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留声,水过留痕。昨夜降雨,院子里的泥土尚未干,行人走过很容易留下鞋印。王生倒下的位置离石板路又远,凶手必然在院子里留下过足迹。拓下院子里所有的鞋印,排除在场各位的,余下的便是凶手的足迹。拿着这张鞋印与国子监内众人比对,便可以找出杀害王生的嫌犯。”周凌道。
“张冉,去取纸笔来,按周校尉说的做。”高照吩咐。
“雅阁里有。”李邺招手,示意几个尚站在石板路上的学生取来纸笔。
泥地的鞋印很清晰,张冉动作也很快,一盏茶的功夫便将鞋印全拓了出来。
“怎么样,有比对出凶手的脚印来吗?”祭酒急切问道。
“真是怪事,都能对的上号。”张冉把手里的纸来回翻了好几遍。
“莫非凶手用了什么手法隐匿了踪迹?”祭酒捋着胡须。
张冉怕自己出错,又让祝筠帮着看了一遍,依然没能发现其他人的足迹。
“不必再翻,”周凌的手摁在剑上,“既然没有其他人的足迹,那凶手就是这院子里的人。”
李邺大惊失色,“周校尉休得胡说,这院子里站的都是我国子监的学生,皆一身浩然正气,岂会做害人性命之事。”
高照起身,“祭酒少安毋躁。人心叵测,且听周校尉如何说吧。”
“王生是被匕首近身一击致命。地上的血迹又只在王生脚下。故而王生倒下的位置,就是凶手行凶的位置。我推测,凶手就是在王生周围一步内留下足迹之人中间。”
张冉再度翻阅鞋印,“在王生周围一步内留下足迹的人,除了将军、你、我,就只有张生、赵生、马生。”
周凌点头,“刚好,身上沾有血迹的,也只有这三人。”
“不是我,”赵生听闻,不胜惶恐,“祭酒大人、高将军,我只是听见喊声,跑来帮着救人。”
“你来之前,院子里都有谁。”高照问。
“除了倒下的文度兄,就是他身边呼救的张兄。马兄可以作证,我们俩一起进的院子。”赵生老实回答。
“既然如此,现在在场最有嫌疑的便只有一人,”周凌转向张生,“张生,你有什么话说?”
张生的手心攥了一把汗,抬起头,道,“不是我。”
“你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李邺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学生,“你不能因为张生是第一个发现王生被害的人,就指证他是凶手。”
周凌从容挑起张生的外衣,“张生是身上沾血的三人之一。另外两人只湿到外层的衣服,而只有张生,里层衣服也有血迹,这就有一种可能——他持匕首刺中王生时,血溅透了他的衣服。”
院子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张生一直守着文度,被血浸透衣物很正常。他若真杀了人,为何不逃,留在现场束手就擒吗?”李邺已然恼羞成怒。
“因为血已经溅到他身上,他逃不开,只能做第一个发现之人。放手一搏,或可躲避嫌疑。”高照替周凌解释。
李邺着实气急,“若文度自己想不开自杀呢?”
“一个对学术充满热爱的学子,怎会忽然想不开。”高照握紧王生的书稿,叹了口气,“把人交给建安府,请仵作验尸吧。”
“或许刑部更适合接手此案,”周凌解释道,“昨日刑部押解隋侍郎回京,遭遇刺客袭击。其中一名黑衣人翻入国子监内失去踪迹。方才祝筠跟我说,张生的声音像极了那名黑衣人,眉眼间也是一模一样,所以我想,有些话,张生唯有到了刑部大牢,才肯说个清楚。”
“长安你和黑衣人打过交道?”张冉惊问。
“周校尉,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说的嘛!”祝筠瞪圆遛了眼睛,急得跺脚。
“抱歉。”
向来严肃的石雕脸突然一本正经地道歉,祝筠欲哭无泪。若不是这么多人在,祝筠真想抱着石雕脸的大腿打滚儿。
人无信不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祝筠脑中飞奔过千百条教育周凌的警世格言,但见周校尉长剑在手,想来刀剑无眼,只得作罢。自己的糗事还得自己兜着。
张生的案子牵涉到螣蛇组织,螣蛇又与徽州败军案密不可分,高照放心不下,亲自跟往刑部。
祝筠是在半路被放下来的,张冉受命将其拎回府思过。回来的马车上,高照拨算盘珠似的,逼着祝筠说出昨日之事。高照神情严肃,祝筠不敢隐瞒,一边用眼神问候着周校尉,一边吞吞吐吐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高照听闻后大怒,把祝筠严厉教育了一通。倒霉的张冉也跟着受到连坐。张冉很委屈,自己好心出手帮忙,万没想到祝筠会跟着逞英雄。一想到差点和苦命的长安天人永别,张冉也很生气,把回来路上高照说的话又跟祝筠强调了一遍。
祝筠就这样成了霜打的茄子,一天比一天蔫。
祝筠在府上闷了两天,到了和大宝逛铺子结算月钱的日子,祝筠也只得老老实实在府上呆着。
东院池子边有座假山,半山腰有两块平坦石头,祝筠坐在上面,刚好能扭身趴在另一块石头上。暖暖的阳光洒在背上,很舒适,重要的是,脑子里不会翻来覆去地回想那些触目惊心的情形,偷得片刻安宁。
“哪儿也找不到你,跑这装石头来了。”
祝筠睁开眼睛,那双脚已经站在了半山腰,顺着魁梧的身材向上看,因着视觉的差错,将军竟然和假山一样高。祝筠爬起来,给高照腾了块石头。
“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高照手里端着两个碗,坐下来的时候,其中一碗递给了祝筠。因为高照坐的高,手放下的时候,碗就送到了祝筠嘴边。
“这是什么?”黑黢黢的汤映着祝筠澄明的眼睛。
“安神汤。”
汤里映着的祝筠有些错愕失神,“将军你那么忙,还会留心思注意我。”
“你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想不注意都难。快接着,难不成让我喂你。”
祝筠咧着嘴接过碗,“谢谢将军。”
高照捏着自己碗,往祝筠碗上叮的撞了一下,“我们两个药罐子,干!”
药很苦,高照豪气干云一饮而尽,祝筠亦摒了一口气咕嘟咕嘟把药干了。
“将军,你在战场上是不是见过很多死人。”祝筠闷了两天,攒了不少话,想着将军今天不忙,逮着机会便问了。
“嗯。”
“将军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害怕吗?”
“初生牛犊,哪知道什么叫怕。在军师出事前,就没怕过。”将军提及军师时,总是很感慨。
祝筠其实蛮想替自己辩解的,那天自己跟上去只是想为将军分忧,就和初上战场、立志杀敌的将军一样。只是将军是乳虎啸林,自己是待宰羔羊。
祝筠凑近靠在高照的膝上,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大概是喝了假药,“将军你知道吗,以前我在白玉京的时候,日子都是数着过的。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睁眼能看见新一天的太阳。那会儿有很多难熬的时候,经常骗自己熬一熬,就会过去。现在让我再走过一遍来时的路,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来。”
“已经走过的路,你还想它做甚,凭空给自己添堵。”高照拍着自己大腿贴上来的挂件,竟有种别样新奇的感觉。
祝筠仍旧溺在悲伤里,嗓音都是瘪着的,“那天巷子里,我被黑衣人拿箭指着,就要死了……其实我很知足,因为我本该死在不见天日的教坊里,但老天爷厚到,让我遇到对我这么好的将军和冉大哥,虽然短暂不舍,但天要收我,我也没有怨言……可就是很遗憾,没能和将军好好道个别,好多体己话都没能和将军说……所以将军,我今天就算提前道别过了,哪天我死了,你不要怪我不辞而别。”
“你都在说些什么。”高照皱着眉头。
祝筠应声爬起来,泪眼婆娑地望着高照,“将军你先听我说,我要是死了,您一定要找个聪明会功夫的管家,别像我一样,自己明明是头羊,看见一匹狼就不知好歹的冲了上去,稀里糊涂就送了命。”
“你这头羊还占着羊圈,别的聪明羊也没位置。”高照的手背摸摸祝筠的额头,没发烧。
祝筠觉着总在将军面前哭鼻子很丢人,可就是忍不住,“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你小小年纪,往后日子一大把,天天都想些啥,我看你就是闲的。”高照的手指敲着祝筠的脑袋。
祝筠猫似的缩了缩脑袋,“将军你不懂。我是被将军用竹圈套中,才有幸离开白玉京的。若换作旁人竹圈套中了,我就可能再也看不见新的太阳升起了……将军,我的命是您给的……”
“好家伙,喝个药也能喝醉了。”
“我没醉,我说的是真心话。”祝筠嘟哝着。
“那天车上我说的话重了些,你生我气了?”高照低头看着祝筠。
许是药效起劲,祝筠眼皮子抬了个缝,咔哒又阖上了,咧咧嘴,“怎么会,我知道将军是为我好。”
“训斥张冉习惯了,他脸皮厚,怎么说他都傻呵呵的应着。忘了你是个实心眼的、脸皮薄。”
“将军,你不要把我想的跟小娇娘似的。”祝筠故意把脸耷拉下来。
“哈哈,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高照拉起祝筠的胳膊,转身一起,不及祝筠反应,人就被高照背起来了。
“将军你干什么!”祝筠惊慌失措。
“你喊什么,不知道还以为我非礼你了,”假山离卧室没几步路,高照背着祝筠走得也不急,“大宝做菜那么好吃,也没见你长肉。和你刚来的时候一般重。”
“可能……是将军手劲大了,举重若轻。”祝筠红着脸。
“你这张嘴啊,以后每顿你得多添碗饭,长得胖些才对得起我高府管家的名号。”
“哦。”
“你怀里揣着什么东西,硌得慌。”
“银子。”
“钱袋子在你腰上别的。”
“那我掏出来看看。”
“诶,你别动,我背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