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疑的人……雪零这句话很大一部分是在说她自己。
一个平时被人忽略的人，一下子又在人们认真搜索观察时“蹦”进了人们的感知里，这种事情本身就足够玄乎和可疑。
难怪刚才雪零要先走到这处偏僻的地方再跟默灵说话，恐怕是不只是刚才的大副，雪零今天已经被人撞见了好多次了吧！
猛地发现一个身份地位无比尊贵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但偏偏这个时候自己竟才想起这位尊贵的存在前几天也都在这艘船上，而作为船员的自己竟连续几天完全“无视”了对方，这不得不说是一件相当惊悚的事情。
也难怪刚才八字胡的大副是那副表情了。
说话间，走廊一头又走来了两个眼神锐利，目光四处打量的船员。雪零远远朝那边抬了一眼，便再次迈动脚步，离开了对方视线容易看到的范围。
默灵跟在雪零身后，也没有多问，只是觉得雪零走路时原来也可以完全没有声音。
她大概是已经被人撞见了很多次，应对得烦了吧。默灵能看出她正走向自己的房间。
马恩神父在耀华城拥有极高的地位和声望，在耀海城地位想来同样也不低，如此拥趸众多的人在这艘船上出了事，身为这艘船的主人家，船长承受的压力恐怕不会低。也难怪船员们会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雪零的房间是船上最豪华的客房之一，光面积都比普通的“贵宾房”还要大上一倍，里面甚至分成了内室和外室，由一道接顶的、可活动的扇叶屏风分隔两端，屏风完全展开时就是一堵薄薄的、结实的墙。
这还是默灵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里，之前从地板下冒上来，怕被误会都没敢乱看。房间里的布置除了奢华外，风格却是偏中性的，没有特别偏向去讨喜女性或者男性，不过外室靠门边的三层鞋柜上，却居然摆放着三双极为漂亮闪亮的女鞋，其中一款甚至还是大红色的充满贵气的高跟舞鞋，简直难以想象它穿在雪零身上的样子。绕过屏风进入内室，里面几乎和凌晨时默灵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连床头柜子上的不知名棋子小摆件的位置都没有变，不过唯一不同的，是靠墙那个巨大的紫色雕花立式衣柜，和凌晨时相比，它此刻是半开着的，露出了里面好几套华丽闪亮的长裙，其中一条鲜艳的绛红长裙最为华贵和惹眼，与外面的大红舞鞋极为相衬。
似乎是察觉到了默灵的视线，雪零在走过衣柜时，随手轻轻一拂，柜门便被妥帖地合上。
“中午时换过衣服，忘了关。”
默灵一愣。他完全没看出雪零身上的衣服和清晨时有什么不同，最多似乎……那白色外衣上的银色纹饰有些许不同？
“那些衣服都是你的？”默灵想了想，还是把“怎么没看你穿过”这话咽了回去。
“算是吧。”
“中午时被可妮丝注意到了一次。那一次她已经有些察觉自己居然会难以回忆起我了，她用手敲自己脑袋都敲了好一会儿。”
雪零依旧显得随意平和，懒懒地坐到了床边，把平整的白锦纹被向里推了一角。
“不过她好像还没有完全确定这件事的不对，纠结了一会儿就像平时那样，拉着我到处逛了。她说前天晚上的舞会我居然没有参加，说明天晚上再让人办一次给我补上，还带着我找到了船上的一个做跨海服装生意的商人，买了好些漂亮衣服。她啊，就是这样，最大的爱好就是把自己当衣服架子，或者把别人当衣服架子。”
雪零轻轻地说着，像是在数落可妮丝，但她说着说着嘴角却已经微微勾起。默灵一直以为雪零是一个孤独的人，因为他每次看到她时她几乎都是孤独的一人，但现在看来，她似乎从来都不讨厌与人相处。
亦或者，不管是与人相处，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她都很享受。
她享受着这一切。
窗外天澄云净，明亮的阳光倾斜地撞穿玻璃烫在房间地毯上，空气中隐隐响起嘹亮悠远的仙鸣。雪零正好背对着那片明亮的阳光，她所坐的床沿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声音……是天澜？”
透过窗户，仍能看到天上七彩的凤鸟飞过所拖曳的淡淡红光，那是炽烈的火元素沸腾又平息时短暂留下的残痕。
默灵楞楞地看着窗外，没一会儿便看到七彩的凤鸟绕了一个圈，又飞回了这里的窗外能看到的那片天空，那七彩的羽毛如最鲜艳的彩色宝石簇，长长的尾羽是拖曳的梦幻华光。默灵看得入神，然后一个不经意间突然发现它的背上竟还有一个黑色的小巧身影。
“萝密利？”默灵有些惊讶，“他们俩经常这么玩？”
雪零这时也来到了窗前，抬头望着天空，那目光似正溯着射来的阳光，望向天穹的尽头。
“谈不上经常，算上昨天那次，这也只是他们两人第三次一起上天。”说到这里，雪零突然轻轻笑了一下：“不过你可能猜测不到，让天澜帮忙带着飞到天上，是萝密利主动提出来的。”
默灵有些意外，不过紧接着倒又有些欣慰，两个小家伙关系能更亲密些总归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时候的天澜，在萝密利眼睛里并不是她每天都要看见的‘血红色经络怪物’，而是一只火焰之鸟。它或许不够美丽，但也并不狰狞。”
“天澜的灵气等级本就已经足以对萝密利形成最低限度的‘等级压制’，如果这个时候他再刻意地高度浓缩体表的火元素，那么，在萝密利不主动催动‘血之瞳’的情况下，这种浓度的火元素是有可能挡住‘血之瞳’的自动透视的。”
“这或许也是萝密利并不排斥，甚至可能渐渐喜欢和天澜待在一起的原因吧！”
天上的凤鸟身周带着极为浓郁，也极为浓缩的火元素，这是天澜正常飞行时不会有的动作。它飞在高高的天上，在那里，巨大的豫洋号变得小巧得宛如一片浮在海面的叶子，在那里，满眼只剩无垠的天空与大海，世间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天地恍然无瑕。
突然，天上的凤鸟俯冲了下来，它身上的火焰也渐渐淡去，接着是姗姗来迟的一声清亮的凤鸣。
“他们怎么突然下来了？”默灵轻声问。
他知道萝密利的眼睛的问题，他以为二人也许会在天上飞较长的时间。
“可能是担心你了吧！”雪零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平常。
“担心我？”
“没错。你还不知道吧，天澜这几天每天都会守在你房间很长的时间，而在他偶尔没在你房间的时候，那不管正在做什么，每隔一小会儿他都会飞快跑回你的房间看一眼。看你的身体是否有异状，也看你是否醒了过来，像是只有这么做他才能缓解心里的担忧与不安。哦对了，因为他总是小跑着行动，跑回房间的时候都会扶住门框急停一下，结果就是现在你那门框上已经有了四道凹陷的手指印，你待会儿都可以去看看——当然，这其中也有他不太习惯在日常活动中精确地控制力量，去保护每一件碰到的物体的原因。”
默灵本来还有些感动，但听到最后，不由有些哑然了。
他总是下意识地把天澜想成一个普通的小孩子，甚至总是会有自己是长辈所以要照顾和保护好天澜的念头，但实际上，自己才是最脆弱最需要照顾和保护的那个。
天澜要是放开了手，这艘巨大无比的豫洋号海船，恐怕都不够他两分钟拆的！
“对于天澜，你是怎么打算的？”突然，雪零问。
这个问题倒是把默灵给问住了，他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听得明白，雪零问的是天澜未来的去处。他自己就快要死了，此行也只为把科穆的家书送到，或许真的不太适合让天澜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在更早之前，他其实觉得天澜自身是很强大的职业者，未来不需要他操心，而近段时间，他清醒的时间又太短，就算在清醒时，脑子里也飘飘忽忽的，思维都有些不清晰，所以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认真地去想过。
“我……我也不知道……”沉默了半晌，默灵丧气地道。
“如果没有想好，那你或许可以考虑，以后就和他一起待在狮子王辛诺的半身人自治区。”雪零的声音很轻，眼睛仍然盯着窗外，似在思考，亦似在神游。
“狮子王辛……辛诺？”
“嗯，狮子王辛诺。他是整个东望角大陆的至上大公爵，在地位上与南境大公爵白上彦，以及西北提兰普斯领的大公爵荷娜丝等同，而他的领地，亦即为帝国应允的‘半身人自治区’。我们这艘船的终点，正是半身人自治区中最大的海航城市斐罗城。”
雪零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山间响动的清泉，但默灵却渐渐听得皱起了眉头。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刚才雪零好像说的是“让他考虑以后和天澜一起，在‘半身人自治区’生活”——但他明明都就快要死了啊！
他能坚持把科穆的家书送到都是要靠上天保佑的，哪里有资格考虑这些更久远的事情？
而且他就快要死了，这一点还是雪零最先告诉他的。她明明应该最清楚这件事情的，这个时候却反而像忘了一样。
“可我……不是就快要死了吗？”迟疑间，默灵试探着说，“哪有资格想那么远……不过的确应该为天澜考虑，我之后会跟他说的，我死了之后让他没地方去的话就去……”
“不，你不会死！”雪零第一次强硬地打断了默灵的话，“之前是我看错了，你不会死！你没那么容易死！别再怀着送完信后就了无遗憾的想法了，你要多想想天澜，那孩子离不开你！”
雪零向来平静稳定的语气一时竟有了极明显的起伏，声调都明显更重了几分。
默灵楞楞地看着雪零此时的眼睛，感觉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但仔细去想又似乎还是很糊涂，他脑子里很乱，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楞楞地看着，只能楞楞地看着。
窗外白云浮动，客房外偶尔响起不知谁人的脚步声，缓慢地接近，又平稳地走远。雪零独自站在窗边，侧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空荡荡的一角，良久，才微微垂下因说不出的失落而黯淡的目光。
“已经……回去了吗……这次是，无意识的回归……”
窗外透进来的浅浅撩动发梢的微风中，雪零喃喃着。她轻轻把身子转正，望向窗外辽阔无尽的海与天。
“这个世界啊，你到底怎么了……我，又到底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