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林深舞寒梅
散工后,林生并不着急回家。今日他还想绕得更远些,好好领略这城内繁华。
与住处背道而驰,他独自汇入这座大皇城里人流涌动的市声尘嚣之中。
以往,林生在路遇那些拖家带口的人群时,总不免被触动甚至刺痛。反观自己,孑然一身,不由地长吁短叹。
但近些天不同,他愿意一头扎进路人伉俪情深的画面里。
他边走边看,那一对对小夫妻中,男人的脸被替换成了自己的。
而女人,不论憨笑爽朗如大芍药还是羞涩温柔似小茉莉,在他眼里都变成那个姑娘的样子。
姑娘发间插着梅花琉璃钗。
心情大好,林生会奖励自己一顿京城里上乘馆子的羊肉餐。
他让伙计多给一套碗筷,就摆在右手边空位上。
他对着空位面露微笑。偶尔引人侧目。于是收敛笑容,把甜蜜藏进心底。
这一日林生没去吃羊肉喝羊汤。他想到杂货铺子买一只藤编篓子。
掌柜取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篓子来,在林生眼前一字排开。
“用来装什么的呢?”掌柜问道。
“贵重之物。”林生眼中一丝温柔之色闪过。
“哦,既如此,何不看看木盒呢?藤编篓子多少有些怠慢了。客官看,我店有雕花的,也有不雕花的。客官需要哪一种?尺寸也都齐全。”掌柜指引林生看向墙边架子上那一溜漆木盒子。
林生先一一问价,再掂量掂量钱袋。权衡之下,横下心挑了只不雕花的。待掌柜简单包裹好,便捧进怀里出得门去。
林生一路疾行,如同后有追兵似的。
与住处越是靠近,越是急不可耐。就好像“贵重之物”即刻要生出双翼,不赶紧回去按住捉住锁进盒子里,它就会飞走。
终于快到了。林生见屋门大开,有人在。
他三两步跨进门槛,却见同室李四背对大门站着,弯腰低头。
再上前一步方才看清,李四正手执箕帚,忙于清理地面杂物。
林生怀抱漆木盒,不便搭手。
他小心绕至方桌一侧。正欲摆下宝贝,却闻听李四扫动间地面硬物刮擦的尖锐声。
林生不由地扭头低眉,仔细打量过去。这一瞧,原本托在胸前的盒子险些惊落。
只见由扫把聚拢起来的,是一堆眼熟又眼生的瓷器碎片。
碎片大小不一。白瓷,大些的瓷片上面能看清素雅洁净的花朵。
而正是这一地不够彻底的残破,让林生的心瞬间碎裂。
他手一松,漆木盒砸落。
他一把推开李四,蹲到那堆破瓷跟前。手伸上前去,一阵胡乱搅动。
“林生,小心手!你这是……”同室李四大为惊讶。
“碎了,都碎了!”林生扭头望向身后拄帚而立的李四,双眼血丝满布,“你要了我的命了!”
“这,这从何说起啊?!”李四慌忙解释道,“你是说这碗吗?就刚才,半刻之前吧,有只鸟飞进屋来。我拿扫帚赶,一不小心抡到窗台上,眼看着碗要落地,我想接,没接住……”
林生低头不语。
“林生啊,我前两天还想问呢,怎么凭空多了只瓷碗在窗台上。你我平常也不在家煮食啊?”李四见林生不搭腔,便主动发问,以解心中疑惑。
林生摇摇头,起身。他捡起那只裹了粗布的漆木盒,抱进怀里,踱向屋外。
他一步步踱到了巷口。那里一家打烊的店铺门前台阶上,他曾在几日前坐过。和那姑娘一起。
此时他怀里已然用不上的盒子,本打算买来装那日姑娘盛放美味羹汤的瓷碗。
那是继桂花板栗羹之后,姑娘又一次给林生送来脉脉温情。
林生当时不舍得喝,想留着。可是姑娘就想看他当面喝下。
林生答应。不过他提出,喝完把汤碗和汤勺给留下,他想保存。
姑娘一听未置可否。临走只说,行,不觉得放着是个累赘就行!
自姑娘走后,林生每日睡前都将洗净擦干的瓷碗瓷勺捧着把玩片刻。
他一边盯着上面素净的花朵发呆,一边满心惆怅。担心这次恐怕就是与那姑娘相见的最后一次。
林生痛恨自己胆怯、嘴拙,几次都错过了询问姑娘姓名。
他暗暗发誓,若姑娘再来,必定问个明白。也正是此刻,他决定将姑娘留下的碗勺郑重其事收藏起来。
可是碗碎了。
林生缩在巷口的墙角里,打开盒子外面包裹的粗布。
那一记砸落并未给这木盒造成致命损伤。只是棱角上包的铜皮略有塌陷。
林生抚弄这只无辜受难的木盒,心痛不已。
他拇指抵着铜皮凹陷的地方,坐着静静发愣。全然觉察不到,黄昏下的美丽身影正步步逼近。
“怎么,在等人?”
这回林生不用抬头也能分辨出来那声音。他心中暗喜,上次相见竟不是最后一次!“姑娘,你来了,真好!”
“嗯,来看看你。”
林生扬起脸,见那姑娘正拿一双比落霞还更娇艳的笑眼望着他。他喜悦中,又暗含一丝不解:“姑娘怎知我此时已然下工?还有,上回又怎么恰好知晓他人与我换值呢?”
“怎么,公子莫非不信天意?”姑娘说完,脸侧向一边,眉间几分不悦。
“不是不是。我信。”林生慌忙应答。
“嗯,如此甚好。那……公子还不往边上让一让?”姑娘一边示意林生挪动位置,一边已然拎起裙摆,准备踏上阶梯。
林生见状,心中不忍。他不忍心姑娘又一次屈就与他呆在这偶有行人经过的逼仄角落。
他略加思忖,想到同室李四今日晚间当值,便支吾着试探道:“姑娘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叙!破陋了些,桌凳茶水还是有的。”
“这……其实今日来,我既没煮汤,也没做糕点。就是想探一探公子近况。公子不笑话我多事,我就安心了,又岂会嫌弃居室简陋?”
林生闻言,松了口气。他伸手指路道:“姑娘,请!”
李四离开前将地上碎瓷片清理一空。也顺带将整个屋里清扫干净。对于林生的“无名之火”虽不明就里,却莫名感到犯错,于是劳作一番权当赔罪。
林生领着姑娘进屋,见此情景,顿时懊悔不迭。觉得有愧于无辜之人。
姑娘小心翼翼打量这屋里陈设。
桌凳齐全,两张床铺靠墙合角摆放。几乎没有额外摆设。简单,却也并不似林生所言那般“粗陋”。
她不由地点点头,淡然一笑。
林生不解,道:“姑娘因何而笑?”
“吾心甚慰。”
“多谢姑娘关心。在下衣食无忧,唯一缺憾是……”林生欲言又止。
“是什么?”
“是……”
“公子不妨坦言相告。”
“唉,我一生净是挫败。丧父丧母,举试落第,急功近利赌场失意,万般无奈之下签了卖身契……时间久了,也就安心在这禄阳城里混迹,了此残生。只是近来,天上掉下一个令我倾慕之人。我为她寝食难安。”
“原来,公子是已有所爱之人了啊……可喜可贺!”
“姑娘可是真心话?”
“是。”
“只是我仅有暂住房屋半间,别无长物,怎敢高攀?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林生给姑娘倒了杯清茶。
“你怎知那姑娘心思?若她境况相仿,也只是想在这世上寻一个知音,相依为命呢?你不袒露心迹,又怎知姑娘只想与你柴米油盐做那俗常夫妻呢?”
“姑娘是说,如你我这般相谈、相知,心心相印,是比那世间夫妻更为臻纯之爱?”林生眼中燃起热望。
“嗯,公子可以问问那姑娘想法。”
“好。那,姑娘,你可愿与我心心相印,相依为命?”
“自然是……”姑娘含羞道,“愿意的。”
林生喜不自禁。他兴奋不已,在屋内开心地转圈儿。忽然,他记起了什么,朝姑娘头顶和头侧张望。
“看什么?”姑娘被看得不自在起来。
“在下送给姑娘的发钗,怎么不见你戴啊?”林生略感失望。
“不舍得。对了,公子难道习得占卜之术?”
“此话怎讲?”
“公子如何得知小女子名中有‘梅’?”姑娘此时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纯真。
“我并不知啊!”林生几分喜悦几分庆幸,道,“敢问姑娘芳名?”
“雪梅。”
“哦,如此!”林生只知他当日从众多美饰中选了梅花钗,完全是被形色质地打动。而如今听姑娘所言,竟真的如同天意一般。“雪梅,好听的名字。”
“公子大名是……”
“林生。”
“哦,林公子。”
“雪梅姑娘。”林生将这美丽的名字反复念诵。
随后,这对知己将各自久远或是新近的所闻所见倾吐而出。
就仿佛今日,此时,二人又一次重新认识彼此,于简屋里共同描了一幅耐人寻味的画,林深舞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