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夫人远在天天门山,自从接到天门七宿返回中原的书信,便一直盼望着七人归来。冬行渐远,初春悄然而至,枝头长出第一颗嫩芽时,洛青兕蹦蹦跳跳来到萤夫人面前,报喜道:“师娘,七位师兄师姐今日归来,此刻已到山下了。”
萤夫人右手微微一颤,手臂上的紫色铃铛叮铃作响,她早就收到天门七宿归来的消息,亦知七人与狐鹿二人同行。萤夫人隐隐猜到令狐峥此行的目的,不知他会将天门山掌门之位传与谁,不管传与谁,她都会倾尽全力,替羊襄护好天门山。
但萤夫人久居紫藤谷,与天门七宿素未谋面;不知七人是否会敬重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娘,她心中忽生忐忑,即便如此,她亦带着洛青兕及一众弟子迎到山门。
天门七宿远远的便看到山门处站着一个紫衣女子,心中猜测,那必是师父羊襄从未露面的妻子——他们七人的师娘罢。待走到近处,才看清楚眼前之人,身穿紫衣,头罩一层薄薄的紫纱,鬓边插着一朵小白花,两只手臂上各串着紫色铃铛,见众人来,嘴角浮起一抹慈笑,眼里尽是温柔。
房日兔双眼一亮,便要凑到师姐跟前,忽然又住嘴了,只在心中说道:“师父老人家金屋藏娇,娶了这般漂亮的师娘竟也要藏着掖着。”若非担心挨骂,房日兔一定说出来,此刻,她跟着师兄师姐快步上前,噗通一声齐齐跪下,磕头拜见,道:“天门七宿,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氐土貉、毕月乌、壁水㺄、房日兔拜见师娘!”七人将各自名号一一报来。
萤夫人早已从羊襄口中知晓七人,只是初见罢了,她微一惊怔,颇有些不知所措;如此架势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忙道:“起身,快起身!”她目光一一扫过七人,皆是笑意,而后又落在了狐鹿二人身上。
身后一众天门山弟子早已等候多时,先拜见令狐峥这个掌门,而后与师兄师姐们团聚,其乐融融,因还有湘水门林带猿等人、泸水鸳鸯、黑白双蝠等外人在场,萤夫人请众人先入山门。
来人太多,萤夫人吩咐门下弟子款待宾客,洛青兕年纪虽小,人却老练,招待宾客之事,他处理得头头是道。天门七宿先回后院,安置行李;萤夫人则与狐鹿二人前去安置铁马块,她只问了些路上事宜,于铁马来历,只字不提。待铁马安顿好后,天门七宿早已在大堂等候多时。
七人身穿孝服,头披白麻;毕月乌耳边的黄金月牙耳坠不见了踪影,房日兔额前的梅花花钿也不见了,露出了原本的小疤痕。七人素衣孝服跪在堂上,角木蛟道:“师娘,请带我七人先拜见师父。”
萤夫人心想:七人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天门山,连杯热茶、连碗热汤都未饮用,便先急着拜见月归。她心甚感动,亦心疼七人,道:“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归来,明日再拜罢!”
天门七宿却纹丝未动,斗木獬道:“弟子不孝,师父遭贼人迫害、天门山蒙难、师父临终前弟子未能陪伴在身侧,已是愧疚一生,如今归山,第一件事当是拜见师父,向他老人家的英灵叩首请罪。”
萤夫人心头一颤,眼眶骤红,不忍拒绝,道:“随我来罢!”她不许旁人陪同,亲自带了天门七宿前往西梁山后山墓地。西梁山后山有一块地,专门安葬天门山历代掌门,羊襄亦葬于此处。七宿跟着师娘来到师父墓前,大理石墓碑上刻着几个鲜红大字:天门山第十八代掌门羊氏襄君之墓。
七宿一言不发,由角木蛟领着,按长幼之序,跪于墓前,蛟獬狼貉四男子在前,乌㺄兔三女子在后。七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落地有声,又朗声说道:“师父,不肖徒儿今日归来,特向师父叩首。”言罢,便跪得笔直。
羊襄坟头植了一棵小树,那是萤夫人亲手栽下的,如今已吐出极小极细的绿芽儿。萤夫人抚着小树绿芽,看着亡夫墓碑,不由得忆起往日夫妻恩爱的情意,柔声道了句:“月归,我又来看了你。”话一出口,心中的悲恸伤感就如潮水般喷泻而出,情不能自己,眼泪也夺眶而出。
萤夫人终究忍不住轻声哭泣,然她身为长辈,不愿在晚辈面前失了庄重,索性退到远处,掩面哭泣。待心中伤痛一一倾泻而出,才止了哭声,擦干泪水,整理妆容,又重新回到墓前。只见天门七宿披麻戴孝,跪得笔直如松,却听不见半点哭泣声响,全然不像墓前叩拜的情形。
萤夫人心中好奇:“这七人才归山门就迫不及待来拜祭月归,怎到了墓前却只是跪着,并无半分伤痛之情。”她心中颇是不悦,直为羊襄鸣不平,竟收了七个不孝弟子,当即绕到墓前,就要出言训斥,身子却猛然一颤,实实吃了一惊!
天门七宿身着孝服,头披麻布,脑袋低垂,瞧不清面上神情,然角木蛟四人膝盖上的衣裳已湿了大片!萤夫人定睛细看,只见泪水一滴滴落下,打在氐土貉衣物上,浸衣无声;她展目一扫,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三人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滴落不停。
萤夫人心头一紧,既惊诧又愧疚;男儿有泪不轻弹,四人落泪无声,衣裳早已沾湿大片,想来从跪下之时便哭泣不止了。萤夫人向后倒退一步,目光偷偷瞥向毕月乌等三个女子,三人身前衣裳何尝不是湿了大片,房日兔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壁水㺄跪在中间,趁着旁人不注意,偷偷伸手揩泪,轻轻吸了吸鼻子。
萤夫人心头一颤,愧疚、欣慰、心疼等诸多情绪同时涌上心头,她愧疚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七宿;欣慰羊襄有徒如此,又心疼七宿披麻戴孝、跪了许久,落泪如泉涌。
身着孝衣如覆雪,一跪身板直如松,无言暗将清泪弹。萤夫人自知心中伤痛,旁人无法劝说,便也由着七人无声落泪;夕阳跌落,夜色将天地覆笼,七宿身前衣裳已全然湿透,萤夫人道:“你们七人都起来罢,天色渐暗,我们回罢!”
天门七宿岿然不动,角木蛟道:“师娘请回罢,徒儿今夜在此陪伴师父。”萤夫人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七宿竟下了如此决定,但七人自归来天门山,滴水未进,已在墓前跪了一天,她心生疼惜,劝道:“你们有此孝心,师父泉下有知,必定欣慰。来年祭日,再来祭拜罢!”
七宿依旧不动,毕月乌道:“师娘一定曾在山上陪伴过师父罢,我们师兄妹七人,生前未能报答师父养育之恩,归来只见新坟一堆,遗恨此生!师娘纵容徒儿一回罢,弟子归来,师徒团聚,坟头不应只有新枝叶,也该热闹一番了。”
萤夫人自在天门山住下以来,常在夜里偷偷上山,陪伴羊襄,她以夫妻之情,亦能渡几人的师徒之意,便不再相劝,只道了一声:“好!”便转身离去。
萤夫人并未下山,她站在远处草丛之后,初春悄然而至,枯草中已隐隐泛着新绿。天门七宿跪在前头墓碑前,陪伴羊襄;萤夫人则在后头看着七人背影,亦是陪了一夜。
青碑红字新坟头,白衣麻布叩恩师。枯草新绿紫衣影,遥望亡夫与七子。月华渐浓,月华转淡,转眼朝霞初露,天门七宿身上已被夜露沾湿,依旧笔直地跪在墓碑前。
萤夫人踏着朝阳余晖,来到七人身前,要带七人回去,金光撒在她身上,头上罩着紫纱,鬓角处的白发却闪着光芒,眉宇之间落着几分倦意。
七宿只一抬头,就将萤夫人的疲惫伤感尽收眼底,无须细想就知师娘在暗处陪了一夜。七人眼中满是惊诧,又变成了心疼与愧疚,萤夫人并不言语,只默默站在墓碑旁,阳光将她的影子打在青石碑上,人影与青碑合二为一。
日光渐高,七宿身上的浓露早已消散,七人并无起身之意,角木蛟道:“师娘,您请回罢!”言下之意,七人今日依旧长跪于此,萤夫人半是惊讶半是疼惜,轻叹一声,言语坚决,说道:“既是一同山上,便也一同下山,断没有我独自离开的道理。”
萤夫人陪伴在旁边,心疼七宿忍饥挨饿、长跪不起,心中寻思:“他七人怕是要跪几日几夜,我须想个法子带他们下山才是。月归不在了,他的弟子就由我这个当师娘的来疼。”七宿心中亦各自盘算着,如何劝说师娘离开。
日头渐渐斜向西,七宿的影子便移向向东边,愈来愈长。身后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萤夫人回头一看,只见三人缓缓行来,前头带路的是洛青兕,令狐峥、鹿骄嵘跟在身后。不待萤夫人开口,洛青兕拱手行礼,道:“师娘与七位师兄师姐一日一夜未归,小圣掌门心下担忧,命弟子引路前来,一探究竟。”
天门七宿跪得笔直,留了七个背影向着令狐峥,角木蛟道:“有劳掌门挂心,请掌门接师娘下山罢。我师兄妹七人跪足七天七夜便即下山。”萤夫人大为惊怔,当即看向令狐峥,眼波转动,意思再明显不过,请求令狐峥以掌门身份规劝七人下山。
为长者师尊披麻戴孝,孝心可嘉,本无可厚非,然现下要长跪七天七夜却不可行,令狐峥道:“天门七宿忠孝可嘉,羊掌门泉下有知,必定欣慰!然此刻却并非尽孝好时机!”
天门七宿猛然一颤,皆偏转脑袋,看向令狐峥;令狐峥索性走到七人面前,道:“现下有九位江湖朋友在天门山做客,七宿与萤夫人是天门山主人,却躲在后山不出,有失待客之道,难免授人以柄!其二,天门山如今有两块铁马,至关重要,正是需要人手看守之时,马虎不得;其三,令狐峥当初临危受命,接下天门山掌门之位,乃权宜之计;此番前来,便是择一合适人选,将天门山掌门之位传承下去。七宿若在后山一呆就是七天七夜,则耽误三件大事,件件关乎天门山脸面及未来。若羊掌门泉下有知,不知可会允你七人在此长跪?”
如此分析头头是道,七宿岂能分不清轻重缓急,斗木獬奎木狼毕月乌等六人尽皆看向角木蛟,等他拿主意。角木蛟目光一沉,下定决心,道:“掌门一席话,醍醐灌顶。”他领着师弟师妹对着羊襄墓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便即起身。
角木蛟又朝萤夫人拜了一拜,道:“我师兄妹七人初归山门,悲伤过度,行事失了轻重与分寸,往后请师娘多加提点。”萤夫人颇是欣慰,口中称好,忙携了七人一同下山。
回到天门山,夜色已黑,洛青兕急忙请了七位师兄师姐回后院用饭休息,毕竟七人已两天一夜滴水不沾,他这个小师弟最是心疼。萤夫人叹道:“青兕年纪虽小,行事却十分稳重周到!”她正欲与令狐峥商量掌门人选之事,鹿骄嵘却打断了:“今夜月色极佳,良辰美景不宜负,小圣陪我四处走走,好好赏一裳天门山的美景。”
令狐峥一眼就看穿了鹿骄嵘的心思,便欣然答应,萤夫人略略尴尬,自是不愿打搅夫妻二人的闲情逸致的,便也识趣地退回去歇息了,她落脚极为轻盈,手臂上的铃铛丝毫未动,然风过处,依旧发出叮铃细响。
看着紫影没入月色之中,鹿骄嵘叹道:“脚下乾坤羊襄何德何能,能娶了萤夫人这般女子。羊襄生前,萤夫人安分守己地守在紫藤谷,深居简出,待他归来;羊襄死后,萤夫人毅然出谷,千里上邙山,怒斩仇人,如今又替他护着天门山,护着弟子门徒。”
她堂堂倚天魔女,难得有此感慨,令狐峥微微一惊,笑着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走罢,我陪你去赏月!”鹿骄嵘脑袋扬起,望着天上月华,道:“就在此处看两眼罢!天门山月色,尚不足我青鹿崖的一半。”
月华撒落,庭中澄澈空明,两个人影投在地上,静立了片刻,竟同时发出嗤的一声轻笑,双双转身回屋。翌日一早,令狐峥就携了鹿骄嵘,前往萤夫人院落,商量掌门之位的传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