在担心的同时也产生了罪恶的庆幸,因为若是有了宠物作施虐对象,费里就可以逃过一劫。
医师以为埃莉诺正在转好,因为费里说她没有再抽打他,他还脱了上衣给医师看,没有新伤痕,旧的伤痕也已淡去许多。但是医师发现了,几天前啾啾叫唤的粉色鹦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蓝鹦鹉,橘色的金鱼换成了蓝黑条纹的金鱼,棕色狮子狗换成了白色的短毛狗,白猫换成了狸花猫,扁嘴乌龟换成了尖嘴的。到下一次检查来,这些动物又都换了一遍。
屋里的氛围也有些变化。第一次为埃莉诺检查时,她还说说笑笑,开些令人困窘的玩笑,窗外的风吹起半透明的淡金色纱帘,如埃莉诺的笑容,明媚又带着朦胧和梦幻。而现在,尽管环绕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埃莉诺却显得少言和颓靡了。墨蓝的厚窗帘挡住一半阳光,她的黑色长发散开披在身上,如覆在岸滩上的海草,和黯淡无光的面色一起融入阴影里。犬吠,猫咛,鹦鹉喑哑的怪叫,都为这幅暗沉的景象增添了怪异和沉抑。
医师明白了,埃莉诺遵从了医嘱,没再打人。她不打人,只能另寻途径,而那途径,并不足够起到发泄后维持正常情绪的作用。他别无他法,将诊断和治疗进展向国王禀报后,也作出了不容乐观的预见。
国王彻底放弃了,这以后,医师也不去埃莉诺的寝宫了。
巴尔顿将埃莉诺的情况禀告了维拉,维拉依然不放心,要他维持监视。莱恩也在场,他假装不感兴趣,聆听完母亲的教诲返回自己的宫殿,半路他让莫里奇自行返回,自己则绕去埃莉诺的寝宫。
公主寝宫大门紧闭,附近无人经过,莱恩只能亲自做一件从来没有劳驾他做过的事:敲门。前几下很轻,一直不见开门,他以为没人听见,换成重重地叩击。过了些时间,门打开一道缝,刚好够斯特拉探出个头,看到来人,甚是惊讶:“莱恩殿下?”
“让我进去。”
“可是王后陛下那边……”
“让、我、进、去。”
斯特拉打开了门,莱恩走进去,一股混合了猫狗骚味、水生动物腥气和灰尘气味的热哄哄的气息扑鼻而来,几乎阻挡了他的脚步。埃莉诺倚坐在沙发上,失了神气的眼光移向他。莱恩轻咳几下,眉毛皱成蚯蚓,走到她的面前。
“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的?”说着,他扇了扇身前的空气,像要扇开看不见摸不着的不洁之物。
埃莉诺轻缓地呼出一口像是娇嗔的叹息,懒洋洋地倾身,细细地凝视莱恩。
“又不是第一次见了,看什么!”莱恩不适地退一步。
昏暗的房间只有一处光源,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埃莉诺的半边脸上,这边脸上鲜红的眼睛在光照下眼波流转,如流水中剔透的红宝石,而另一边隐没在阴影下的眼睛,则好似即将进食的吸血鬼的眼,在暗中隐隐发出诡异的红光。
国王就是一双红色眼眸,莱恩也继承了父亲的双眼。但与埃莉诺的不同,他此刻气愤、轻蔑,想找尽理由嘲弄、打压这个叫人摸不着边的姐姐一番,他的红色眼睛充满了火一般的光热。他看到了密切关注着埃莉诺的费里,嘴角勾起得意而扭曲的笑意:“看来你成功驯服了他嘛,亲爱的姐姐。我以为你自降身价、不顾矜持做出那些为人不齿的行为,是因为你是个受虐狂呢。”
埃莉诺不怒反笑:“早熟的小鬼,从哪儿学来这些词。”她把莱恩拉近了来,凑到他的耳边,莱恩闻见与周边气息全然不同的清新香气。埃莉诺说:“就是从厌恶到驯服的过程,才让人上瘾。打早就听话的,没意思。”说完她靠回了沙发。
莱恩从小被维拉灌输,要学会挑选侍奉自己的人,听话的打点赏,不听话的给重罚,必要时可以杀鸡儆猴,不能叫他们上下不分,爬到主人头上。可是,当埃莉诺在他耳边低语时,莱恩感到火热的激流涌向了身体的各处角落。他终于知道自己看似拥有一切却对一切都毫无兴致的原因了。
太顺从了,他们都太顺从了,不论如何打骂、惩罚,都只会畏畏缩缩地求饶。怎么能不和他作对?怎么能不对他表露愤恨?怎么能不给他机会体验驯服的快意呢?
啊,我亲爱的姐姐,只有你,只有你懂我!
莱恩的面上不知不觉展现出了可以称之为真心的笑容,他朝埃莉诺伸出手,手心朝下,道:“姐姐,请亲吻我的手背。”
在金及王国,只有国王登基时可以要求女性亲属亲吻他的手背。
埃莉诺盯了他一会儿,缓缓按下了他的手,笑道:“等你继位后,再来驯服我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