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乘黄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6436字 发布时间:2024-11-02

“范师父,除却龙蛭,在你的捉妖生涯里还见过别的厉害的妖吗?”去汾州城的路上周春生如是说道。


“你是不是饿了?”范玉姝反问道。


周春生不知师父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刚吃过,不饿呀,我又不是饭桶。”


“那干嘛叫我饭师父?”范玉姝眉毛挑起,不怒自威。


“哦······”周春生支吾。


“师父就是师父,还要加个‘饭’字,你怎么不加上‘菜’字呀?真是迂腐讨厌。”范玉姝责备道。


周春生挠挠头,狡狯地说道:“我也想加上‘蔡’字,可惜你不姓蔡,而是姓范。”


秋练看他们斗嘴有趣,说道:“周春生,你孤身在外,其实你的师父是提醒你,‘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倒想得美,我才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最多是‘愿保千金躯,努力加餐饭’。”范玉姝转向周春生,“以后不准叫我范师父,要叫我玉姝师父!”


“知道了,玉姝师父。”周春生回应道。


秋练、重明他们听后捂嘴偷乐,想不到身经百战、临危不乱的捉妖师也有如此独特的风格,秋练则说道:“玉姝师父,你说说之前见过的像龙蛭那样厉害的妖吧?”


“秋练姐姐也来取笑我,我以为你是很好的,是天下大大的好女子,没想到也是如此爱笑人。哎,哎,把心错付知己。”范玉姝故做生气。


秋练讨饶:“算你厉害,我认输,答应从今以后不再笑你,如果,我们以后还能待在一起的话!”


“所以,你还是我认为的最好的好女子!至于说我从前见过的更厉害的妖就是乘黄了。”范玉姝展颜而笑,“乘黄乃为上古之妖,出自《山海经·海外西经》,其中载:白氏之国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文中‘白氏之国’可是真实存在过的国度,往上追溯到两三千年前的楚国公族,再向上寻觅踪迹,会发现白氏之国的先祖乃是上古颛顼帝。乘黄如狐狸般大人,背上有角,只要看到角,就能确定它妖的身份。几年前,我和父亲听说有乘黄的踪迹,而且就在一个女子的家中,因此马不停蹄,匆匆赶过去,谁知毫无所获,没有看到乘黄,以为是人散布假消息,或者看错了。但从女子躲躲闪闪的目光里发现端倪,于是采用些非常手段,逼迫出乘黄。那只乘黄还是幼兽,像个小狗,全身白色,嘴巴细长,背上的角支支棱棱,像一截干枯的树枝。”


说到这里,周春生问:“采用的什么非常手段?是不是逼迫!”


“你是存心给师父难堪吗?”范玉姝严厉地训斥周春生后,神色和缓,态度变得温柔,连连叹息地说道,“当时我父亲范巽和也在,还有苗家的叔叔苗远河,和他的儿子苗子田。苗家和我们范家一样也是捉妖师世家,看见乘黄的就是苗子田。当时大家问那姓袁的女子,要她说出乘黄的所在,她起初矢口否认,后来再问,就缄口不语。是我父亲出的主意,把袁松伶强行带走,带到我家的密室,软硬兼施:先是给送去酒菜和漂亮的衣裳,想施之以惠,让她动心感恩,愿意说出乘黄在哪里,可是她不吃这一套,就换成刑讯逼供。袁松伶虽然身世可怜,却也很有骨气,誓死不从,是乘黄自己出现的。”


重明被她的故事所吸引,问:“然后哪?你们有没有乘坐乘黄,以求‘寿二千岁’。”


秋练说道:“若乘黄还是幼兽,那么妖力就不会很强,人即便乘坐也无法延寿吧!”


范玉姝思绪万千:“当时父亲和苗叔叔他们也想到乘黄可能妖力还不足,可是他们还没有机会尝试,我就把乘黄私自放走了!因为父亲和苗叔叔毕竟是采用的非常手段得到的乘黄。”


周春生道:“玉姝师父在很小的时候就心存善念,实在了不起。我以有这样的师父而骄傲。”


“少拍马屁。”范玉姝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听得发呆的落落和墨精说道:“原来玉姝师父在几年前就已经在帮助妖了呀!因此,我们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帮助越来越多的妖!你和我们是一样的。”


“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希望有天我会如此。”范玉姝道,“其实身为捉妖师,却选择帮助妖怪,已经让我不得爷爷和父亲的宠爱,他们有的时候会限制我的自由,让我只能待在家里。”


“那干嘛还回去?”落落替范玉姝不平。


周春生道:“是因为我吗?我可不想因为我让你再受欺负,被限制自由。我们现在还没有进城,回头还来得及!”


“无需回头。”范玉姝斩钉截铁,似乎身上有着不顾一切的勇敢,“我再次回来,是因为周春生也是因为我自己。周春生给我的师父和太师父行礼,也就是我的父亲和爷爷,从而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捉妖师弟子。我有了徒弟后能拥有更多的自由,可以脱离出去自成一家,所以,不用担心。”


重明、周春生他们听后,都说道:“若是这样,那我们就进汾州城。”






1







乘黄还是幼兽,在人世几多磕磕绊绊,为了摆脱把它当成狐狸的猎人,它已经奔跑很久,从无遮无挡的田野窜入黑沉沉的山林。它隔着密密的树丛看到远处昏黄的灯火,灯火形成很小的圆圆的光圈,数量很多,在雾气初现的夜幕里散散落落,闪烁不定。


灯火有点虚幻飘渺,像是许多的灵魂在故园重游。


夜色里有栋栋屋舍轮廓的村落或镇子,每栋屋舍皆有灯火,乘黄仿佛感受到灯火的温暖,它觉得自己可以顺利逃开。微微回头,再看眼那些在后面紧追不舍的人类,发现他们如此执迷不悟,甚至有点愚蠢。


乘黄已来至山林边缘,只要再跳出两步便能彻底摆脱他们,可它忽然觉得地面上的泥土变得松软,无法驻足,踏上去时不仅无法拖动身子,而且身子开始向下面掉落。它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落进用树叶和细土覆盖的深坑里。猎人们看见它中了圈套,兴奋不已,快步奔来,要来擒获他们的猎物。乘黄虽然妖力很弱,还是在掉落之时把自己悬停在深坑之间,而后四足踏风纵身飞出深坑,在猎人们刚围过来时从他们的眼前飞出,继续踏风而行,消失在山林下闪动着黄色灯火的地方。


乘黄在亮着灯火的屋舍之间穿行,发现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一座不大的房舍门扉洞开,窄小的厅堂上摆着方桌,桌上点着灯烛,有个衣衫洁净的少女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夜幕,口里在小声说着:“日夜交替,月亮还是昨天的月亮,星星还是星星,袁松伶还是昨天的袁松伶。”


乘黄躲在暗处,而袁松伶却在灯烛的光亮里,乘黄能清晰地看到她说话时脸上忧伤的神色。


乘黄观察很久,发现几间房舍里只亮着那点灯火,没有别的人声传来,看不到别的身影,于是沿着墙边小心地溜到门旁,看到袁松伶还是双眼望着暗夜,就轻轻跃入,躲到灯火照不到的桌子下面去。


被追赶很久,乘黄疲累不堪,俯卧在地后慢慢阖上眼睛,准备进入梦乡。


可是袁松伶在自言自语:“山林里的动物比人好的太多,它们没有险恶的心地,最多不过为争抢食物而打上一架,过后不会记仇。白猿是这些动物里至灵的,它不会像人那样把自己的女儿扔在山边草里,不会不管她的死活!我很想再回山里,生活十六年。”又说道:“你应该和我差不多,有所厌倦,厌倦原来的生活之地吧。”


乘黄懒懒地睁开眼,看着她的半身背影,心想:“她刚刚在自言自语,这会又是和谁说话?”


袁松伶保持着不变的姿态和语气:“你大概会想我在和谁说话吧!你看不出来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乘黄身子震动,似乎自己已被她发现藏身屋中,可是在潜入进来的过程中,袁松伶根本就没有向它所在的方向看过一眼,它细细回忆刚才的举动,以及袁松伶发呆的模样,认为不可能被发现。就在这时,袁松伶又说道:“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吗?其实也不完全对。我尽管没有看你,却从你出现在黑暗里时就已感知到的你的存在:你身上有血腥气味。不知你怎么受的伤,但你肯定流血了,当血腥味越来越浓之时我就知道你在接近。我没有看你一眼,却能感知你藏到了我的屋里。桌子下面躺着会不会很闷呀?”


乘黄如醍醐灌顶,知道袁松伶说的就是自己,那么她所说的受伤流血肯定也是事实,便检查自己周身,发现右边的面颊处有道伤痕,大概是落入深坑时弄伤的,流出的血把白色的毛发染红,凝结在一起。乘黄向来时走过的路看去,点点滴滴,有些许血迹。它摇摇头,不知在疲惫后会如此粗心大意,留下这么多的痕迹,要是藏匿在别的人家,此刻只怕早被人捉住,剥下了皮毛。


在深自自责后乘黄爬出来,到袁松伶身边,也同样坐在门槛上。


一个少女和一个小妖,很长时间里都望着夜幕,谁也不作声,还是袁松伶开口问:“你不是狐狸,也不是平常的小兽,对吗?”


乘黄说道:“对,我不是人间的兽类,而是乘黄,是妖。你呢?为何想到山里生活。”


袁松伶答:“我是弃儿,被山里的一只白猿养大,它死后我到现在的地方生活。可是我有点厌倦,想回到山里去!”


乘黄道:“人世很好呀!很多妖来到后就不愿再离去。”


袁松伶想不到乘黄会这样说,可能妖的确向往世俗生活吧,问:“乘黄是什么样的妖,有什么样的本领?”


乘黄低头打量自身:“我现在还没长大,是妖力很弱的妖,毛发是白色的,背上的角也很小,等某天我长大后,会有部分的毛发变成红色,角变得像树杈,妖力也会很强,只要有人乘在我的身上,就可得寿二千岁!等我长大后,希望让你乘骑,因为你是很好的人类女子!”


袁松伶听到这样的话,转过头来,看着乘黄,双眼弯弯地笑起来:“想不到你还是只很可爱的妖!”


看到它脸上的伤痕,才想起刚刚闻到的血腥味,说道:“看在你刚刚说出的话的份上,就为你把伤口处理处理吧!”起身去屋里时,又说“好好等着”,不多久袁松伶拿出个葫芦形状的小瓷瓶,去掉塞子,用竹片从里面取出黑黑的犹如蝙蝠粪的东西,涂抹在乘黄脸上的伤痕处。


袁松伶说这是她自己悟到的办法,以山中草药等调配而成,止血镇痛,百试百灵,是独此一家的妙药,名为“仙草霜”。


乘黄刚涂药时觉得面部如蜇,刺痛不已,可就只是那短短的瞬间,再无一丝痛痒,而是冰沁怡人,如在酷日得饮冷泉,全身百脉,无不顺畅。乘黄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收缩的四肢也重新伸展,更为神奇的是,因为全身舒泰放松,它背上的角像春笋似地长出一点。


那夜,袁松伶实在因为没有多余的床榻,而且也不知道作为妖的乘黄是否更喜欢草窝之类的休息之所,或者睡在地面上也无所谓,因此困意袭来后就让乘黄自便,自己去了内室休息,不过没有关上门扉,也让桌上的灯烛始终燃着,留下坐在那里、望着夜幕的乘黄。


天亮后,袁松伶睡眼惺忪地起来,有点担心,因为昨天夜里,她梦见乘黄来到自己的枕边,用头蹭蹭自己的面颊,就转身跑开,跑去了很远的地方。


“或许,它在黎明时就已离开!”袁松伶思绪飘乱地默想,走到门首。


清晨清新的木叶气息扑面而来,明亮的光线也让她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她看向门槛,不见乘黄,心头稍有失落,可接下来,她就被神奇的一幕惊艳,因为在门洞之内、靠近她胸口的位置不知何故停着团“白云”。


“白云”轻轻浮动,上面生出几个黑色的触角,还有呼噜声传出——原是白云并非云朵,而是蜷缩着身子睡去的乘黄,白色的毛发让人出现错觉。


幼年的乘黄在入睡后,为保护自己,体内的妖力会自动发挥出来,让身子悬空,从而避免可能出现的伤害。袁松伶看清是乘黄,又怜又羡,刚要伸手触碰它,乘黄就抬起头来,伸开四足,想要站起,可这时候妖力归元,已不法再支撑它的身子,它便掉落下去。乘黄究竟是妖,在摔落地面时立马平平稳稳地站住,如同空中有看不见的阶梯,它可以踏着自由行走。


乘黄来至袁松伶的面前,袁松伶蹲下,伸出手掌,乘黄就用脑袋轻轻触碰她的掌心,因此从那天起,乘黄和袁松伶开始待在一块,并度过短暂快乐的岁月。乘黄在袁松伶的指点教授下,识得不少配制“仙草霜”妙药的草药,能够和她到山上采集草叶花籽,困倦后则躲进竹篓里,由袁松伶背回来。袁松伶每天中午和傍晚都要到水井边汲水,井边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们常常拦住袁松伶,问她讨要治伤的妙药,尽管袁松伶一直在用这药帮助很多人,可是受帮助者认为此药奇货可居,私下里让孩子来讨。袁松伶会把随身带的葫芦形的小瓷瓶拿出,交给他们。乘黄好几次偷偷跟来,都看到她受刁难。在一回袁松伶去汲水时,它躲在墙角,突然冲出来,把他们吓得狼狈而逃。


袁松伶有安步当车的从容,乘黄也喜欢两者之间融洽的气氛,每天吃饭时乘黄也有点恃宠,开始学着人类的样子坐在袁松伶的对面,并去使用碗箸。可惜它的四足还不如人类的手掌灵活,往往拿不住碗箸,乘黄就会说:“我其实还是可以变成人类孩童的!”


袁松伶则道:“你现在小兽的模样就挺好!”


听到这样的话,乘黄打消化身成人的打算。






2








平静的生活也会起波澜,出现想不到的麻烦和灾祸,让原来美好的东西结束。


天色沉闷阴郁,连一丝风也没有,让人不由得渐渐烦躁不安。


两个陌生人到来,来至那座小院前。


来人有个衣衫华丽的中年人,他脸颊狭长,目光锐利,须发微露斑白之色,阴沉不语;另外的是少年,穿着不俗,剑眉星目,鼻梁直挺,口若含丹,脸如敷粉,不失为美男子,但是神色间颇有鄙薄之气。


他们是父子,名字是苗远河、苗子田,捉妖师世家,住在汾州,拥有捉妖擒怪的本事,也会江湖上杂七杂八的武艺,数代相传,通过替人捉妖、货卖妖物或用妖的特殊妖力来聚集金银,家财积累雄厚,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


他们来到袁松伶屋前并不进来,倨傲不已,咄咄逼人地冲着屋内喊:“我们此来别无他求,你只需把豢养的那个像狐狸的小兽交出就行?我们愿意出千金之价。如果我那天没有看错,它应该是乘黄,值得这个价钱。”


原来几日前有村民看到乘黄出现在袁松伶的身旁,议论纷纷,刚好苗子田路过,听在耳里,来至袁松伶家附近观察,发现乘黄的踪影,回去告诉过父亲,两个查阅典籍,翻阅书册,将书房翻个底朝天,终能证明所见的是上古之妖乘黄,而且是可以给人带来长寿的妖,若能捉获他们将能以此大获其利,富贵人间,因此稍作准备就过来了。


袁松伶在屋内,乍听之下有点怀疑,可很快明白乘黄的踪迹暴露,他们父子是冲着它来的,虽然和乘黄非亲非故,也不过是相处些许日子,袁松伶还是决定想办法救它,当下镇定心神,想好套说辞,让乘黄藏到内室,便从容不迫地开门出去,来到他们父子跟前:“什么乘黄,我可没听说过!你们不要搅扰,快点离开!”


苗远河伸手如风,抓住袁松伶的肩头,用上劲力:“被白猿带大的野丫头居然敢出言不逊。附近之人,还有我儿子,都看见你身边有乘黄,你却还敢撒谎欺骗,实在是活腻了!”


袁松伶觉得肩头碎裂般地疼痛,可是她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呻 吟,说道:“就是没有乘黄。”


苗远河冷哼着:“是吗?看来你虽是女子,却很有骨气呀!不过,我不信你会永远不说!”


手上加力,把袁松伶肩上的骨头捏得格格有声。


袁松伶不愿服软,闷不作声,可是疼痛传遍全身,让她有了昏厥的感觉。苗子田发现她慢慢闭上眼睛,似乎已晕过去,说道:“父亲,她不肯说也很好办,我们到她屋里搜搜,谅那尚不成气候的小兽也逃不到哪去!”


苗远河认为有理,松开袁松伶时,顺势将她推在旁边,然后和苗子田风风火火地走向屋门。


乘黄在门缝里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当袁松伶被抓住肩头疼得几乎昏过去时,它很想跳出去,把自己交出,让他们不要再折磨她,在它起心动念之时,苗子田一番话为袁松伶解围,并且父子两个撇开袁松伶,要进屋来搜寻。袁松伶眼下好似并无危险,那么它就得想法藏匿起来,不被发现,可是几间屋舍除了内室有床帐之外,都是一览无余的,梁间、桌下或者柜子里都非很好的藏身之处,轻易能被找到。


乘黄跑来跑去,身上的毛发都因焦躁而竖立起来,还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对于外面的袁松伶来说,也同样急躁不安,不知乘黄会不会被发现!


袁松伶肩膀疼痛,勉强能站住身子,根本没有法子去阻止苗远河和苗子田,望着他们走向门洞,心里哀求道:“佛祖菩萨保佑,让乘黄平安无事,别被发现。不要让它被捉妖师看到。”


苗远河和苗子田推开门,里面走出个穿着白色衣裤的十余岁孩童,孩童长发蓬蓬,英气勃发,徐徐走出来,目光越过两人的肩侧,投到袁松伶身上,说道:“袁姐姐,你的‘仙草霜’真是仙丹灵药,我的脸马上就不再疼痛!”


指指脸颊上的伤痕。


袁松伶还有点迷糊,屋里何时多出个孩童,可是灵光一现,马上想到乘黄说过可以化身成人的话,而且孩童的脸颊上也有伤痕,又特意用手使出,那么也就可知眼前的孩童就是乘黄所变,脸上的伤害乃是之前之伤,于是说道:“伤口没事了吧!那快快回家去吧,别让姐姐担心。”


她明明是想说“别让你父母担心”却还是习惯地说出“姐姐”两字。孩童欢快地答应着,径直走去。


苗远河和苗子田被很好地骗过,他们没有听出袁松伶话里的漏洞,没能发现乘黄已逃出。


乘黄变成孩童刚走出,得知消息的范巽和与范玉姝也随后来到,当时范玉姝还是个小姑娘,白白胖胖,大大的脸蛋,一身红衣,扎着两个马尾,伴在富丽华贵的父亲身边,来至袁松伶的门首,父女俩看见身穿白色衣衫的孩童走过去,并没有觉得异样,随后来至苗远河和苗子田跟前,问他们,是否找到乘黄?


苗远河把手指向袁松伶:“乘黄就是和她一起的,我们来了半天,搜来搜去,什么也没有!”


袁松伶看着范巽和父女,更觉自己人单力薄,面露哀怜无奈之色。


范玉姝虽然年龄很小,可跟随父亲经历过不少风浪,颇多历练,眼光也很独特,走到袁松伶跟前,伸出手,碰碰袁松伶,说道:“姐姐,我们只要乘黄,不会伤害你,你告诉我们乘黄在哪里?”


袁松伶看着范玉姝,心里生出亲近之意,突然有和盘托出的欲 望,可马上镇定心神,声音很低地说道:“没有乘黄!没有。”


范玉姝双眼水汪汪的,盯着袁松伶,看见她腮上的两抹红,说道:“姐姐在撒谎,你肯定刚刚见过乘黄!坏了,刚才走出去的男孩说不定就是乘黄的化身。”


苗子田听后衣袖挥动,飞身跃出,去追逐穿白衣的孩童,在村子附近寻觅半晌,没有半点影踪,怅然而回,但也因为那孩童行踪不见,非是平常人家的孩子,更加印证范玉姝的猜测正确。范巽和与苗远河见乘黄化成孩童逃去,说不定一去不回,再难擒获,但乘黄既在袁松伶家里,这小妖和女子肯定已相处融洽,成为朋侣密友,以袁松伶为饵,可以引蛇出洞,诱来乘黄,因此提议把袁松伶带回府上。


至于带到谁的府上,两个商议,一致认为袁松伶既是尊贵的宾客,不可屈待,故而决定:今日在你家,明日在我家!


他们说的好听,可是作为后辈的苗子田和范玉姝都听得明白,这是软禁袁松伶,两家轮流看管,以便袁松伶在囚禁期间乘黄出现,进而捉住那小妖。


范玉姝不认可父亲和苗叔叔的做法,抗议说道:“这位姐姐或许只是和乘黄有一面之缘,乘黄这样的妖,不可能为了他人而牺牲自我的!不能带走她。”


她的话没人肯听,她看见父亲、苗叔叔和苗子田从自己身边绝然离去的身影。


袁松伶却望了她一眼,认为在处境困难时还有陌生的小姑娘为自己说话,实在难能可贵,他日若得再见肯定要认下这个小妹妹。袁松伶暗暗下了决心,嘴边展露浅浅的笑,锁上门扉后,像犯人一样被带到汾州范家的宅第。


当天晚上,范巽和把父亲范震霆也请了出来,范玉姝挽着爷爷,和袁松伶相见,范震霆说让袁松伶不要见外,就像待在自己家,好好住上段日子,觉得厌倦烦闷想走的时候,就让孙女亲自送她回去。


范玉姝听不出爷爷的话到底是否出自真心,却还是愿意相信这是真心之语,说道:“袁姐姐,你好好住下来吧,到了那天,我去送你!”


袁松伶从不信任何人,除了乘黄之外,就这个小姑娘让她觉得安心,因此勉强说道:“若是那样,先此谢过。”


范巽和让家下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范家祖孙三人,还有应邀而来的苗远河、苗子田,一起推袁松伶坐上席,像款待贵宾那样悉心对待,范玉姝更是坐在袁松伶身边,不时说话,不时夹菜,或以酒水相劝。


就在席宴上的袁松伶倍感局促不安之时,乘黄偷偷溜进范家。乘黄当时化身孩童,有惊无险地躲避开去,没有去远,显出原身,在附近屋舍之上留意着动静,见袁松伶被带走就从后面偷偷跟着,见到袁松伶被带进了范家。

夜晚,他变出妖身,四足踏风飞入范家的围墙,小心翼翼地避开范家的仆人丫鬟,靠近花厅,看见厅堂之上设下的宴席,以及受到热情招待的袁松伶。


乘黄搞不懂,这些不久前还声色俱厉的捉妖师为何突然该换面孔,对袁松伶如此厚爱。


它没有多少时间思索,因为范巽和与苗青山已发现它,两个老奸巨猾的捉妖师不动声色,以身体不适为由起身离席,刚走出花厅纷纷向乘黄奔来,同时各施捉妖的手段。乘黄预料不及,向黑暗里逃去,可是却处处碰壁,总在逃去的方向撞上细细的犹如蚕丝的绳索,绳索上有驱妖符咒,符咒乍然发出金光,将它远远弹开,摔落在地。它不知遇上多少根范巽和设下的带符咒的绳索,也不知摔了多少次,渐渐疲惫,眼见着范巽和与苗青山靠近过来,乘黄积聚体内的妖力,纵起身子踏风而去,消失在夜幕里。


乘黄幸运逃走,却也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巴结讨好地对待袁松伶,原来是设下陷阱,引它上当,因此在数日的时间里它不敢涉足范家寸地。在这期间范巽和与苗远河则轮流于自家花厅招待袁松伶,并在宅院里设下符咒陷阱,等着乘黄现身,可时日一长难遇乘黄,他们渐渐不耐烦,并认为乘黄曾经上过次当,如此上古妖兽绝不能重蹈覆辙,需换个法子,才能逼迫乘黄现身。







3








苗远河与苗子田去请教大家长苗青山,苗青山允许他们采用任何办法得到乘黄。


与此同时,范巽和带着范玉姝去花园小屋里请教大家长范震霆,范震霆是个有着四十年经验的捉妖师,早年间曾去过东瀛,在那里结识了东瀛的阴阳师,邂逅了一个灯芯变成的女子妖怪,有过段难忘的东瀛爱情故事,后来灯芯女子被阴阳师所杀,他也就愤然离开东瀛,在回来的时候携带一本记载妖怪的书籍《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回到中原后发现记载的妖怪在中原也能发现,才明白上面的东瀛妖怪故事其实是中原妖怪故事,据此推测绘制此书的作者曾经来过中原。依靠着绘本百物语,范震霆捉到了其他捉妖师不能捉到的妖怪,也获得了别人不能得到的财富。


范震霆有了家业,娶妻生子,可是在儿子范巽和十多岁的时候妻子因为梦见灯芯女子而亡,后来范巽和娶妻,生下了范玉姝,在范玉姝十岁那年,范玉姝的母亲每晚都能在院子里看见从灯芯里走出来的女子倩影,没多久得怪病而死。


因此范家两代人都是鳏夫,害怕诅咒没有再娶。


范震霆渐渐的年事已高,不再世间奔走,捉妖之事交给儿孙,除非碰上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妖,方重新出山,平常时候都居住在花园里的两间小小房舍中,过着安闲的日子,深居浅出,平日衣食茶饭有专门的丫鬟仆人侍候,焚膏继晷,读些坟典之书,再就是将平生所遇之妖及其之事书写下来,留给后人。


“这次去看爷爷,带的什么礼物?”范巽和对身边的范玉姝说道。


范玉姝一身红衣,马尾辫来回摆动,手里拿着个卷轴:“一幅画。”


“名人真迹还是仿作?”范巽和郑重其事。


范玉姝努努嘴,显示出骄傲的神色:“我一个女孩家,哪里有钱去给爷爷买名人真迹,能买到一副名人画作的仿作就很不错了。”


“仿作的话就没有意义。”范巽和道。


范玉姝却信心满满:“我这副仿作可是异国他帮的,这个地方爷爷年轻时曾经去过,印象深刻,对其地的文化也是非常喜欢。”


“别卖关子,快说是什么画?”范巽和与范玉姝已经走进花园,显然想先知道画作的来历。


“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仿作之信州诹访湖。”范玉姝道,“爷爷肯定会喜欢的。”


范巽和略加沉思,说道:“这件礼物很不错,或许能投你爷爷的所好,女儿,很不错呀。”


“只要能让爷爷开心就好。”范玉姝道,“我还有一件礼物等着送给爷爷。”


“准备了两件礼物,啥时候你也像对爷爷那样对我?”范巽和不无羡慕地道。


范玉姝微笑:“等你变得像爷爷一样老的时候!”


范巽和和范玉姝来到两间小小房舍门口,敲响房门,半晌后房门缓缓打开,面容沧桑、满头银发且穿着灰色袍子的范震霆走出,范玉姝见后,过去搀扶住范震霆的手臂,撒娇地说道:“爷爷,我和父亲来看你了,我还给你带了礼物。”


老人就是范震霆,摸摸范玉姝的头发,亲昵地道:“我的好孙女长大了,知道疼爷爷了。快跟你父亲进来吧。”


范巽和与范玉姝一起扶着大家长范震霆走入房内,在桌边坐下。


范震霆对身边的范玉姝说道:“好孙女,你给爷爷带来了什么礼物?”


“一副东瀛国的浮世绘。”范玉姝摊开画作,呈现在范震霆眼前。


范震霆静静看着,伸手摸索:“这真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早年间曾经到过东瀛,在那里有段人生经历,虽然岁月蹉跎,我始终不能忘怀。现在看到东瀛的画作,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我现在太老了,想要故地重游都不可能了,看看这些东西略作慰藉吧。”


“爷爷喜欢,玉姝很开心。”范玉姝欢快地道。


范震霆在范玉姝脸上亲了下:“爷爷喜欢,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转向范巽和:“你也是来看我,怎么没有礼物?”


“我也给父亲带了礼物。”范巽和道,“我敢说这个礼物也能得父亲喜欢,因为若是这个礼物送到父亲面前,父亲就能实现去东瀛故地重游的愿望。”


范震霆灰白色的眼睛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你是说捉到了能够给人带来长生的妖?”


“我们遇到了乘黄,它就在我们这个州城里,虽然我们还没有捉到它,但是却捉住了和它亲近的女子。”


“就是那个叫袁松伶的女子吗?”范震霆似乎已经明白,“我还以为袁松伶只是客人,没想到你们瞒着我,到现在才说出真相,看来是没有办法捉到乘黄,这才想到我这个没用的老人。”


“父亲,我之前没用说出真相是我不对,那也是因为我觉得我和苗远河肯定能捉住乘黄,并没有私心。”范巽和道,“我们手上有袁松伶,刚刚不久前曾把乘黄引过来一次,被它逃脱,就再也不出现了。所以,来请教父亲。”


乘黄为稀世之妖,可延年益寿,增人遐龄,甚至于世常在,永远不老,做了彭祖。


面对如此巨大的人间诱惑,范震霆平日的修持之心、平淡之念早已抛在霄云之上,只是颇有感慨地说道:“在无人走过的路上,出现稀世珍宝般小妖的足迹,若能看见那妖,就会发现妖的脊背上有个少年,那少年在此之前可是个形同朽木的老人!”


人世的浸淫让范震霆学会了不露痕迹的虚伪,以便做到以朴实朴素的言语,让听者简单明了地明白:他不在乎任何事,只想要那样魂牵梦绕的结果。


范巽和听出话里的意思,说道:“我定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乘黄捉住,送到父亲面前。”


然后起身离开。


只剩下范玉姝和范震霆的时候,范震霆开始给范玉姝讲述葛饰北斋的浮世绘,但是范玉姝明显更担心袁松伶的安慰,稍加思量觉得只有拿出第二份礼物才能讨爷爷的欢心,说服爷爷,于是说道:“爷爷,你稍稍等候,我还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还有礼物吗?”范震霆笑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再有礼物的话我就算收到三份礼物了。”


范玉姝走来,不多久后返回,双手端着个木盘,木盘上面是一碗汤圆,范玉姝道:“爷爷,这碗汤圆是我亲手煮的,请爷爷品尝。”


范震霆用汤勺舀出个汤圆放入口里,细细咀嚼,说道:“甘甜软糯,是上等的甜品,我孙女果然长大了,已经能做出最好的食物了。”


“爷爷喜欢吃就多吃些吧。”范玉姝道。


范震霆点头,继续吃汤圆。


范玉姝看时机成熟,就拉住范震霆的手臂,说道:“爷爷,你看袁松伶姐姐是个很可怜的女子,无亲无故,只有小妖乘黄为伴,父亲和苗叔叔抓住袁松伶,却要以袁松伶来吸引乘黄,这种做法是不是太不妥当了。若是有人知道我们堂堂的范家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女子,会被耻笑的。再说了,把乘黄能不能给人带来长生也不一定,爷爷若是乘坐,出现差错,我到哪里去找爷爷。我不奢望爷爷长生不老,我只要爷爷平平安安,陪在我的身边。”


范震霆微微变色:“爷爷已经很老,很快就要死的,乘黄是爷爷的希望。”


“乘黄能够带来长生或许不是真的,袁松伶也很可怜······”范玉姝说道。


范震霆打断了她的话:“你的爷爷是将死之人,不是更可怜吗?我还想要变得年轻,故地重游。好了,我现在有点疲惫,你快带上你的汤圆回去吧,我吃不了那么甜的东西。”


范玉姝知道爷爷生气,用木盘托着那碗汤圆离开。


范巽和与苗远河都得到各自父亲的默认和许可,交换两位大家长的意见后,他们明白只要能逼出乘黄可以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用袁松伶的命去换,或者付出其他可怕的代价。他们两个甚至达成协议,擒获乘黄,同得其利。


他们把袁松伶放在范家的密室里,里面有对付各种狡猾之妖或人的刑具,为了让乘黄能够感知或发现袁松伶,他们便把密室之门打开,抽打折磨袁松伶,让她发出凄惨的叫声和呻 吟。


他们还吩咐府上之人,到外面去散播谣言:“袁松伶被囚禁在范家密室里,只有一个从她那里治伤的白衣孩童可以相救。”


从早到晚范家的丫鬟仆人也要三两成群,待在宅院里的角落,生怕别人听不到似地说着“袁松伶在密室,密室就在花厅右边”,这也是吸引乘黄的鬼蜮伎俩。






4







范玉姝冷眼看着父亲和苗叔叔的所作所为,大不情愿,可是她作为孩子,人微言轻,无论怎样劝说都于事无补,就算备下美味的酒酿汤圆去讨好爷爷,也换不来爷爷说出个“止”字,那时候她端着还有几颗汤圆的瓷碗回去,在心里默默赌气发誓,再也不给爷爷做那样香甜可口的汤圆了。她生着气,嘟着嘴唇,把沿途的竹叶摘下满地,也恨不得把手中的瓷碗摔个稀巴烂。


和爷爷的返老还童、长生不死相比,他平时的好孙女也不过是花园子里芸芸众生似的一朵小花,谁想摘去都无所谓,已不得恩宠。


范玉姝能做的便是长到密室里,给袁松伶端上碗水,送些吃的,或者用手帕擦去她满身满脸的鲜血,给伤口上药,再者便是陪在身边和她说话,唤起她求生的意识。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照顾袁松伶,既出于对父亲、爷爷和苗家叔叔等的不满,也是出于对袁松伶的怜惜,那样的怜惜不同于她看见受伤的鸟雀那样同情,而是发自内心的爱怜心疼,看见袁松伶受苦仿佛看见自己的亲姐姐在受罪似的。范玉姝年龄虽小,性格顽强,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那些错的事,哪怕这些错事出自自己亲人之手——她同样要反抗,反抗到底。


她到厨房亲手煮了碗汤圆,放上瓷勺,走过庭院,来到门扉大开的石室囚牢。


她身穿合身的缎袍,上面绣着鸾鸟衔灵芝的精美图案,鸾鸟身边还有很多的云朵,越发显得祥瑞氤氲,灵气动人,再映衬着那漫天的星月之银辉,仿佛在下一刻,鸾鸟便要带着能益寿延年的灵芝草腾空而去,连她也将要被携带着升入天空。刻着福字的瓷碗在她手里稳如平湖,里面圆圆的汤圆仿佛透明的水晶,汤水泛着清波,映出了满天繁星的倒影。


刚刚踏入那充满着罪恶气息的石门,范玉姝便看见了被绑在木桩上且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袁松伶,她的头发凌乱,面容苍白,苍白之上是许多血迹,仿佛红梅和李花同时竞秀,手脚垂落,已不再是属于她的似的。用不多久,袁松伶便不能承受折磨,要在人世上凋残。


范玉姝痛从心起,扑了上去:“袁姐姐,你受苦了,父亲他们不该这样对你的。”


假如是范家或者苗家任何的人出现,这样对她说,她都会不领情,会认为对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但只范玉姝,袁松伶清楚地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难过,为自己伤心。


“他们捉不到乘黄,我在这里坚持就是有意义的。”


“爹爹他们还没有得手,乘黄很安全。”


“乘黄它会远远离开吧。我多想它能远远躲开,永远不出现。”


“人会如此,妖却不会······”


“为何?”


“我们家便是捉妖师世家,从小到大,我见的人多,见的妖更多,妖不会抛下朋友不顾的。”


“乘黄若还在,岂不是很危险!乘黄,你千万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变成小孩子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你改变不了它的意志,就像谁也改变不了你的意志那样!”


“······”


“袁姐姐,来吃东西,这可是我最拿手的!”


范玉姝站在手脚被绑在木桩上、衣衫血染的袁松伶面前,踮起脚尖,把瓷碗凑过去,用瓷勺舀出个带着很甜汤水的汤圆努力放到袁松伶的嘴边,像慈母照顾生病孩子那样“啊”了一声,微微张开嘴,诱导着袁松伶张开嘴巴吞下汤圆。袁松伶吃下后,范玉姝淡然而笑,缩回脚尖,平平实实地踩在地上,两个高高翘起的马尾辫上下摆动,也似乎在说:我们的主人很开心高兴啊!


待袁松伶吃过食物,范玉姝也没有马上离开,蹲坐在门边的石阶上仰头望着月亮,另一只手用瓷勺在瓷碗上相碰,轻柔地发出“宫商角徵羽”的音调,竟然和当下明月在天、清风萦怀的场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连疲惫不堪的袁松伶也似乎在那音调里忘记愁烦,进入梦乡。


范玉姝在那里发呆许久,心里也在思量打算怎么把袁松伶带离苦海,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脑海,她猛地站起身,回过头,对袁松伶说道:“袁姐姐,我今晚放你逃走吧。”


袁松伶已然入睡,听不见她鼓足勇气做出的决定,她怔在那里许久,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最后她想,让袁姐姐好好休息或许才是眼下最该发生的事。


乘黄不出现,范巽和与苗远河继续折磨摧残袁松伶,袁松伶已如风中的火苗,雨里的折翼燕子,垂垂欲死,发不出叫喊声,连细微的呻 吟也无,她只是念念叨叨地说着“乘黄,乘黄,别出现······”别人询问,她也无力应答。将死之时,她还放心不下乘黄。


范玉姝趴在密室门边,见不得这残忍的场景,闯进去扑在袁松伶身上,回头喊着:“父亲、苗叔叔,你们饶过袁姐姐吧!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我们也是不得已,谁让乘黄不现身!”范巽和平常地说道。


苗远河也很虚伪:“我们也很为难。不能让长辈完成心愿,我们是大不孝的。”他口中的长辈自然是两家住在花园小屋里的两个老人。


“难道一只妖就那么重要吗!”范玉姝声音嘶哑地哀嚎。


“对子田的爷爷和你的爷爷来说,乘黄是天下最重要的妖。”苗远河说道。


“可这样的做法有辱捉妖师世家的门楣!”范玉姝继续嘶喊着,可是那喊声里是充斥着多少无奈。


范巽和不容女儿大放厥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她像婴孩似地跌倒在地,捂着火烧的脸颊,泪水夺眶而出。


虎毒不食子,看见女儿流泪,范巽和也觉心酸,说道:“残忍对待个弱女子,的确有失风范,可为了成就某些事,只得如此!只要乘黄出现,我们便放掉袁松伶。”


范玉姝擦擦眼泪:“乘黄,也许它已去到很远的世间某处,它和袁姐姐不过萍水之聚······”她这样说也是为让父亲等人打消以如此君子不耻的行径继续折磨袁松伶。


话音刚落,传来个清楚的童稚语声:“我和袁姐姐虽相处不久,但我永不会抛下她的!用我来换袁姐姐。”


它全身雪白毛发,脸颊有微小的伤痕,背上生着角,双耳竖起,尾巴在夜风中摆动:乘黄出现了。


不过和之前的它有所不同,这种不同是因为它周身都散发出敢于牺牲的光彩——一个妖,为了救下相处有天的女子,勇敢走出,向捉妖师自投罗网。它慢慢走来,那段路不是很长,却仿佛走了许多天,它身上的白色毛发在月色里隐隐透出红、褐之色的光,它也已经在这段时间里实现了成长。


没有成长不是在痛苦之后实现的,和年龄无关。


乘黄之前吃过亏,虽然不愿涉足范家,可范家囚禁着它妖生以来最值得记挂的人类女子,即便是天塌地陷、烈火焚身也不能阻挡它的脚步。它更加小心地潜入,更加谨小慎微,随时准备出手相救,可是黑暗里那些设下的机关陷阱以及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它:它清晰地感知到。就连那晚范玉姝来探视袁松伶,说出要放走袁松伶的话,它也在附近,也看到了暗处的范巽和和苗远河,范巽和手里拿着暗器,不知是准备扔向他的女儿还是它这个藏匿不严实的乘黄。


再次潜入,看见袁松伶受到折磨,听见范玉姝和其父亲及苗远河的对话,主动现身出来。


一命换一命。


范玉姝擦去眼泪,看着乘黄,对奄奄一息的袁松伶说道:“袁姐姐,乘黄来救你了,你会没事的。”


范巽和与苗远河大喜过望,上去擒住乘黄,装入事先备好的用符咒封印的铁笼里。范玉姝忙着解开袁松伶身上的铁链,扶住她走向外面,袁松伶摇摇晃晃,慢慢清醒,回过身来,扑在铁笼上,可是上面的符咒厉害,被远远弹开。袁松伶站在铁笼外面,对乘黄说道:“你不该来的,即便我死去,对我也是很好的结果,因此这个世间好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从被父母抛弃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乘黄的眼泪哗哗落下:“袁姐姐,你要好好生活下去,你还能救很多人。”


袁松伶和乘黄对望,许久许久,她才转身走去。


突然,范巽和闪身而过,飘到袁松伶身后,拿出铁锥,刺入她的后心,铁锥从前胸透出。


袁松伶口里吐出鲜血,转回头,没去看杀自己的人,只是看了眼乘黄,才如株倒落的花树那样跌入尘埃。


范巽和面对着女儿、苗远河的异样目光,说道:“我们做下的肮脏之事不能让世人知晓,她必须死!”


范玉姝看着眼前发生之事好半天才回过神,一会儿俯在袁松伶尸身上大哭不止,一会儿又去推搡责问父亲,声嘶力竭,宛如疯癫。乘黄在铁笼里乱撞,口里喊“袁姐姐,你不要死,不要死呀”,纵然符咒把它伤得全身是伤,可它依旧冲撞不止,就算死掉,也不在乎!


范玉姝万没料到父亲会做出那样的事,就算想阻止也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当天夜里,范玉姝偷偷潜入密室,毁掉铁笼上所加的术力,放走乘黄。她这样做,是觉得父亲和苗叔叔他们言而无信,既然他们没有放走一个弱女子袁松伶,就不该拥有乘黄。


次日天亮,范巽和发现乘黄不见,牢笼上的术力被毁,马上想到是范玉姝做的好事,到她房里责问她,她当时就承认下来。


放走乘黄这件事,不仅让范巽和、苗远河与苗青山大发雷霆,就连范玉姝的爷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口里不断唠叨着:“我的好孙女,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难道不想想爷爷,爷爷已经很老,眼看时日无多,有了乘黄,我就能继续留在世间,可是我的好孙女却把乘黄放走!你斩断了爷爷的梦,也终结了爷爷后续的生命。”


范玉姝道:“乘黄是妖,妖和人同样享有在世间生存的权利,不应该成为我们人类满足私欲的工具。”


“玉姝,你怎么跟爷爷说话的。”范巽和怒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不应该太自私,太贪得无厌。”范玉姝顶撞过爷爷,又来顶撞父亲。


范震霆道:“你之前始终都是个乖女孩,没想到骨子里是如此叛逆,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妖怪,全然没有亲情之念,不配做我们范家的子孙。”


范巽和担心局面无法收拾,说道:“父亲,玉姝与妖沆瀣一气,应该责罚她,这样她才会慢慢回心转意。”


“她把密室里的乘黄放走,就把她关在里面吧。”范震霆起身走开。


做了大家眼中的错事,就要承受代价,范玉姝被父亲关在密室里半年之久,像个囚徒。范玉姝被放出来后她的父亲和爷爷也没有好脸色给我,又没有奶奶和母亲,无人诉说心中的苦痛,渐渐心中起了怨念。几年时间里,范玉姝逃出去很多次,每次都被父亲或者苗叔叔他们找回去,不过,苗远河却在最后一次把她带回去时离世——捉妖的时候被妖怪杀死。


几年前,苗青山也因衰老死去。原来的两个捉妖师世家现在十分寥落,苗家只剩下苗子田,范家也不过就是他们祖孙三人。








尾声








范玉姝带着重明、周春生等人来到自家的宅邸前,院门是大开着的,却没有仆人把守,这让范玉姝觉得有点不同寻常,进门后更是发现院落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往常那些聒噪的仆人丫鬟似乎都躲了起来,更为诡异的是范玉姝竟然嗅到了一丝丝的血腥味。不止范玉姝,就连重明、秋练和墨精也嗅到那股颇让人不安的血腥气。


“我的父亲和爷爷可能有危险。”范玉姝脸色变得煞白,脚步也有点趑趄。


范玉姝在前,重明等人在后,嗅着血腥气寻找,他们很快来到了花厅之前,看到花厅里立着一只妖兽,形貌如狐狸,身上白色的毛发呈现出淡淡的橙红,像是被泼了染料,背上有枯树枝似的角。看到这样的妖兽,范玉姝的记忆被带回过去,说道:“你是我当年放走的乘黄吗?你怎么会在我家里。”


乘黄回过头来,看到了范玉姝,说道:“我是你当初放走的乘黄,现在回来只是为给袁姐姐报仇。”


“报仇?”范玉姝错愕。


“没错。”乘黄道,“你的父亲和爷爷,还有苗家的三人,虽然苗家只剩下苗子田,可我依旧也不会放过他。”


“你杀了我的父亲和爷爷,还有苗子田?”范玉姝气愤至极,话语里带着莫大的悲痛。


乘黄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子让开。


范玉姝缓缓走过去,来到花厅内,看到了父亲和爷爷以及苗子田横尸在地的场景,三人都是七窍流血,死的很惨。花厅里摆着一桌丰盛的酒席,菜肴未凉,酒杯里还有残酒,显然刚刚不久前他们都在这里饮酒,可酒里被下了剧毒,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中毒而亡。


范玉姝怒目看向乘黄:“是你下的毒!”


“是我!”乘黄没有否认,“当年被你放走后,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为袁姐姐报仇,那些折磨她的人,害她的人,谁也不能幸免: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就该接受惩罚。我的妖力很弱,奈何不得他们,只好暂时忍耐,躲到山野之间,利用人间的岁月慢慢长大。一年前我终于拥有能变成少年的妖力,可是因为你范玉姝在家,我念及你的恩情,没有下手,当你从家中外出去捉妖的时候,我就不再忍耐。今天,苗子田前来做客,你的父亲和爷爷亲自招待,我变成你家的仆人,在酒里下了毒。”


范玉姝欲哭无泪,想不到因自己放走乘黄却在数年后连累父亲和爷爷失去性命:“你为袁松伶报仇,我也会为自己的父亲和爷爷报仇!其实我的爷爷已经是个年迈的老人,就算当年曾经想要得到乘黄,也是因为他不想死掉,因为他抵抗不了心底对死亡的恐惧呀,你为何不放过他。”


乘黄道:“他也是同谋,是害死袁姐姐的凶手,所以也当魂入幽冥!”


“那你自己呢?双手染满鲜血的妖,还能留在人间吗!”范玉姝冷冷地说道。


“你曾经救过我,也帮助过袁姐姐,所以我自始自终都没想伤害你,但是我杀了你父亲和爷爷,你应该找我报仇。”乘黄正义凌然地走向范玉姝,似乎已不把死生放在心上,“你可以杀我,我不会逃的!”


范玉姝看着眼前的乘黄,明白它虽是妖,可也是只兽,想要杀死它很简单,并不需要什么捉妖的法器,只需掐住它的脖子,让它慢慢咽气。想到杀死乘黄的办法,她躬身下来,小声说道:“我知道你这几年还忘不掉袁姐姐,但等你死后,就能见到她!”


触摸着乘黄的毛发,双手滑过去,如绳索那样,牢牢锁住它的脖颈,慢慢用力。


乘黄已经为袁松伶复仇,实现了心愿,而死在范玉姝的手里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样的结果,从一开始就似乎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它没有丝毫的挣扎,在觉得窒闷欲死的时候便依靠在范玉姝身上,好像全身疲惫无力,要好好睡上一觉,只是会睡很久。


范玉姝躬身,双手勒住乘黄的脖颈,乘黄把脑袋靠过来,抵在她的身上,深深埋入,两个那样的情形完全不像谁要取谁的性命,更多的则像分别许久的妖和人在许多年后又再次重逢相遇,彼此看见后,从老远的地方奔来,扑入对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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