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雌黄笔
书名:旷野 作者:离枝 本章字数:5456字 发布时间:2024-10-31


  雪花短暂地消失在无烟山后,应空影僧人的请求,宛央也首次下山到隔壁的村子里走了一遭。

  那村子里有一位姓李的老太太,前几年爬梯子摘樱桃时不小心摔伤手腕,还是靠着空影僧人帮忙找的几帖草药才逐渐恢复过来。前些日子,李老太的二儿子不幸离世,留下一笼她不会打理的兔子。于是托人捎带消息给空影僧人,说是愿意赠予她几只,算是对当年草药一事的答谢。

  宛央当年也是胡乱地走到这无烟山,下了山后完全摸不着方向,来来回回在无烟山路口旁走了好几趟,才确定是在左边那一个小小的村庄。

  进了村后,入眼的是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田园风光。辽阔的视野里,应季瓜果蔬菜错落有致地在房屋前站成连排。几只在路边闲逛的小狗一见到宛央,便摇着尾巴跟在她的脚边。借着百衲衣的特殊性,行于田坎之上的宛央遇到无数村民热心指引,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李老太家。

  也是这时宛央才发现,李老太并不是像她所说般不会打理那一笼兔子,而是早已卧病在床无法起身。就连听到宛央在门前的呼喊,还有推门而入时木门发出的吱吱声,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支撑起羸弱的身子,勉强靠到床头来。

  李老太的丈夫数十年前死在战争手里,只留给她几双儿女和几亩田地,而李老太除了会打理田间的作物也没有其他本事。当年为了几口粮食,更是忍着眼泪将小儿子卖给远房亲戚。而后咬着牙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地里,不是在播种,就是拿着自己烧好的草木灰施肥,才渐渐将几双儿女抚养成人。彼时她的腰背因常年躬身劳作时常泛起阵阵酸痛,弯曲的脊椎更是早早定了型。

  三个女儿成年之后,接连嫁到稍远的村落,各自为着生计忙碌,有幸的话一年能回来个三两趟。大儿子李贵前几年倒卖废品挣了几笔钱,举家搬到村庄的另一边,只留有一直未婚娶的二儿子李富与她相依为命。

  李富年纪不大不小,去世时已然四十有余。年轻的时候他曾跟着电工当过一阵学徒,后来便在村庄里偶尔帮忙处理用电方面的小故障,闲暇时就在自家地里帮忙。然而半个多月前,他在自家换灯泡时不小心触到老化的电线,因漏电当场死亡。

  当时李老太就站在旁边,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看到倒地一动不动的儿子。尖叫声淹没在嗓音里,李老太登时跪坐于地,触到儿子已经软塌的躯体后,一遍遍无声地捶起身下的水泥地板。直到指间关节传来难以忽视的痛感,李老太则改用指甲一遍遍地挠起始终如一的地板,似要从中抓出什么来,然而从来就没有抓到什么具象的事物,犹如四十年前接连面对死亡的时候。

  当时跪倒在地满头白发的李老太想起四十年前,她接连送走死在饥饿手里的父母,又在这院落里见到了最后一面的丈夫。战争不仅夺走他的一条腿,留给她的还有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那时候的她就在这院落里哭得呼天喊地,似要呕出身体内糊满悲伤的内脏。哭完之后,又抱着身边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在庙堂跪拜了几天几夜,只为祈求神明能降临一点好运。

  白云苍狗,她已老矣。接受现实的能力不断突破极限,悲伤也早已习惯往里流淌至骨血。十分钟后,合上儿子双眼的李老太就抓起荷包,跑到村头找来自己的大儿子,俩人手脚并用将李富抬到客厅正中间的木板之上。李老太仔细剥落二儿子身上的衣物,洗漱好后又帮他穿上着急忙慌买来的寿衣,而后垂着眼眸打理好他的葬礼。

  葬礼上,熟门熟路的李老太没有表露出一丝悲伤,客客气气地与所有来客表示感谢,再一一道别。就在村民都在感叹李老太内心强大时,她先是心口时常没由来的发慌,渐渐地难以起身。上个星期更是无故倒在往日劳作的田里,还是靠着路过的几名村民合力才抬回来。

  众人以为李老太不过是过于劳累,就连李老太也这么觉得,于是当天夜里她便早早灭灯歇息。然而第二天起床后发现腿脚越来越沉,就连下地走路都成了难事。现在的她终日只能靠着大儿子想到自己时,才能勉强吃上几口热饭。

  李老太居住的房间很低矮。右侧堆满杂物,墙面上两枚钉子拉着一根铁丝,歪歪扭扭地挂着几件衣服。左侧仅一张单人床,许是夜里寒风会越过正面破碎窗户上的几张旧报纸,挤进这间本就不够温暖的屋子,稍厚的几件衣服也被李老太铺到床上来抵御严寒。

  看到这一幕的宛央于心不忍,懊悔没有尽其所能带些粮食下来。后来在院子里转悠几圈,想给李老太准备一餐像样的午饭。无奈厨房空空如也,宛央只能捡起角落里堆着的红薯,就着刚给李老太生起的炉火烤了起来。

  也是将红薯埋进炭火里这一充满熟悉性的动作,令宛央想起久远的记忆里,在东城那间用砖瓦和着泥土堆砌起来的房子里,符萍曾给自己烤过无数个形状各异的红薯。

  同样的动作与流程,符萍也是这样先将炭火取出,将红薯置于灰烬中埋得严严实实后,又在上面盖上一层灰烬,再习惯性地压平,最后才将炭火一块块夹到红薯之上。没多久烤红薯的香味就传满整间屋子,那时候的符萍便将土灶里的红薯翻出,快速地掸去上面的灰,绕着圈撕掉红薯皮后,又吹了几口气再递给宛央。

  此时闻到红薯散发的丝丝香味,宛央也学着符萍的动作,一夹出红薯便抬手掸落表皮上的一层灰,然而刚碰到红薯,手指便因滚烫的温度迅速缩回。望着当即红肿的指腹,宛央这才猛然意识到,母亲的爱无论是否至诚,大概率都是这一辈子能够得到最厚重的爱。

  不是母亲给的爱过多,也不是外界的爱不够,只是相比之下,其余感情再美好总要逊色三分。这是极其可悲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是不是烟太熏了,怎么眼眶都红了?”李老太费力地凑近宛央,疑惑着想要看个究竟。

  宛央摇了摇头。剥好红薯皮后,随即起身找来胶带把旧报纸贴牢固,将窗户原先遮风挡雨的功能恢复。出门后又将院落里横躺着的木柴码放整齐,提来井水把积着污渍的碗筷挨个清洗擦干,顺便将窗户边挂着的几根玉米收到谷堆里。如此举动,也是为了方便李老太安然无恙度过这个冬天。

  自宛央起身后,李老太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趁着她短暂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才将内心的话语说出口,那声音既亲和又无奈:“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拿什么才能回报你啊?”

  李老太虽大字不识,然而在漫长的贫苦生活里,也学到不少关于人性的道理。她的确也曾接受过不少人的帮助,例如蔬菜正值时节时邻居们的馈赠。然而更多时候,人们的同情里又带着虎视眈眈,既不想他们一家死在寒冷的冬夜里,也不想在某一个清晨看到他们笑容里的灿烂。如今的她,更是丧失被尊重的一切可能。

  宛央原本不过是听从内心的声音而尽其所能,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可贵,李老太这带着感动的一句,登时令原先动作无比自然的她紧张几分。声音在喉咙里咕隆几声,又支支吾吾几句,宛央才吐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不用什么回报,我哪需要什么回报。”此话说完后,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宛央到门外透了口气,又转身走回屋里将李老太几件破损的棉袄打上补丁。

  其中有一件玫红色的棉袄,李老太说是当年的结婚聘礼。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件玫红色的棉袄足够说明一个男人的心意,这也是她英年早逝的丈夫留给她唯一一件至今留存着的物品。

  如今将近五十年过去,衣服上缝满了过去,领口和袖口处更是磨损得不行。宛央将以往不同颜色的旧线细细挑出,再找来两卷暗红色的缝纫线绣上几副喜鹊图。这不是她第一次刺绣,然而从未像这般感受到穿过针线的喜庆。

  下午三点一刻,李贵拎着饭盒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放下饭盒之后又跟宛央抱怨了几句才匆匆离开。原来李贵在弟弟离世后曾劝说李老太到村庄的另一边与自己同住,然而多次邀请均得到李老太的否决,无奈只得每日抽空来回六趟送饭。又由于其工作内容的特殊性,经常在各个村庄之间来回跑动的他,照顾母亲自然难以周到。

  李老太就在屋内,自然将这些抱怨听在耳里。久久凝视着院落里那笼兔子,再次想起自己年至四十、尚未娶妻就离世的二儿子。

  贫穷带给人的绝非仅是生活上的困顿,眼界还有良好的心理都是贫乏之物,自幼未曾饱腹的李富对此深有感触。自记事起他便低着头,不看自己也不看别人。到了婚恋年纪所有人都开始学着以他人的要求装饰自己,唯有他仍旧一味将头埋进自己细长的脖颈。

  那段时间李老太急得不行,到处请求媒人和亲戚帮忙找位正当年纪的女子,此事反倒将李富逼得越发沉默。俩母子在一次闲聊时,李老太才得知李富曾在当学徒的时候与一名女子私订终身,而后由于自卑心理将所有感情毁于一旦。

  那是一位对爱情充满向往且无惧贫穷的女子,因为看中李贵踏实这一特质,心甘情愿一如既往地追随他的步伐。然而越是这般肯定的感情,越是牵扯出李贵对自我的不信任,他唯恐自己没有能力,也唯恐对方只是说说而已。

  在质疑与期盼的交织之下,不堪重负的李富在某一日带着自身无法排解的软弱,毅然决然地离开那个地方。他深知自身的局限性,却也寻不到合适的方向做出改变,从此再不提婚恋之事。

  这段故事李贵讲得极其平淡,听完的李老太却翻涌着千思万绪,当下最强烈的念头是—如果自己有本事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们都能在这个世界活出自我。然而一直到李富离世,终日勤恳劳作的李老太仍旧未获得他人眼里的本事。根据多年的劳作经验,她仅仅通过眼观天象便能准确预测明日的天气情况,也能够毫不费力种出一茬接一茬的蔬菜与庄稼。可惜这些远远不够。

  尤其是在李富离世之后,怀念与内疚一直没有放过李老太,她宁愿忍受着被遗忘的可能,也要待在这间低矮的房屋里,守着随时可能会被这世间遗忘的人。

  还有那位年幼时被送走的小儿子,那时候他不过两岁。在发着高烧嗷嗷大哭之时,就被那位家中缺个男丁的远房亲戚放到牛背上,带到百里外的城镇里。当时李老太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也没忘攒着一笔钱去看望他。

  偶尔听其他亲戚传来消息说他生得越发俊俏,不过七岁就会熟读三字经时,李老太想要探望的心情越发急切。可是为着跟前这群孩子的生活,一直没能攒下往返的十元路费。后来又听说那户亲戚发了横财,举家搬到不知是哪座繁华的城市,也与许多人彻底失去联系。

  即便深知再寻不着小儿子的踪迹,李老太却仍旧期盼着能再见他一眼,好几次还都是在梦里才得以实现这个愿望。

  记得有一次是在第一位孙子出生时,李老太不知怎的就梦到彼时已经二十岁的小儿子,在梦里,他仍旧是那副肥头大耳的婴儿模样。有一次是只身在家的深夜里,她梦到正在愁眉苦脸准备结婚流程的小儿子,醒来之后便到处托人打听此梦是否与现实情况相映射。最后一次是不久前,她晕倒后的那个夜里,她梦到小儿子正跟在二儿子的身后不停地朝着她挥手,当时李老太心中大喜,迅速掏出常年捂在怀里的手,然而却被赶过来的二儿子一把推开。

  “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的,毕竟当年是我不该。”李老太轻轻地笑了起来,露出只余有两颗门牙的牙床。在他人眼里不足为道的人生里,她的喜怒哀乐一分也没少。

  宛央就着李老太的回忆进行缝补,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将那笼兔子带回无烟寺。临走之前,已经走出门口的宛央放心不下又转过身看了李老太一眼。也是这一眼,恰好对上正凝望着她的视线。霎时宛央为着那抹从未见过的眼神停顿住脚步,还是走到无烟山的半山腰,才恍然猜透那里的心思。那是一个深知自己人生再无可能,而想要记住所有真正对其关切之人的眼神。

  之后几次在预测到糟糕的天气之前,宛央都会跑到李老太家中为其准备几口干粮。去的次数多了,李老太明白自己终会有等到宛央的一天。于是有些时候宛央一迈入李家,就会得到几块李老太从被褥里掏出来的饼干,说是哪家的女儿回来探亲,有人给她送了几块。

  那些用布条包着的饼干有时完好无损,有时碎成几块,还有些时候因储存时间过久已经受潮。每一次宛央都是客气地接过,再带着笑容轻轻含在嘴里。

  还有一次李老太从两个相扣起来的“公鸡碗”之间,掏出两颗南方特有的水果。也是有人路过她家时随手给的。因记得宛央是南方人,她便一直留着。不过由于放置时间过长,水果表皮不仅因失了水分而变得皱巴巴,还起了不少黑点。李老太估摸也是没注意,当即不好意思地掏出小刀挖去腐败的部分,再小心翼翼地递给宛央。

  她们仍旧偶尔交谈,不过谁也没再提起关于回报的那段话。

  被带到无烟寺的兔子圈在木柴之间,那些堆在角落里的木柴反倒成了天然的牢笼。活泼的生物给冬日和寺庙带来不少灵气,一天里总有那么五六趟,宛央会蹲下来仔细观察它们。看着它们细细地咀嚼蔬菜,一看到胡萝卜便疯狂地扒着木柴的可爱模样。

  天气暖和的时候,宛央还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抱到腿上,不厌其烦地顺着它们的毛发,或者轻轻揪起它们敏感的小耳朵放在掌心把玩。有一次稍不留神,还让“小灰”从腿上逃脱。

  顾名思义,“小灰”有着灰色的毛发,其性格十分活泼,时常横躺在小白和小花身上。在此之前它就多次试图逃到院落,每次宛央都能及时将它抓回木柴之间。

  不过这一次没有那么容易,欢快的它险些跑出寺庙,被围堵后又跑进佛堂,躲到佛像底下。只见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寻找乐趣,与趴于地面的宛央短暂对视之后,转而越过宛央跳上底层的书架,再趁着宛央不留神,跑到空旷的院落中央。

  束手无策的宛央欲哭无泪,最后还是靠着和空影僧人联手,俩人足足在寺庙内围堵半个多小时,才在厨房的米缸后面将其抓着。

  后来考虑到让被圈养的它们享受一定自由,宛央索性将院落左侧的一大块空地用篱笆围起来,给予它们一个给这座沉寂的山头多带来一丝欢脱的机会。

  再后来,回到北城许久的宛央再次听到李老太的消息时,是她早已去世多时。听闻在死亡之前,李老太已常年神志不清,总时不时拄着拐杖在村子里游荡,不停地到村子的另一头寻找她的儿子们。偶尔还有村民听到她口中嘟囔着“平安”或是其他类似的字眼。

  那时的宛央坐在堆满设计稿的书桌前,时常想起李老太说的那句“我该拿什么回报你?”,每每懊恼当初的词不达意。也许该换一句能够抚慰李老太的回答,也许当初下山该给李老太缝几件合适的衣裳,也许该坐下来,多听听李老太曾说过数遍的话。

  宛央握着手中的铅笔在设计稿上反反复复涂改,将原先的底稿用后来居上的石墨层层遮盖。然而却也只能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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