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阳之神要带我远去首阳山,可是我还恋恋不舍这人世,舍不得若兰,我不要离去,我要永远陪在她身旁,那怕只是作为只狸猫,作为首阳。谁能帮帮我,帮帮我摆脱首阳之神!‘这是小狸刚刚发出的呼救,我看见了它的噩梦,知道了与它有关的过去!”薛仁眼睛睁得很大,目光有点茫然无神,好似他听到的东西振聋发聩,遇到的事情超乎想象,“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小狸的求救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又折身返回的重明他们,似乎在此刻魂魄才重新归位,让他清晰分明地感觉到所在的尘世,以及几位于尘世里遇到的新朋友。
“怎么了?”秋练被他夸张的表情惊讶到了,忍不住发问。
“我通常是听不到虫鱼兽类的呼救,因为它们没有自己的梦境,只能隐隐感受到它们的悲伤和即将面临的危险。可我却听到小狸的呼救声,看到它的梦境,这一切不是我的能耐得到提高,而是······而是小狸原来就是个人,一个因无法和相爱之人相守而变成狸猫的少年!”薛仁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份爱而不得的痛苦和忧伤,“死去之人变成狸猫,就是首阳!”
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的惊诧不亚于薛仁,实在是因为小狸只是个在平常之外稍稍有点灵性、会袒护人类女孩的狸猫,可以抓伤男孩的脸,会叼着鱼块睡在窦若兰的臂弯,会在阳光温暖的时候伸懒腰,会神奇地出现在梦境里,可它根本没有别的特异之处,比如说,说人的语言,或对他人所说的话语表现出沉思的反应——在重明他们和小狸的短促接触当中,得到的就是这些印象。
实在看不出小狸是死去之人所变的痕迹呀!
可是薛仁言之确切,说听到了小狸的呼救声,看见它的梦魇,那么重明他们纵然再相信自己的感觉,也不得不改弦更张,相信这世上的驺吾没有口出谎言。
思虑之余,是想到小狸的求救,那么一个问题毫无疑问地呈现在大家面前:小狸遇到危险,是在窦若兰的家中遇到危险吗?
重明他们不能继续赶路,因为还有事情没能弄清楚,有只人死去后变成的首阳妖需要帮助,另外,踏上新的路途所为何也?不过是遇到更多的妖,可是眼前便有首阳,故而留下和远去也是同样的。
薛仁更是打算在紫菱州开家“往生肉铺”的,以后可是会常常遇到窦若兰和小狸的,小狸若是被抓住,窦若兰会孤单,他也可能会觉得生活里失去了一抹着色。
“我要去帮小狸!”薛仁看向重明他们,“你们······”
“我们还不着急赶路,毕竟我们和窦若兰也算相识一场,她的狸猫遇到麻烦,她肯定也会很难过的。”秋练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重明、落落也道:“我们留下来,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也出份力。”
“我先过去,你们随后赶到窦若兰家里吧。”薛仁转身而去。
薛仁是人世间的妖驺吾,最善行路,重明他们只是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衣衫飘飘,转瞬间前后左右已没有薛仁的影子。在“自叹弗如”的惭愧里,他们尽己所能地追了上去,转入窦若兰家门前的那条街巷上时看见薛仁站在那里,挡在辆马车前——一辆被八匹白色马所拉的马车。八匹马拉的马车,又选的是白马,即便是人间公卿将相,甚至帝王,也难以有如此派场,如此的声势赫然,不难想象车中所坐的可能是某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在逐渐走近时,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皆被那八匹白马神骏不凡的姿态所震慑,心想它们若是奔跑起来,肯定和驺吾也会不相上下。
渐渐走去时,重明说道:“里面坐的人到底会是谁?”
“只怕不会是人也说不定。”墨精停在落落肩头,若有所思地说。
“墨精说的很对,马车之中不是人。”秋练边走边转头看了重明他们一眼,“里面再无别人,只能是首阳之神那样的神祗!”
“首阳之神?”重明、落落和墨精齐问。
“我从书上看到过,首阳之神是掌管天下间首阳命运的神明。”秋练突然变得无所不知似地,“薛仁刚刚不是也提过吗?”
重明道:“不知驺吾跑来的及时不及时,小狸有没有被首阳之神抓去?”
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薛仁身边,看见马车的车幔垂着,不见首阳之神之面,也未见窦若兰和小狸,只能隐隐听到马车里传出的“喵喵”叫声,知道那是被抓住的首阳,至于小狸有无在里面则还不能确定。
秋练又听了两声“喵喵”的叫声,轻声问薛仁:“小狸在哪里?”
“已被捉去!”薛仁回应过,脸上露出遗憾和无奈的神色。
“首阳之神下手也太快了,毫不绅士。”重明、秋练和落落微微抱怨着。
薛仁叹口气,望向被风吹动的车幔,如同看见后面踞坐的神祗:“首阳之神,请你放过小狸,你少带走个首阳,世间某个女子就能拥有更多快乐。窦若兰已失去很多,不要把她的小狸也带走······”
“首阳是死去的痴男怨女所化,从人世带走它们是我的职责。”马车里的声音平平常常,带着沉静和不染尘俗的清越,“你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有识见的,居然知道我是谁。”
“我是驺吾,听见小狸的呼救声才知它是首阳,而将它带走的则是首阳之神。”薛仁如实说后又求情,“饶过它吧。”
首阳之神依然不出面,也不现身,说道:“那样的话也不是你知晓我是谁,只是首阳告诉你我的身份。”
“首阳之神的身份很难测吗?我看未必!”秋练看不过首阳之神倨傲的姿态,插话替薛仁抱不平,“《汲冢琐语》上载有则故事。晋平公到了浍河之上,见到有人乘坐八匹白马拉的马车,那人狸猫身子,狐狸尾巴,他从车上跳下来,紧随着晋平公的车。晋平公于是问师旷,师旷说:‘狸猫身子,狐狸尾巴,他的名字叫首阳之神,他从霍太山饮酒归来,恰好跟陛下在浍河之上相遇,看来陛下有喜事到来啊。‘但凡知道这过去事迹之人,看见你的马车,大约都能猜出你是首阳之神。不过就是不知道,你是否真像书中记载的那样:狸猫身子,狐狸尾巴。”
随着阵轻笑,车幔掀开,里面走出个面如冠玉的男子,他穿着黄色锦袍,上面绣着许多首阳也既是猫的栩栩如生的图案,洒脱浩然,看不出他的年纪,因为他的脸颊让人想到弱冠之年的秀士,可满头白发又看上去已有数百岁,但他眉眼和善,具有仙骨,远非世俗之人可比拟。怀里抱着小狸,一只手轻抚它的毛发,想让它安顺下来。
首阳之神面对秋练:“晋平公所遇,史上确有其事,所以才会流诸后世,那么也不难知道首阳之神的形貌也如书上所言!”又说道:“你想看看吗?”
秋练觉得这话好像是只对她说的,见到首阳之神的本来相貌成了她独有的权利,对此秋练倍感惶恐,便道:“我们能看吗?”
首阳之神点头:“没问题呀!但愿你们不会太吃惊。”
扫视大家后,缓缓将身侧的黄色缎袍掀开。落落站得近,看首阳之神好像害羞似的,就过去帮了下小忙,把袍子掀开更多的部分,于是都看见那狸猫身躯般的身子,一条类似狐狸的毛茸茸尾巴。
大家确认了首阳之神的身份,或者说好奇心得到满足,纷纷开始替小狸求情。
秋练道:“作为首阳之神,你肯让我们看到你的原身则说明你不是冷漠无情的,看在小狸陪伴窦若兰这些年的份上,你放过它吧!”
薛仁面色忧伤地望着首阳之神,说道:“你应该看看它噩梦里的场景。”
“就算小狸是首阳,可它从来没有害人,始终像平常的猫那样存在着,作为神明为何不能手下容情!”重明说的平静淡然,言语之中不无倔强之气。
“首阳之神,请你放过小狸吧!”落落和墨精诚恳地恳求。
首阳之神叹口气,说道:“我明白,你们既是为小狸,也是为屋里的姑娘,不过你们要说服我总得请我到屋里坐一坐,泡杯茶给我吧!”感觉这句给了对方很大的希望,便又补充说道:“不管最后我是否带走小狸,都应该让它和里面还在沉睡的姑娘再见一面。”
重明、薛仁他们和首阳之神走进窦若兰家,来到正房的厅上,秋练到卧房的地毯上叫醒沉睡的窦若兰。
首阳之神环顾大家,说道:“首阳或者说小狸,虽然是狸猫的样子,可它毕竟是死去之人所变,是会活上数百年不死的。因它们不会死去,才不能撒手不管,带它们到首阳山就是我的职守。”
薛仁接口:“小狸跟随若兰姑娘多年,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他们彼此之间谁也离不了谁,你若带走小狸,若兰姑娘会伤心欲绝,只怕还会出现新的噩梦。小狸也有自己的噩梦,它变成狸猫,就是为了见所爱的女子一面,现实里见不到,它只能在梦里寻找安慰,可在它奔到那个叫莲心的女子身边后,天地间身份闪耀的首阳之神出现,说句‘过来吧’,它就被从所爱之人身边带走。它慢慢倒退而去,所爱的女子则慢慢转过脸来,可距离越来越远,它始终无法看见她的面貌。这样的痛苦,你作为神明,能体会到吗?”
首阳之神为之语塞,半晌说道:“唔······我能体会到的,有些事远非你们想象的那样,就算作为能听到他人内心呼救的驺吾,也仅仅可见那人所经历的事情,若是连那人都全然不知的事,无法回忆或梦到,你恐怕也懵然不觉吧!”
“你的意思是说小狸在作为人或者成为狸猫后,对有些事是不知情的,而这样的事薛仁自然无从得知?”秋练听懂了首阳之神有些啰嗦和反复的话语。
“没错!”首阳之神愉快地回答,看秋练的眼睛也似乎流露出“海内存知己”的味道。
“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这句话不是来自薛仁,而是来自小狸,声音清冽,像是出自位少年,“我叫傅晟,这是我死之前的名字,关于莲心的事我知道所有,从那次我们十三岁邂逅并分别后,过去七载,等我到了旧地见到铺子里的伙计,卖馄炖面的老婆婆,那些猫和首阳,还有每年都会在冬日大雪节气去次那里的莲心的父母,他们全都告诉我,莲心等不到我已经嫁人。而且夫家是商贾,常常把家搬来搬去,不知落脚何处!我只想见她一面,找过几年,没有音讯,我祈求死后变成只首阳,因为莲心在我遇到的时候就被猫界和首阳公开标记成‘可放心接近的人类女孩子,比接近有些凶残的同类还要安全‘,有了此种标记的人类,会吸引远远近近的猫族,也包括首阳——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找到她,哪怕她已经和别的男子成家,或者有了几个孩子!”
“小狸,你居然会说话?”窦若兰发现宝贝似地说,“你之前可从来没和我说话。”
小狸从首阳之神的双腿上跳过去,来到窦若兰身边,双腿用力一蹬,落在窦若兰的怀里,说道:“我之所以没说话,实在是因为担心你受到惊讶,担心你知道我是妖后不再理我!”
“怎么会哪?”窦若兰相见恨晚的样子,“我若是早知道你会说话,那么这几年来我们不是很早就能彼此谈心聊天了,很早便能成为要好的朋友,我也不会那么孤单呀。”
“可是······可是我毕竟是个死去的少年呀!”小狸或许真正担心的是这个缘故吧。
小狸念念不忘那个姑娘,可不想在遇到她之前和窦若兰变得无话不说,那样它会忘记要等的女孩的吧。
只作为狸猫陪伴着,同样温暖动人。
窦若兰沉思片刻,眼光闪烁,在很短的时间里思考很多,洒脱自然地说道:“不管你是谁,我都把你当成最好的小狸。”
小狸做出个小猫讨好主人的动作,在窦若兰的双手上用脑袋蹭来蹭去。
“首阳和猫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呀!”落落说过后方想到两者最明显的不同,“首阳是妖,会说话,有妖力,而猫只是世间之猫。”
首阳之神神秘地笑笑:“它还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暂且你们看不到。”
落落好奇:“什么时候能看到?”
“时机未至。”首阳之神回答的很玄幻。
小狸从窦若兰的膝盖上跳下,在重明、秋练他们脚边逡巡,尾巴翘得很高,双瞳明亮如渊,打量片刻后说道:“你们是很好的人,感谢你们帮助窦若兰姐姐,还有为我求情。将来以后,你们若是有爱而不得的痛苦,我也可以帮着你们变成首阳。”
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有个首阳小妖当朋友,死后也容易变成像猫似的首阳。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将来吗?要有爱人,不要有爱而不得的人。”秋练又反问,“你觉得呢?小狸首阳。”
重明和落落、墨精也在心里想:“我们可不想以后变成和你小狸那样的狸猫,还是做人吧!”
小狸停在秋练面前,蹭蹭她,“喵喵”叫过两声便纵跃而起,落在秋练的膝盖上,说道:“刚才和你们开玩笑的。你们这样好的人,肯定会在铅华洗尽后过上连神仙也羡慕的好日子。”
“但愿有那么一天吧。”秋练不由得望了重明一眼。
薛仁看看这个自来熟、左右逢源的小狸,说道:“小狸要见的那个女子现在在何处?首阳之神,能否允许它去见见她?”
“有缘自然会见的。”首阳之神说。
“是叫莲心吗?”秋练自言自语地说,“莲花的心······”
1
十三岁那年,傅晟在个湖边小镇上遇到的莲心。那个小镇名水月镇,镇子旁边就是水月湖,当地之人就算是胡子拖到地面、年近百岁的老人也无法说出到底是先有的镇子,还是先有那小小的湖。
小镇依着水月湖而建,一栋栋饭馆酒铺分布湖两边,看上去像有人用双手捧着个圆圆的月亮:双手和前臂的所在是镇上的屋舍楼阁,月亮便是水月湖。
水月镜花,那年发生的事也似乎是虚无缥缈的。
他是被母亲带出来的,母亲是家里的庶母,母子俩都没有地位,常常受欺负,到不远数百里的水月镇可以透透气,不去想烦心事,当然他的母亲带他到这里还有另个原因:“当年,我和你父亲就是在这里遇见的,我们一起吃了‘始终饭铺’里的馄炖面,看见夜晚水月湖里的月亮,碰上很多的猫,不仅仅有狸猫呦······我当时不知他已娶亲!哎,即便当时知道也会毫不犹豫,毫不退缩,他是那样的体贴温柔,是这辈子我最爱之人。现在你也成为其中之一。你会慢慢喜欢这里的!”
从马车里出来后傅晟的母亲去了客栈,而他则急不可待跑了出去,在街巷的这头看见不远处有白晃晃的光,有片烟雨朦胧,那些从眼前经过之人都身被迷雾如在云端天上。他更加期盼,脚步更快,当街巷向左右两边展开,水月湖出现在眼前时,他感觉就像站在母亲常用的那面铜镜之前,而自己变成镜边的蝼蚁。
“水月湖果然好美!”
傅晟本要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感叹,可他只是喉咙动了动尚未出声,他转过头看见个身边跟着很多狸猫的女孩,声音出自她的口。
两边的街巷人来人去,有人会站在湖边略作停留再马上走开;酒楼饭铺在天光低徘的傍晚把影子映在水面,和他们的身影重合,如同置身水下宫殿;晚风吹散余晖,掀动他们的发和衣摆,在瞬间天地之间只有水月湖,水月湖边还不是仅有他们两个。
他在发呆时听到了女孩的名字,因为有对衣着光鲜的夫妇过来,喊着:“莲心,时候已不早,跟我们回去用饭。”
莲心转身奔过去,身后则是跟屁虫般的许多狸猫,莲心到了那对夫妇面前,说道:“父亲母亲,我还要吃‘始终饭铺’里的馄炖面,这次我可要吃两碗呀!”
她的父亲答:“吃多少都没有关系,因为这位老婆婆给饭铺取名时就蕴含着深意,开始即是结束,吃了等于没吃。”
莲心笑着说道:“那么,没给钱也等于给了钱,我们可以不用掏银两了!”
傅晟感觉被渐渐消逝的笑声淹没,同时那若有若无的笑声产生股魔力,仿佛伸出绳子,绳子飞过来缠住他的脚,让他不得不跟去。
他背向水月湖,跟着莲心走向那条街巷的右手边,看见家饭铺,饭铺上的招牌用墨字写着“始终饭铺”,旁边画着图案:一条蛇盘成圆形,张口把自己的尾巴吞下,有始有终的模样,除此之外便是单调的空白之处。可是在招牌上画条蛇,多多少少有点诡异,饭铺主人就不怕把客人吓走吗?但从莲心刚刚的话,好像说明饭铺里的东西很好吃,让人流连忘返。
莲心和她父母走进饭铺后,傅晟带着疑问也走进饭铺之门,虽然知道饭铺是个老婆婆的,但还不知是个怎样的老婆婆,会不会是那种白天煮面到晚上后就脱下伪装,变成个面目可憎的妖婆,张着大口要吃小孩子。傅晟看见在锅灶边熟练捞起馄炖面的老婆婆的背影,时已夏天,老婆婆还穿着厚厚的衣衫,似乎还有夹袄等在身,鼓鼓囊囊,而且满头白发披散着,上面插满金银饰物,带着大大的耳环,由此他不由得想:“果然是个怪婆婆,不知她的馄炖面为何会那么好吃!”
既已进来饭铺,他也向老婆婆喊着:“给我来碗馄炖面!”
老婆婆手上端着两碗馄炖面,转过身来,说道:“稍等,老婆婆马上给你煮。”边走过说道:“小男孩,帮我把剩下那碗馄炖面端过来!”
傅晟看老婆婆面容慈祥,倒不觉得她会是个坏人,按照吩咐从灶台边端过剩下的那碗,暂时当起了临时伙计,跟着老婆婆来到莲心的桌前。老婆婆把两碗馄炖面给了莲心的父母,他也只好把手里的面放在莲心面前,莲心抬头,双目闪闪地看着他,像在为突如其来的相见寻找原因似的,半晌说道:“你若是饿了,可以先吃,不用给我!”
“我不饿,我······”他其实想说担心面里会出现那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没能说出口而已。
老婆婆则圆场说道:“小姑娘,你和父母先来的,这碗是你的。男孩的我会再煮。”
“好的,郝婆婆!”莲心答。
傅晟在莲心隔壁的桌前坐下,想着莲心对老婆婆的称呼以为是谄媚的称谓,退后一想明白是“郝”字,而非“好”字,脸颊红彤彤起来。他有了歉疚之感,担心闷在心里的事被莲心发觉而无地自容,偷偷转过脸,看莲心的神色,发现她只是全身心在食物上,根本别无心思。
他看见莲心粉红色的衣衫,白皙的脸蛋和脖颈,如出岫之云般的乌发,手腕上的银镯,以及口唇之内如米粒的牙齿,洁白的牙齿咬开馄炖,流出黏稠的汤汁,汤汁落入碗中像水墨那样晕开。他为她的牙齿着魔,幻想着某天她咬开自己的手背,从中滴下鲜红鲜红的血滴。
郝婆婆放下碗馄炖面,把他从梦幻里带回来,他看看郝婆婆,忸怩地低下头,郝婆婆面上绽出一缕过来人的笑容,说道:“好好吃面,不要分心,然后去找你的父母。”
他答应着,拿起双箸,盯着面前的馄炖面,他觉得白光光的瓷碗很像水月湖,里面的面汤就是水月湖的湖水。他看见面汤里出现莲心的影像:莲心和父母坐在饭铺里,莲心安安静静看着桌面,就像目光所聚之处有个全然和人世相同的所在。他还看见碗里有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似乎正在吃掉自己。想着“要吃掉自己”,他觉得自己吃下了蛇,一阵呕吐感泛起,虽然勉强忍耐没有出丑,可他已无法吃下眼前的东西。
他放下双箸,站起身,走到站在门口望着水月湖的郝婆婆跟前,拿出十枚铜钱,递过去:“这是馄炖面钱!”
郝婆婆没回头:“可你什么也没吃呀!是我煮的馄炖面不好吃吗?还是别的原因。”
“我看见碗里有条在吃自己的蛇!”傅晟小声说道。
郝婆婆把目光收回,转向他,看了片刻:“等你下次再来,将碗里的东西吃的什么也不剩时我再收钱吧!”
傅晟心里想:“我还会再来吗?碗里明明有条蛇!”口里漫应着。
郝婆婆看懂他的心思:“你现在不喜欢这里,却是会慢慢改变的,你会再来的!”
傅晟似是而非,告别而去。
他回到客栈找着母亲,说他去了“始终饭铺”,可是看见碗里有个女孩的影像,还有条蛇,蛇在咬着自己的尾巴,然后自己什么也没吃。
母亲喊来伙计,让厨房做了些小菜,小菜端来时她陪着他吃。傅晟的母亲在想:“当初我也在碗里看见很多景象,还看见了他,后来做了他的妾室,来吃馄炖面时依旧能看见他的身影。晟儿却看见个女孩的影像,难不成他们之间有命中注定的姻缘,那么看见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又因为什么,是不是看到饭铺招牌上图案的原因?”
傅晟的母亲想不通。
傅晟很快吃完饭,就嚷嚷着要去看水月湖里的月亮,他的母亲只是叮咛一番,让早点回来,便由他去了。
刚出客栈傅晟就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夜空,看见一轮明月斜挂天际,银色的光华如飞雪在人间洒落。他一口气跑到水月湖边,在那里,除却些成双成对的情侣外有个身影瘦小的女孩,她安安静静,欣赏着水里的圆月,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不过她丝毫不孤单,因为她的身旁蹲坐着许多狸猫。认出是莲心,他想走过去喊她一声,可两个还不是朋友,仅仅只是在郝婆婆的饭铺里有过简单的对话,于是他只站在莲心右手边稍稍有些距离的地方,假装在看湖里的明月,却不时微微侧过脸去观察她的举动。
莲心觉察到他,在他又把脸转过时将目光迎上去,傅晟却像做下亏心事那样急急忙忙避开她的眼光。
两个彼此心知肚明地待了很久,当天上的圆月越来越接近湖面要和自己的倒影重叠时,那些男男女女说着“下个夜晚再来,先回去吧”,先后依偎离开,同时一只狸猫从街巷的灯火中跑来,在莲心面前惶急地叫着,似乎发生了事情,而它来告知消息。
莲心觉察到异常,蹲下身问:“是不是有狸猫遇到了危险?”
报信的狸猫喵喵两声,向前跑去。
莲心在去追狸猫前转身向傅晟说道:“你想不想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傅晟怔了下,而后道:“好的!”
2
莲心和傅晟跟随着带路的狸猫,奔向水月镇的街市,经过那家傅晟和母亲落脚的客栈后拐进个狭窄的通道,通道两边是两座屋舍的墙壁,因此那段距离虽然很短,可却幽暗窒闷,侧身而过时仿佛两边的墙壁会挤压过来,要把人永永远远困在里面。
他们跟着狸猫过了通道,来到片草丛中,并闻到股淡淡的臭味,等发现带路的狸猫停下围着地面悲鸣时,他们借着月光才看清,草叶覆盖下是几具死猫的尸体:蚊蝇绕飞,发出臭味。
莲心走到跟前,悲愤交加地自语:“到底是谁杀死的它们!为何要如此残忍无情!”
她看着傅晟,看着身边的狸猫,又把目光聚焦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最后看向刚刚过来的方向:有栋房舍的窗户开着,灯烛光亮下可见两个男子的身影,也就在此刻一个男子走近窗边以饱含恶意的目光看着他们,吐口浓痰,徐徐关上窗子。
莲心盯着那扇窗子,盯着映出的身影,不言不语,可是在心里认定他们就是凶手,是毒杀狸猫的可恶之人,但作为娇弱的女孩子又能做什么,不过闷闷不乐,记住那个人的嘴脸,在心里一遍遍谴责、诅咒他家的粮食让老鼠吃光而已。莲心和傅晟把几具狸猫尸体带到水月湖边,埋在泥土里,等到两个可以并肩站在那里看着湖面的圆月时,他问她是怎么会得到那么多猫的信任?
莲心当时好像心不在焉,也或者已被湖和月的奇景震撼,口里说着:“真的美极了!”并没能听清楚傅晟的问话。
傅晟重复过,莲心答道:“很简单,只要你有机会可以救助只狸猫,身上就会带上特殊的气味,某种被猫族视为‘可以百分之百信赖的人类’的味道,然后不管你去哪里就会有很多的跟屁虫!”
莲心述说她两年前的经历。
她和父母来到家饭铺,坐下不久,点的饭菜陆续上来,可是刚刚扒拉两口米饭她就听到凄凄惨惨的猫叫声,虽然微弱,可是非常尖锐,越过了重重阻碍传过来,传入她的耳中。她告诉父亲说,有猫的叫声,是求救的叫声。她的父母亲相互对望,默契地同时停止进餐,侧耳倾听片刻,果然也听到猫的惨叫,但他们觉得可能是野猫为争夺地盘在附近打架,应该不会有事的。
莲心埋头吃饭,可是猫的叫声连续不断,让她心绪不宁,于是站了起来,离开桌子,走向饭铺后面的院中,那里有几个妇人和老婆婆在收拾菜蔬鱼肉,左右附近都没有猫的身影。可是猫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似乎就在某面墙之后。莲心询问那妇人和老婆婆,得到的回答含含糊糊,没有有用的信息,不过她注意到两扇半闭合的木门,里面有血腥气味,而且猫的叫声似乎便是从门的空隙里传出。在被那几个妇人拉住之前,莲心推门而入,来到后面的院落,看到血淋淋的场景:两名围着围裙的伙计正在将两只狸猫用绳子吊起,准备宰杀,而在旁边则是许多被剥去皮毛的狸猫尸身。
谁也没能想到这是家黑店,用猫 肉充当五香肉,将顾客蒙在鼓里。在莲心的要求下,莲心的父母用银两救下那只待宰的狸猫,不过因为是在客中,住不上两天,莲心的父亲还要去别的州城买货,因此不能收养狸猫,莲心来到个僻静的街角把它们放掉。
那次后,过上些日子,莲心遇到许多奇怪的事,不论她去哪里总会遇到狸猫或者别的花色的猫跑来跟前,紧跟着不去,害得这些猫的主人追出来好远才把它们带回。那些遇到困难或危险的猫,也会有同伴过来寻找她的帮助:莲心救下被屋梁压在下面的狸猫,救过陷入陷阱里受伤的猫,埋葬过吃了死老鼠而死掉的猫,从大蛇的围攻下救出过许多的猫崽,还偷偷把手臂之上有猫眼文绣的白袍人放在笼子里的狸猫放掉。
首次救下狸猫的时候,莲心就被猫族标记,成为完全可以信赖的人类女孩,对于这样的事她可是从来都不知道,还是到了水月镇后听郝婆婆说出的,那时候郝婆婆看见了围在她身边的狸猫。
莲心看着水月湖,水面上明月的倒影里似乎有鱼儿在游,不时飞出水面,似乎它也被温柔的月色陶醉,忘记自身为鱼,此种情景让莲心心底明净,想起过去从白袍人手里救狸猫的经过,惴惴不安地说道:“很多的猫装在一个个铁笼里,铁笼在院子中,像杂物那样堆着:这是我跟着只领路的狸猫趴在墙上看到的画面。带路的狸猫找到我,把我带过去,它可以轻松地跳到墙上,而我是小女孩,却不能做到,在墙边找了片刻发现些竹篓等废弃之物,踩在上面方看到困在笼子里的猫。好在我刚刚探出脑袋之时有位过来查看猫笼的白袍男子反身回屋,和同伴喝酒去了,才没被发现,而我也正好有机会救它们。带路的狸猫从墙上跳下地去,然后转头望向我,发出轻轻的叫声,好像在说:‘被选中的女孩,你下来吧!‘我费力爬上墙身,坐在上面,可是感觉距离地面很高,我犹豫着,还没有勇气跳下。此时我听到前面传来男子的说话声,他们应该有不少人,好像围坐在一起饮酒谈论,话说的很多,听得清楚的是,他们捉这些猫是为献给‘常留大人‘,常留大人会把所有猫携带的至阴之气吸食干净,培元功力。他们中的人说道:‘那些猫不会跑掉吧?若是事情办砸,常留大人会惩罚我们的!‘另有人说道:’我刚刚才查看过,没问题。不过你若是担心,我们再去看看也无妨。‘”
“他们又去查看了?”傅晟问。
“是啊。”莲心道,“我当时不上不下,很可能会被发现,情急之中我看见墙边有根竹竿,就挪过去,攀住竹竿滑了下来。我抱起领路的狸猫,藏在小院的院门后,看着两个白袍男子进来,打量过猫笼又出去,关上了院门。非常幸运,我们没被发现,这都要归功于那只带路的狸猫:它没有发出叫声。我抓住时机打开笼子,把里面的猫全部放掉,但是在最后的笼子中有两只狸猫不愿出来,或许是因为它们被关起来前受到残忍的对待,失去反抗的勇气。我不停地说着:‘快点出来,你们已重获自由,可以和家人团聚了!‘没有把它们引出来,却因为声音响亮被白袍男子听到。我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无法再待下去,将笼子推向墙边,踩着这些笼子攀住墙边,只需轻轻用力,就能越过墙去,可白袍男子赶过来抓住我的双脚。”
“好惊险,然后呢?”傅晟被深深吸引。
莲心道:“带路的狸猫扑向白袍男子,白袍男子松开了我的脚,我得意逃出。我逃进热闹的街巷,躲进个小屋里,过去很久才从里面出来,回去找到父母,可是那只带路狸猫的生死我不再清楚。我认为它没能逃出去,因为后来我见到很多那些被救的猫,却再也没见到它!”
傅晟好半晌才从莲心讲述的经历中走出来,就像迷路的孩子看见了前面的灯火,当然他也明白,因为救过狸猫的性命莲心无形之中受到许多猫的信赖,成为被选中的人类女孩,在那以后莲心以守护者的身份做了许多事,帮助猫族的事,但其中存在着危险,这是让傅晟有些担忧的,就说道:“从白袍人手里救出那些猫,是非常危险的事,你当时肯定非常害怕吧?”
莲心点头:“我以为自己会被捉住,会死掉,可还是逃出去了。无论如何只要它们遇到麻烦,我肯定还会挺身而出。”
傅晟感受到她的决然和奋不顾身,便无法劝说“你和我都还是孩子,有些事不能胜任”,不过是说:“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和你帮助那些狸猫!”
莲心盯着他:“你在水月镇会住多少日子?”
“母亲说会住上三天!”傅晟道。
莲心:“那么你也不是生长在镇子上的孩子!我和父母也是路经这里,在这里逗留几日,所以我们不能一块帮助它们,因为我们的家距离很远,很难碰到!”
傅晟听后有点泄气,但还是给自己鼓劲说:“我们刚刚埋葬了死去的狸猫,我们已经共同在帮助它们,不是吗?”
莲心苦笑:“说得没错,我们在说出这个打算前就已经付诸过行动。”
傅晟问:“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会来吗?”
莲心道:“你要来的话我会让父亲和母亲带我过来的!”
傅晟眼目里闪耀着光彩:“我会来。”
两个要记下这个日子,就去到郝婆婆那里询问,得知是六月十九,然后他们默默约定以后每年的这个日子来到水月湖边碰面。
翌日清晨,莲心和父母走在街市之上,刚巧傅晟和母亲也从客栈里走出来,莲心喊了声:“喂!”
傅晟看到莲心,走了过去:“不知有没有狸猫需要帮助呢?”
莲心说道:“暂时还没有。在你走之前,若是发生什么事,我肯定会来告知你!”
傅晟说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莲心说:“当然不会。”
莲心的父母和傅晟的母亲看两个孩子聊得开心,向彼此微笑示意,站在那里没有离去。
莲心来到傅晟身旁,压低声音说道:“昨晚上我忘记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傅晟说出名字,并言他在郝婆婆的饭铺听到过她的名字,已经牢牢记下。莲心暗赞他的有心,微微而笑。此时有只狸猫忽然从旁边跑出来,冲着莲心悲鸣不已,鸣叫片刻,转过身去,看着水月湖的方向。
莲心心里一动,说道:“有猫遇到危险吗?”
眼前的狸猫听懂意思,叫声更加高扬,并快速向前跑去。
傅晟和莲心会心相视,从后面跟上。
3
水月湖边,两个看见辆八匹白马拉的马车,马车旁站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那男子面向湖面,被清晨初阳和红云的倒影所迷,他的身后则是很多的狸猫。
莲心和傅晟以为他也是被猫族选中的常常帮助猫族的良善之人,不过情况有点不同,狸猫找到莲心时会在身边活蹦乱跳,一刻不息,而这些猫面对他时,却个个蹲坐在地,整整齐齐,不仅不会跑来跳去,连叫声也不发出,像被神秘力量噤了声。
面对这个神秘之人,那些狸猫似乎全都成了塑像。
连带路的狸猫也似乎被震慑住,变得温温顺顺、服服帖帖。
莲心看着他满头银发以及少年人的面容,走近前说道:“是它们选中你的吗?”
莲心话里的它们指的是猫族。
“我是首阳之神,说它们选中我不太合适,应该是我选中它们!”首阳之神回答,可话里的“它们”是指首阳,“在人世间的首阳都归于我管,它们拥有百余年的生命,在这期间可以成群在外流浪,可以和人类为伴,可以孤单地与暗夜为友,等待命尽之日。它们遵循秩序和法则,与世无扰。首阳来处不凡,它们是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所化,还想寻觅到那失去的恋人,作为狸猫陪伴在他(她)身边:这样的狸猫就是首阳。”面如冠玉的首阳之神又说道,“作为首阳之神要寻找它们,把它们带离尘世!”
“它们明明是狸猫呀?”莲心问道。
“它们大多是狸猫,可是里面有只是首阳。”首阳之神答道,“和猫族很像,却不是猫。”
莲心和傅晟品咂着他的话,感觉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是再怎么看,狸猫还是狸猫呀,也不愿再继续分辨下去,问:“你说你是首阳之神,那是神明吗?”
首阳之神颔首:“是下界住在首阳山上的神,不在天界之中,亦不在世俗之内。”
“那你到水月镇里干什么?”莲心问。
首阳之神面向那些蹲伏的狸猫:“因为这里有只应该被带走的首阳!”
用手指向一只狸猫。
被指的狸猫耳边有些白点,眼睛发出蓝色的光,和其他的族类稍有不同,在被首阳之神指到时把身子伏低,似乎它早已猜到结局,不会反抗,愿意跟着首阳之神离开。
首阳之神走过去,俯身把它抱起:“你很乖巧,现在就和我回去吧!”
缓缓走向马车。
莲心不知哪里来的胆量,追上两步后伸手拉住首阳之神的手臂,说道:“请你放过这只狸猫吧!”
首阳之神停下脚步,手臂轻摆,暮然而起一阵山风,山风将莲心的身子轻轻吹开,宛如落花飞去,被傅晟稳稳接住。首阳之神毕竟是神祗,被人类小姑娘拉拉扯扯成何样子,故以神力唤来山风,将其吹开,但也正因为是神祗才手下留有分寸,只轻轻吹拂开去,没伤到莲心,不然莲心可能要被吹上不知名的山巅,或者很远的荒原。
首阳之神转过身,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干嘛要救首阳?”沉思之后“哦”了声,补充说:“我明白了,你是被猫族选中‘可以信赖的人类小女孩’,拯救它们是你自己和它们共同赋予你的使命。对此,无可非议。不过我带走的是首阳,绝非平常的狸猫可比,你知道吗?”
莲心说道:“不管是不是首阳,但它是狸猫呀!是猫族我们就要拯救,哪怕是从神祗的手里。”
“首阳之神,你读过《庄子》吗?有国派出使者去请庄子做官,庄子以庙堂里用以卜筮的龟骨和嬉戏在滩涂的龟作对比,回答使者说’不如曳尾于涂‘;《晋书》里载山涛举荐嵇康,嵇康答以《与山巨源绝交书》,说‘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对于狸猫来说人世就是赖以存在的‘滩涂’,就是“浊酒一杯‘。”傅晟毕竟是书香门第的孩子,知识丰富。
首阳之神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莲心和傅晟,万万想不到他们有如此的决心,有如此让人动容的意念之力,不禁有点想改变主意:“那你们打算怎么来救这只首阳······或者说狸猫!是明抢豪夺,还是贿赂我呢?不然我如何改变心意。”
傅晟和莲心交头接耳,私语窃窃,认为要想从首阳之神手里救下狸猫,除了讨好,别无他法,但该当如何讨好呢?一个神祗,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欢然一乐,或愿意接受的?
思来想去,莲心突然眼睛发亮,说道:“我们请你去郝婆婆的始终饭铺吃好东西吧?”
首阳之神问:“吃什么?”
莲心说道:“一碗馄炖面。在面汤里可以看见你想念或注定要发生纠葛的人!”
首阳之神动了心,跟着傅晟和莲心来到始终饭铺前,被郝婆婆让进去,那只首阳依旧在首阳之神的手里,其余的猫见缝插针地钻入小小的饭铺。首阳之神、傅晟和莲心每人面对眼前的一碗馄炖面,在吃之前静静看着面汤,就像看着月色下的水月湖,安然不动,接下来他们就都看到里面出现的画面:首阳之神看见自己成为神祗前遇到的女子,她还是那样美的不可方物,艳绝人寰,又那样遥远;傅晟没再看到那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看见了莲心的身影,她站在父母身前,看着眼前那条长路;莲心看到傅晟,傅晟依偎在母亲身旁,周围全是冷漠无情的嘴脸。
傅晟和莲心分坐在首阳之神的两边,在看见各自碗里的景象后,彼此望了眼,但立马若有感悟,羞涩地低头,等偷偷瞄向首阳之神时都发现碗里显出来的女子,异口同声地说道:“她是谁?”
首阳之神回忆的思绪被打乱,回过神来后说道:“你们想知道吗?”
傅晟和莲心答:“想知道!”
首阳之神闭目冥想,鼻息急促,十分痛苦的样子,忽地“啊”了声,睁开眼来,眼角似乎出现泪痕,整个面目也变得苍白憔悴,之后首阳之神悠悠地说道:“数百年前,我也是个痴情的少年,爱上了她。她仪态万千,有倾国倾城之色,即使穿上最破旧的衣衫,脸上涂上泥灰,也遮盖不住她的光华。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少年,如何有资格去喜欢她,可我的心总是告诉我:‘你已爱上她,就像爱上回家的路,就像贪恋尘世。‘我可以骗过任何人,怎么可以骗过自己。我追寻她的踪迹,思慕她的倩影,在她所居阁楼下面守过蚊虫绕飞的夏夜,守过暴雨如倾,守过满天飞雪,终于她的眼睛里出现我,出现我这个卑微如斯的少年。我以为自己迎来春晓,没想到却是场无边无际的苦厄。她几日后出嫁,新郎是权贵之人。观看之人如堵,我则待在路边人家的屋檐上,看着迎亲队伍把她接走。深宅大院门外我等了很多年,再也没能见上一面。某个夜晚,我将白绫套在脖子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那会刚好有只狸猫跑进屋里,而我在最后的时刻看到了它,因此魂游太虚时觉得慢慢飘落地上,化身成狸猫。不管是因为有狸猫出现在旁边,还是因为我念念不能忘情于她,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成为一只首阳,一只狸猫。于是,我和待在我尸体旁边的狸猫成为族类,开始在夜幕里出没。我想去她所在的宅邸,想去那里,好好看看它,如果可能说不定还可以长久地留下来,陪伴她。但是当我来到那宅邸大门外时,首阳之神出现,他把我带走,在首阳山上住了两百年,后来他就把首阳之神的位置给了我。过去那么久,我已慢慢忘记她,是你们,让我看到她的样子——迟来数百年的一面。谢谢你们,谢谢郝婆婆的馄炖面!”
莲心和傅晟说道:“看来,我们的讨好到了你的心坎里!”
郝婆婆突然走过来说道:“觉得不错的话,首阳之神以后可要多来捧场呀!”
“这么好的面,我肯定还会光顾的。”首阳之神转向莲心和傅晟,“我兑现说过的话,破例放走这只首阳:你们救了它!”
莲心、傅晟领着群狸猫目送首阳之神离开后,郝婆婆走来,对傅晟说道:“我说过你还会来的,没有错吧。这回你把馄炖面吃的干干净净。”
傅晟说道:“我终于体会到馄炖面的滋味,以后每年我们都会再来的。”
郝婆婆看着傅晟和莲心,会心而笑:“你们的郝婆婆只要不死,会年年在此恭候的!”
莲心和傅晟在郝婆婆饭铺前等来各自的家人,莲心的父母和傅晟的母亲吃了馄炖面,之后各自分别:莲心和父母走回客栈,傅晟和母亲去水月湖欣赏湖光山色。
中午时分,傅晟和母亲回到客栈,准备吃客栈里的菜肴,客栈的伙计看见傅晟回来,跑出迎接,并从手里拿出一个白瓷做的小人递过来:“今日清晨那个和你说话的女孩送来的,让交给你,她还说收到家里的信件,和父母先回去了,来不及道别,就从始终饭铺旁边的店铺里买来这个。她和父母急匆匆的带着布包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傅晟接了白瓷做的小人,向伙计小哥道谢不已,然后细细观看小人,虽然是个女孩的形象,但和莲心相似之处很少,估计莲心来不及让匠人按照自己的相貌来做,就随便挑上一个。想着莲心虽离去不久,但要追已是不能赶上,怅然若失,和母亲 共同望着与水月湖相反的街市方向。伙计小哥摇着头,作叹气状,也看向斯人已逝、鸿飞渺渺之处,感叹哀伤,仿佛在怨嗟:人世离别不该活生生地发生在孩子身上。
4
那次在郝婆婆饭铺前的相见是两个此生最后的见面。按照约定,傅晟等来第二年的六月十九,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在府上没有地位,多遭排挤暗算,身上生出病来,久治不痊,有了离世的征兆,他也在巨大的悲痛中忘记和莲心的约定。等到过去几日,他在母亲床边睡去并梦到狸猫后,才忙忙查问日子,但就算马上赶去也来不及。过上月余,傅晟的母亲去世,三年的时间里,他不仅要守孝,而且因为地位进一步沦失,几乎没有自由,仅仅有三餐果腹,那么想乘坐马车出去远游更是不可能。
到了第五年,他从家里偷些银子,带着那个象征莲心的白瓷小人踏上去水月镇的路途。
当他再次站在水月湖边时,当年的孩童已变成个神采奕奕、面目俊朗的少年。他在水月湖边,从清晨待到黄昏,眼光不时向两边望去,想看见莲心的身影,当然,莲心不再是当年的女孩,过了这些年,会出落的更加安然沉静、仪态万方吧,而且相貌方面也有变化。但无论如何,傅晟觉得,若是遇到她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毕竟她的手腕上会有银镯,她开口说话时有米粒般白净的牙齿,而且那些狸猫会围在她身侧。
傅晟没能发现有等待神色的女子,只在薄暮时看见个身体魁梧、面色暗黄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欣赏着水月湖的风致,略路斜睨,打量着他,发现他双手之中的白瓷小人,慢慢走近:“你是傅晟,莲心等待的那个人?”
他似乎认出眼前的男子,那是莲心的父亲,便说道:“我和莲心约好每年夏日都会过来相聚的。白瓷小人,是当年他托伙计小哥给我的。”
“当年,莲心从铺子里买的这个白瓷小人,还和原来一样,没有半点破损,可以看出你是珍视和莲心的约定的,但你为何到如今才出现?”莲心的父亲脸上浮现深不见底的忧伤,“她等你三年。她每次找个理由让我在六月十九那天带她来到水月湖边,然后待在这里,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哪也不去。她以为我和她母亲不知她的小心思,不知她在等和她约定的男孩,其实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觉得这样的事应该保持神秘,世间之上,最好只有她和他知道最好,故而竭力保持着神秘,装作不知。可是我们不能装作不知她的失落和痛苦:她每年都会等上三天,每次失望而归时,就像把魂灵丢在湖边,我和她母亲再多的拥抱都抚平不了她心里的伤,除了让她流泪外,一无是处。”
傅晟看着莲心的父亲,忆起几年前他的样子,明显觉得短短数载光阴已让他浑身带着沧桑之感,使人伤怀,说道:“莲心在哪里?我还能见到她吗!”
莲心的父亲神情僵硬着,半天才慢慢摇头,说道:“十六岁那年定了亲,去年刚刚出嫁。第三次来水月湖没见到你,她伤心欲绝,回家后她告诉我,她不愿再等,她要嫁人。我和她母亲知道她是一时意气用事,并没有理,但她说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也认为她已到出嫁的年龄,就同意了。和我生意上有往来的一家,他家的小公子和莲心同龄,品貌不俗,我和她母亲看后答应了这门亲事。去年和今年,想着你可能会来,我每年六月十九都在这里等着,只为见到你,告诉你莲心出嫁的事,让你忘记她!”
傅晟全身也变得僵硬,目光呆呆盯住湖面,手里的白瓷小人依旧是微笑的模样,而时光在此时快速溜走,傅晟的衣衫变得破败,头发和胡须如覆盖上霜雪,他的手臂变成枯柴模样,白瓷小人满是落叶尘垢,似乎转瞬间过去了数十年。
傅晟嘴唇动动,不见幻象,说道:“我现在知道莲心已嫁人,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我还会等。”
傅晟想到首阳之神的故事,好像在自己身上重演,这样就给悲伤增加了分量,让他变得不能自己。
莲心的父亲叮嘱:“你们的事情已结束,不要再想着莲心,你会遇上别的好女子!”
傅晟看着他远去,就像看着莲心从自己的世界逃离一样,眼泪夺眶而出。
傅晟独自哀伤,沮丧不已,等恢复过来后发现两边铺子里的灯火更加辉煌明亮,将幽灵似的黑暗逼迫后退——黑暗能火上浇油般让受伤的人变得更脆弱。
他看向那熟悉的角落,“始终饭铺”的招牌还在,里面灯光流溢,闪动着人影,因此想到:“几年来,郝婆婆还在卖着馄炖面,没有离开水月镇吧!就像她当初说的那样,会年年在此等候,等候那个女孩和男孩的到来。”
他虽听莲心的父亲说了莲心已嫁人的近况,可那只是一面之词,不能深信,或许从旁人口里能打听出真实的情况,而和蔼的郝婆婆要是知道他就是当年的男孩傅晟,定会知无不言。他内心里始终不认为莲心会不等他,会嫁人,而且渐渐萌生出一层清晰的感触:莲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望着他,等他通过考验,证明真心,从而发现在帷幕之后的她。
他带着希望走入那间曾经和莲心共同待过的饭铺,依旧是当年的格局,小小的柜台,靠窗的锅灶,几副桌凳,依旧是熟悉的馄炖面的味道,稀稀疏疏的客人坐在桌边,或在细细品尝,或专注地望着面汤,看其中出现的画面。傅晟看到在几年前莲心坐的位置上,是个桃腮杏眼的年轻女子,女子孤身一人,却没有孤栖之感,而是快乐知足的,她每吃一口馄炖面都会闭上眼睛,沉浸在美食带来的满足中,过去很久,嘴边展露笑意,才盈盈睁开眼来。
傅晟霎那间看到,过去还是小女孩的莲心每年都在这里,坐在相同的位置,吃着馄炖面,等到第五年的这个时候,她已变成眼前女子的模样,还在等着她眷恋之人的出现。
傅晟缓缓走近过去,激动不已,脸颊潮红,想要轻轻唤出:“莲心,我来和你相见,来见你了!”可是就在他走至年轻女子的桌边,心里的话要像泉水涌出时,女子突然站起来,说道:“郝婆婆,你回来了!”
郝婆婆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白瓷小人,交到女子的手里:“我在里面选了半天,发现这个最像你,你看看怎么样?”
女子将白瓷小人端详着,说道:“的确很像椿玥,椿玥这里谢过郝婆婆,白瓷小人的钱和饭钱一起给!”
“一个瓷人,不值当什么!”郝婆婆好像这时才发现铺子里来个少年,便道,“客人请先坐下,然后才能吃到馄炖面呦!”
傅晟听年轻女子说出自己的名字,却非“莲心”两字,失望不已,刚刚的热情和期翼迅速消退下去,整个人萎靡如秋叶,见郝婆婆又没有认出自己,更是深感岁月无情,改变人的相貌,使很多事面目全非,那么莲心不再等待,选择嫁人,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丧魂失魄的他只是按照郝婆婆说的来到唯一剩下的桌前,坐了下来。
傅晟把自己手里的白瓷小人牢牢拿着,嘀嘀咕咕:“看来我来得太迟,来得太迟,莲心已为人妇!”又向椿玥所在之处瞥了眼,看见由过往拼凑起来的画面:莲心、首阳之神、莲心的父母都在桌边坐着,畅所欲言,开怀而笑,完全没有芥蒂;很多的狸猫,包括首阳,围在大家的脚边,走来蹿去,无忧无虑。
傅晟因为看到那理想的场景,微笑起来,此时郝婆婆端来碗馄炖面,放在他的眼前:“我若没有猜错,你就是当年的男孩子傅晟吧?”
傅晟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郝婆婆:“我刚刚还以为郝婆婆已经忘记当年的男孩子!”
郝婆婆也在桌边坐下,说道:“第一眼没能认出来,毕竟你已五年没露面,五年时间,除了水月湖不会变,就算条小鱼也已长成大鱼,何况于年轻的孩子!不过等你坐下,看到你的神态和细小的动作以及你手里的白瓷小人,我才被回忆带到过去,想起傅晟那个男孩!”
“郝婆婆好眼力,也很守承诺,五年来从没有离开这里!”傅晟说道z
“我没有离开,你却没能和莲心一块来。前三年,莲心每年的六月十九都会来,她和父亲,或和父母一块,来我的饭铺,吃过馄炖面便到水月湖边等待着,等待着你的到来。她从小姑娘渐渐出落的如花儿一般美丽,走在水月镇,往往引得少年子弟频频回顾。她的眼神坚定,等待要等之人的出现。”
“我很对不起莲心,我来晚了。”
“哎!最后一次见到她,也是这样的晚上,她从水月湖边走来,待在门外和我说话,她说:‘他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来见我!‘她说话时的伤心感染了我,让我这个麻木不仁的老太婆也忍不住想大哭一场。她和我道别,说不会再来水月镇,过去发生的事都是水中之月。第四年,莲心不再来,她的父亲开始在六月十九那日出现,我问他,他说:‘莲心已嫁人,可是万一当年的傻小子梦醒,想起还有个约定没能兑现,不惮路远跑过来,岂能让他白跑,该告诉他:忘记莲心,继续新的生活。‘你有碰到莲心的父亲吗?”
“在水月湖边碰上的,你们两个说的话几乎相同。我以为莲心还没有嫁人,以为是莲心的父亲想隐瞒什么,现在看来所有的所有都是既成事实。”
“碰上就好,以后莲心的父亲也无需再为此事挂怀。”
“莲心,莲心······”
郝婆婆也悲伤起来,说道:“你和莲心的缘分已断,虽然很残酷,但毕竟曾经相遇过,彼此铭记于心,也是生命历程中昙花初现。”
傅晟颓然,默默站立起来,放下十枚铜钱后走了出去。饭铺的外面有很多的狸猫,其中那只耳边有白点的则是首阳,首阳嘴里叼着只银镯,跑到傅晟身前。傅晟知道莲心的腕上曾带过银镯,而首阳口里所叼或许就是她的。莲心因为已经嫁人,不方便让父亲带去她的银镯,作为见到他时赠送之物,而拜托有灵性的首阳,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吧?
傅晟从首阳的口里接过银镯,那一刻,他更加觉得此生不能再见到莲心。他毕竟还是不愿死心,在狸猫的簇拥下去了卖白瓷小人的杂货铺,以及当年住过的客栈,从店铺掌柜和客栈伙计那里听到的都是:“连续三年,莲心姑娘都来水月镇,此后就换她父亲过来,说是莲心已嫁人!”
傅晟的心已死,可他还念念不忘莲心,想再见到她,但是天地茫茫,莲心会跟着作为商人的夫婿东走西去,哪里去见她。
他想到莲心是被狸猫和首阳选中的“值得信赖的人类”,那么变成一只首阳或许就能再遇见她。傅晟回到客栈,怀里抱只狸猫,关上房门后将狸猫放下,然后他将白绫从梁上垂下,把脖子套进去。傅晟的脖子被死死勒住,慢慢没有气息,魂游天外,由于有狸猫在侧,又想着所深爱之人,觉得魂魄掉落下来,接着便化成只首阳。
首阳看过自己留下的残躯,和狸猫一道,头也不回地闯入外面的暗夜。
尾声
“为了再见到莲心,你居然选择死掉,成为首阳!”秋练掩饰不住内心的难以置信和莫名悲伤,但有个问题还是她想知道的,“你最后有没有见到莲心?”
“没能见到。”小狸仿佛变回傅晟,双眼里只有落寞,“天地之间,被狸猫选中的人类实在有很多,莲心仅仅是其中之一。我跟随狸猫寻找到很多被选中的人类,有男孩,有女孩,有孤独的妇人,有年迈嗜酒的老翁······就是没能遇到莲心。”
“那不是白白丢掉性命吗?”落落很不平地说,“见不到想见的人,自己也已非人,成了妖!”
小狸从首阳之神的手里挣脱出来,蹲坐在石桌上,面对着大家:“没有白白死掉,虽然见不到莲心,却能始终在寻找的路上,说不定明天就会找到。可是我抱着希望找了两年,遇到首阳之神,知道他会将我带去首阳山,永远无法再入尘世,让我在荒山寂静之地一点点忘记莲心。我不能跟随首阳之神回去,因此我选择逃跑,在众多狸猫的掩护之下,我逃脱而去。虽然没被带走,但自此惶惶不可终日,担惊受怕,常常躲避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出来。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开始做噩梦!”
“我看见了你的噩梦!”薛仁很合时宜地说,“作为首阳,生前的记忆依旧留在你的脑海里,活灵活现,你明白一旦被首阳之神带走,所做的任何事都前功尽弃,哪怕是死亡这件事。首阳之神乘坐的白马所拉的马车常常出现在你的梦里,不管你到何处,马车就会由远而近,径直驶来,像是首阳之神已看到你。你藏身草丛、树后或者墙垣之下,但发现马车还是能找到你,从你的身体之上碾压过去。你永远在逃跑,想藏身到安全的地方,就在自以为到的天尽头时看见前面有个背影,莲心的背影——纵然你没见过莲心长大后的样子,可是从那背向而立女子的衣衫、手腕上的银镯以及身旁的狸猫,你还是知道她是莲心。你尽自己所能接近所眷恋之人,在看见莲心微微侧过的脸颊时,听到首阳之神的呼唤:’过来吧。‘你的身子快速后退,飞向首阳之神,落入他的手里,被带进马车,渐去渐远。”
“果然是驺吾,可以看见他人的噩梦。”小狸以艳羡的口气如是说,马上想到小主人窦若兰的遭遇,“就算你能帮我摆脱噩梦,却摆脱不了现实里的无奈,因为首阳之神会把我带去,这才是真真切切的梦魇。”
“也不一定!”首阳之神气定神闲,“别忘记了,当年你和莲心可是从我手里救过只首阳,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也可能会饶过你。”
“看来我们这些想救小狸的也要想法好好讨好你。”重明话头转过,不无遗憾地补充说,“可惜这里不是水月镇,没有郝婆婆的馄炖面。”
“这回的事有点特别,不用你们讨好,我可能会很情愿地放小狸走,只怕它却不肯走!”首阳之神话里似乎别有所指,但没人能参悟。
“可是小狸,你不是在寻找莲心吗?”秋练问,“为何和若兰姑娘待在一块那么久。”
小狸双腿前伸,做出伸懒腰的动作:“我无意间遇到受欺负的若兰,把一个男孩的脸抓伤,可是最后害得若兰和爷爷奶奶无处可去,心里很难过,因此就留下来陪伴她。不过我不是一直留在她身边,每年里很多日子我还是会出去寻找莲心,一次次,走得更远,离开的时间也变长,但我还是会回来。”
“是这样。说明你始终没有忘记莲心!”秋练得到想要的答案,转向首阳之神,“如此矢志不改的首阳,还请你能把它还给人世!”
“我刚刚说过,会饶过它,而且还担心它知道某些事情后,不愿意走,而是会选择回首阳山。”首阳之神接着说出了让大家都难以相信的事,“莲心在水月湖边等了你三年,可是三年后,她并没有嫁人,只是因为去救遇到危险的狸猫被人所害。你若还记得那些捕捉狸猫的白袍人,就能知道害死莲心的凶手。莲心好像又潜入某个小院,打开铁笼,放出狸猫,狸猫都逃了出去,她却没能顺利脱险,那些白袍人轻轻松松捉住她。当时,莲心和你救的那只首阳先发现莲心的尸体,它飞到首阳山,找到我,把我带到莲心的尸身边:她衣衫整洁,平躺在荒野的草丛之上,面容安详,口唇微张,没有任何的伤损,只是已没有气息,应该是被妖活活吸取生命之力而死的。我知道她是很好的姑娘,是被选中的,但我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只好收集她的游魂把她也变成首阳。她等了三年,没能等到那个人,已经很失望,觉得傅晟不会再来,而且傅晟已把她遗忘,所以变成首阳后她就和我来到首阳上。后来,我发现一只首阳,当时还不能确定它就是死后的傅晟所变,没能捉住带回去,它的行踪又不定,数年来它就在世间悠然而活。好在不久前,我又发现它,才看出它就是傅晟变成的首阳——小狸。回去首阳山,告诉莲心变成的首阳,生前所等的男孩也成了首阳,作为首阳之神,可以让它们再次相遇,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又说道:“莲心所变的首阳是和我一起来的,毕竟前身是女子,还是有点害羞,所以我就先来擒获小狸。碰巧遇到想要拯救小狸的你们,让小狸说出这中间的种种经过,现在看来虽然傅晟和莲心都已成为首阳,可两个从来没能忘情彼此,是个完美的结局。”
薛仁有点激情澎湃,说道:“不久前小狸发现首阳之神,唤起心中的恐惧和噩梦,所以我才看到那梦里的场景。才会如此急急忙忙地过来救它······”
“也算歪打正着。”首阳之神道,“不然,我可是要费很多唇舌的。”
“等等,我有问题要问:首阳为何嘴里有莲心的手镯?”秋练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故作镇定地说。
“莲心被害的时候,手镯丢失,刚好被那只首阳叼去。”首阳之神说道,“首阳就把手镯给了出现在水月湖的傅晟。”
重明和落落好奇不已地问:“那么莲心既然已死,莲心的父亲、郝婆婆以及客栈掌柜等人为何说莲心嫁人了?他们为何说谎?”
窦若兰开口说道:“这很容易想到呀!听说莲心嫁人,傅晟最后会痛苦懊悔,自责难受,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便能慢慢忘怀,若是告诉他莲心死了,他肯定会遗憾一辈子。”
小狸开口道:“没错,就算是现在,我也很内疚,很痛苦,很遗憾,没能去及时见莲心。”
首阳之神说道:“死后成妖可以相守也不错的,而且比作为人时相守的时日更长。”
重明、秋练和落落想起最早关于首阳的问题,说道:“首阳除却是妖能说话外,和天下的猫族有何不同?”
“首阳之神亲口说过首阳有不同于猫族的地方,我可以证明这点呦。”薛仁说道。
“不同的地方是:首阳有翼,可以飞翔!”首阳之神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扔出个大石头,不对,岂止是石头,简直就是放了个连环子母炮。
“首阳能飞吗?真的能飞吗!”秋练和窦若兰兴奋地甚至把小狸抱过来,查看它的翅膀在哪里。
重明、薛仁和落落也说道:“真的会飞吗?”
首阳之神悠然神往似地说:“世间有妖,为爱而不得之人所化,形如狸猫,四耳,胁下有翼,可活百余年,谓之首阳。”眼睛望向半空里:“莲心来了!”
听过这句话,大家抬头,看见胁下有对肉翅正在飞动而来的一只身上有很多白色毛发、两个脸颊有白花的狸猫,也就是首阳,莲心死后变成的首阳。
小狸看向半空里的首阳,身子直起,双耳后生出一对耳朵,胁下也生出对肉翅,飞了上去——它们时隔多年团聚,在室内幸福地比翼而飞,拉拉扯扯,转了一个个圆圈。
重明、薛仁、秋练、落落、墨精、刚刚醒来得知情由的窦若兰,都站在院门之外的巷道送别首阳之神和两只首阳,首阳之神连连挥手,登上白马拉的马车,就迅如疾风般驶去,而在马车上空则是两只缠绵飞动着的两只首阳。
等重明他们也道别离去之时,首阳之神已带着两只首阳重回水月镇,在水月湖边待到天晚,去了郝婆婆的饭铺,点下三碗馄炖面,在面汤里,他们分别看到有倾城之色的女子、手腕带着银镯已长大的莲心和拿着白瓷小人的傅晟。
从饭铺里离去时,首阳之神和两只首阳小跟班发现水月湖边并肩站着多年前还是孩子的莲心和傅晟,旁边满是如同在倾听他们谈话的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