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冷月低垂。
车辆缓缓地驶入了青岩山区,在经过一个卡口检查站后,铺展在我面前的就是登上离岛唯一的盘山公路。
夹道两旁的路灯稀疏零落,照明基本只能依靠亮度有限的车前大灯。
这让弥漫在四周的黑暗,愈发地像择人而噬的野兽,而我们脚下的路,正是通往它腹腔的那条咽喉……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危险来临前的预警,从进山开始,我的心跳就失常了。
时快、时慢,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或者骤停。
快时,犹如天雷滚滚战鼓催征;但慢时,却又像是沉入了冰湖,在极寒之下,一切生灵都将寂灭成殇。
只有在回想起,刚才与李停云等人共进晚餐时的温馨画面,我才能从压抑中短暂抽离、得到片刻的轻松。
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体会到这样其乐融融的集体氛围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跟同寝室的姑娘们在京都大学的食堂里,一边抱怨饭菜堪比猪食、一边却又胡吃海塞的时候?
或者是在打工的咖啡店里,我好笑地看着她们,眼观六路偷瞄帅哥、耳听八方接收各种小道消息的时候?
其实细算一下,离开原来的生活轨道至今也还不到一年,我却感觉已然恍若隔世一般的遥远……
我无法否认自己严重缺爱,所以哪怕明知道李停云对我的好并没有那么纯粹,我也仍然贪恋不已。
因为她所给我的关心疼惜也好、仗义维护也罢,都是我在优家那些人的身上从不曾得到过的。
哪怕只是她在偶尔正经的时候,说的那些令我感触颇深又能产生共鸣的话,也都让我打心底里愿意亲近她。
因为我发现,她与我在主价值观上,并没有被年龄、背景和阅历等因素,割裂成‘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种人。
譬如刚才,我问她为什么非要认我当妹妹,毕竟在我心里,好朋友远比所谓的血缘至亲更值得信任。
况且在优爱手下艰难长大的我,对于‘姐妹’这个词,多少是有些心理阴影、忌讳和排斥的。
李停云当时在听到我的问话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感慨地叹息道:
“我小时候就一直闹着想要个妹妹,但我妈生了我之后,为了她的舞蹈事业而放弃了继续生育。
我为此感到遗憾,她其实也一样。
尤其是在我重伤致残、李家只能靠外人来扛起家族传承的重担后,这份遗憾就变成了锥心刺骨的痛。
可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取舍。
有了取舍,就不得不学会面对、承受和适应遗憾。
好在人活得久了见得多了,最初的想法也会慢慢地发生改变。
有些会被时间冲淡甚至遗忘、有些则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变成执念,但还有一些却会被彻底逆转。
就像我现在反而觉得,有缘分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又合得来的小姑娘并认回来当妹妹,才是老天的恩赐。
至少比那种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脾性却像天敌似的兄弟姐妹要好得多。”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话峰一转,对我意味深长地说道:
“可是小沫沫,朋友和家人的意义,还是不一样的!”
她这仿佛是神来一笔的转折,听得我心头猛地一颤。
难道她看出了我对认亲这件事的抵触和反感,进而猜到我就算答应,也不过是场面上的敷衍?
或者,她听说过我灰暗的童年历史,却仍然想凭一己之力,解开我的心结和纠正我的某些观念?
但她自己刚才说的话意思不就是,血缘并不是产生和维系亲情的必要条件么?
然而还不等我琢磨明白个中缘由,她却又朝我劈头盖脸地甩了一段“神话”。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自己这是在语重心长地教育晚辈,可惜在我的眼里,她这根本就是戏精上了身……
犹记得她当时微微地仰起头,将视线以四十五度角定格在了某一处虚空。
然后用‘看破红尘、人生不过一梦黄粱’的语气,幽幽地说道:
“小沫沫,你年纪小涉世未深,不懂人心的复杂,也不懂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这不能怪你!
作为你义结金兰的姐姐,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必须帮你在以后的人生里少走一些弯路!
那么今天,我就先来给你讲一个最浅显俗气却也最普遍适用的处世之道,那就是人际关系的重要性……”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李停云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口才十分了得,一个人的独角戏也唱得精彩极了!
但她想表达的中心思想,我听来听去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人际关系其实是非常讲究层次的。
这里的层次,是区分人与人之间亲疏远近的标准、有着影响甚至决定别人以什么态度对待你的作用。
比方说,你认识某某大佬、你与某某大佬是朋友、你是某某大佬的亲戚,这就是关系的逐步递进。
而你处于哪一层关系里,你在别人心目中的价值和地位,就会被自动归入哪一个等级里。
例如,我与停云画筑有工作协议,那么我说自己认识李停云,想必没有人会反对,因为她是我的老板。
然后,我跟她交往渐深,得到了她的平等以待和超出了雇佣关系的维护。
这个时候我就可以说,我跟她是朋友,虽然有些牵强,但别人也无法反驳。
再然后,她公开宣布与我正式结拜成了姐妹,哪怕只是不具备法律效力的干亲,却也是朋友关系的升华。
毕竟我和李停云之间,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财富权势都完全没有可比性。
而相差太过悬殊的两个人,是没人会真把你们的朋友关系当回事的,但认了亲就不一样了。
丰城的社会风气,不像安城表面是春风化雨式的细腻温婉,实则骨子里却是冰雪封山般的排外守旧。
也不及京都的矜贵自傲却又兼容并包,而是多少带着些江湖豪情与匪气。
小团体保护意识和喜欢拉帮结伙,几乎刻在了每一个丰城人的基因里。
他们看重“自己人”的同时,也习惯以群像看个体,但却与安城人的排外,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以我为例,认亲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从此被纳入了某个势力的庇护范围内。
也就是说,只要我成了李停云的干妹妹,那么以后在丰城,李文两家就是我的靠山和底气来源。
包括这两家背后纵横交错的人脉,也将间接地变成我的关系网。
“咱也不图别的,只要能羡慕死那些眼珠子长在脚后跟上的蠢货就够了!”李停云当时如是说道。
这是她除了满足自己“有妹妹”的愿望外,给出的另一个认亲理由。
对于她之前那番冗长的说教,我始终保持着‘好学生认真听讲’的乖巧模样。
——眼睛专注地看着老师、表情平和中透着一丝崇拜,该回应时积极踊跃、该闭嘴时安静如鸡。
面上端的是一派求知若渴,实则心里走神都快走迷路了。
直到她说‘眼珠子长在脚后跟上的蠢货’这句时,我才嘴角一抽瞬间破功。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以钟瑶为代表的那些看不起我的人。
但她可能不知道,我是真的不在乎被人高看还是低看,因为我自己也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
至于给我抬抬身份涨涨行情什么的,就更没必要了,认再多的干亲,也抵消不了我是人质的事实。
不过,李停云其它的话我都只当听个热闹,但是有两句在她刚说出口的时候,我就差点破防了……
一句是‘至少比那种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脾性却像天敌似的兄弟姐妹要好得多’,这让我想起了优爱。
那是我一母同胞又年长我十岁有余的亲姐姐,却也是第一个向我展现出人性丑陋卑劣恶毒和阴暗面的人。
哪怕她在病逝前写的那封道歉信,让我不再憎恨她,可也无法轻易抹去我早已深入了骨髓的伤痛。
另一句是李停云在阐述自己‘朋友和家人的意义不同’这个观点时说的。
她说:“我想让你在丰城有个家!”
让你有个家……有个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