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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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坐在床沿上,腿伸直,脚跷起来。他左看右看,对着新买的靴子频频点头。
这双靴有个听起来颇为“外族”的名字,叫皱纹吉莫靴。脚感特别柔软轻便。据店家所说,曾有人穿这种靴子飞檐走壁……
可是林生并不想成为飞鸟。若是在遇见那姑娘前,他或许无时无刻不渴望生出双翼,飞离是非之地,逃出生天。然而现在不同了,即便穿上“神靴”,他都不想飞。
他只想守候。
巷子口是他多日来长久驻足的地方。他心中总有一种笃定,那姑娘会来的,来“还钱”。二人之间的羁绊不可能轻易了断。
这一日下工后,林生一如往常,蹬着他心爱的皱纹吉莫靴,站在巷口。那日他是在这里送姑娘上的马车,她一定还会带着笑颜回到此地。姑娘一定没能忘了他,不论是出于报恩,还是别的什么心思。
自从姑娘的音容笑貌登临他的心底,周遭那些曾经晦暗无比的声色人情,都似乎变得眉清目朗,和颜悦色起来。
林生知道那都是幻像。可他不想醒来。
挨着饿,等到日暮时分。巷子里穿梭而过的风,使得林生不禁缩了脖子,将双臂环抱身体。双脚也不由地踮起又落下。
只是这双不惜血本买来的新靴子,再怎么柔软舒适,也抚平不了受冻的苦楚。
四肢麻木,但嗅觉似乎异常灵敏起来。
林生嗅到了一丝丝清甜桂花香味,且这个气味渐渐逼近。
这季节,哪来的桂花啊?!
林生循着香气,往前方灯火摇曳处张望。
光亮时有时无,巷子时明时暗,他看不清来人面目。但从身形看,是个轻盈婀娜的姑娘。
林生便推测那清甜味儿,大约是姑娘携来的桂花香膏气味。
时常接触“蕙芝”里前来享受白瓷青瓷茶盏的贵妇人,林生对于京城女人奢华精致的日常喜好颇为熟悉。
可是待姑娘走近,却发现她手里拎的一只瓷罐,才是暖甜气的来源。
林生让到一边,以免挡住姑娘去路。
可是那婀娜身影偏偏冲着他过来,步伐从容。
这让林生不免惊讶,且仔细辨认起女子的长相来。
够近了,近到可以看得清楚脸……林生情不自禁摸进衣衫前襟里,那里一直蛰伏着一枚被焐热的梅花琉璃钗。
未语笑先闻。没等林生张口,那女子呵呵两声笑,把林生凝固成了路边的石柱子。
“怎么,公子在此处等人吗?”
“不是……是!”
“究竟是不是?”
“是!”林生感到心都快跳出来。
“公子在等我?”姑娘一对眸子在夜幕下显得分外剔透。眼角微微漾起的涟漪,聪慧俏丽,仿佛一眼探进林生的心里去。
“不是……是!”林生刚刚还冰冷的脚心,此刻竟渗出汗来。新靴子变得又潮又闷。
“瞧着我的眼睛说话!”姑娘上前一步,手里那只瓷罐轻微晃了晃,“等我来还钱,是吗?”
“不!绝不是!”林生仿似被激怒的兽,颈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生气,气的是自己在姑娘眼里竟如此狭隘吝啬。
他感到委屈,感到被辜负。
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关那姑娘什么事?
“不管是不是,总之多谢公子那日相助。我与小姐只告了半个时辰假,不能久留。车钱,如数奉还。还有,”姑娘拎起瓷罐,柔声笑道,“不知公子饮食喜好,小女子自作主张,熬了桂花板栗羹。给公子添些暖意。还望笑纳。”
“这,姑娘太……哪里使得……”林生嘴上推辞,但抑制不住地喜出望外。他双手伸出,掌心向上,准备接过瓷罐。
姑娘见林生明显口不应心,想笑,但忍住了。
她将瓷罐交予林生:“如此,心愿已了。公子,告辞!”
姑娘这一转身转得果断,林生见状慌了神。
他脑中顷刻间作了无数次权衡,究竟要不要此刻将琉璃钗赠与姑娘?假如不,难不成下次跑去这姑娘的主家府上送还瓷罐时再……?
可是这姑娘叫什么,府邸在何处,他一概不知。
林生手足无措。内心窘迫,面颊烘热。全然不似一个在“蕙芝”那种地方浸泡了数月、看尽各色人情的“老手”所为。
他心里怦怦乱跳。这种感受他有过。最近一次是在东山上那座书院里。
他夜晚潜行至藏书楼,用预先准备好的工具拨开楼侧小窗,伪造“飞贼”进出的现场。
他是怕的。
他害怕败露之后遭到责罚。但更叫他恐惧的是,在这一晚之前,所有对书院里“宝藏”的觊觎,都还只是恶念。可是他真刀真枪地来了,欲望之箭对准的是恩师红先生。
又慌又悔又自怜又自责……那一刻,林生感到余生或许只配活成地沟里的老鼠了。
可是眼前这转身离去的姑娘,她唤他“公子”。对他施以善意和信任,还特意做了汤羹来。
他这只老鼠,抬头看见了太阳,尽管爪子还泡在污泥里。
林生怀抱瓷罐。里面热热的桂花板栗羹,焐热了他的掌心和胸口。
他感到那只梅花琉璃钗正在颤动,比心跳还更急切。
“姑娘!”林生紧跑几步,“姑娘等等!”
2
林生夜里回想起来,姑娘听见呼喊声那一刹,似乎并没有很吃惊。
她缓缓转身,幽幽然笑着。
林生有些意外。但那些许疑惑,片刻就被喜悦冲散。
“她心里有我!”
林生把温热的瓷罐单手搂在胸前,另一只手从衣襟里掏出那枚静候已久的琉璃钗。
此时他想做个少年,不顾一切送出倾慕之意。
就想让姑娘知道。不去过分思虑这一步跨出去,对于同样为奴的两个人,究竟能带来什么?
这可是世间第一个令他心动的姑娘啊!
姑娘说,要不,我看着公子喝汤?
林生还没从前一刻冲动和焦急中缓过来,就又开始欣喜不已。
他点点头,领着姑娘左转右转,寻找适合坐下喝汤的避风角落。
有一家糕饼铺子提前打了烊。它门前台阶就自然成了首选。
那里有廊柱挡风。俩人窝在墙角里,之前不论是紧张或是羞涩带来的颤抖,都慢慢平息。
姑娘替林生将瓷罐盖子揭开,忽然挠头道:“哎呀,没有汤勺!”
“无妨,你看……”林生捧起罐子,仰头喝进一大口。
浓稠甜润,桂花香细腻温柔。一瞬间,仿佛他人生中所有挫败晦暗都一笔勾销似的。
“公子慢些喝,仔细汤里有板栗没能化得透彻,会噎……”姑娘忧心地皱了眉头,可眼含笑意。
这似蹙非蹙的眉目,让林生瞧了顿生怜惜之情。他又喝了几大口,随即搁下瓷罐。暖了的身体中越发张扬起美物赠美人的欲望。
林生抽出琉璃钗。将这份精心包裹在布袋里的心意递给姑娘。“拿着,送你的。不过别打开,回去再看。”
姑娘手中被毫无准备地塞进个物件,她有些愣神。她轻轻握一下,从它的硬度和形状,以及她与林生机缘巧遇时的地点推断,大体猜出是何物。
她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目光如此恳切,嘴角挂着不自知的两滴汤羹……她觉得彼此间有着一种相识多年方能产生的默契、坦然和信赖。
然而姑娘落泪了。
“怎么,姑娘可是有心事?”林生不解。
“这,嗯,有点家事。不妨事,就快要好了。”姑娘抹泪。
“哦,那就好。姑娘,你家主人对你好吗?”对此,其实林生心中有所判断。单从她可以告假出来处理私事,至少那个大户人家对待下人不算苛刻。但他还是问了,他关心这姑娘活得好不好。
“我家小姐知书达理,老爷也……也是个厉害人。喜吟诗作赋,摆弄琴瑟。”
“哦。”林生听出她答非所问,却并未深究。那口暖甜,此时还荡漾在脏腑间,未曾消散。
“公子,我该走了。府里派的马车还在街口等我。这个……”姑娘一边起身一边将攥紧的小布袋置于心口,“却之不恭,多谢公子相赠。”
“姑娘慢走!不过这汤罐。”林生盖上盖子,托在掌心,等待姑娘定夺它的归属。
“公子留着吧!就是个罐子而已,洗净了还能养花……对了,公子可有喜欢的花?”姑娘欲走还留。
“有,梅花!”林生朝她手中瞥一眼,不假思索道。
“梅……”姑娘顺着林生目光看向手中物,若有所悟,“公子,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