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干燥的清晨,宛央从萦绕在耳边的啜泣声中半睁着眼醒来。昨夜自凌晨起,半梦半醒间的她便听见细微的阵阵呜咽声。似是有人在哭泣,又似动物在喘息。声音时而近在她窗户底下,吵得令人拧紧眉头。时而倒是远些,不过仿佛又带着若有若无的颤音,令听不清的宛央不自觉竖起耳朵。
这情况整整持续半夜,一直到天色泛起鱼肚白,宛央才叹气起身,循着声音出门查看是否正如猜测确有山间野猫。不料倒在屋后墙角处看到一位披着旧被褥的少女。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着单薄蜷缩在堆满雪花的棉被之下,裸露在外的脸颊似被热火焚烧过的滚烫。见状宛央连忙将人请到炉火旁,又跑至厨房端来捂手的热水。
然则刚走到转角处,回过头来的宛央就发现少女整个人不断逼近火源,一双手即将就要伸到火里,而她身上的被褥早已落在地面卷成一团。宛央惊呼出声,连忙一路小跑回到佛堂,将少女通红到开裂的双手接过并握在手里。
那是一双粗糙到能扎得人的手心传来持续痛感的手,又僵直得像是挂满屋檐的冰柱。宛央凝望着那双迟眉钝眼,不禁泛起阵阵心疼。而后索性蹲在少女跟前,将自己手上的温度过渡到她身上去,同时轻轻地揉着那双写满生活艰辛的手掌。一直到少女的手掌恢复些许柔软,能够重新感知到他人的触觉后,宛央这才坐回原位,持续不断地抛出几个关于少女身份的问题。
从少女磕磕绊绊的声音里,宛央得知其名为暖烟,她来自距离无烟山数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庄。然而当宛央继续往下询问时,却再没得到她的回答。只见暖烟一声不吭地盯着炉火,再次将身体蜷缩在被褥之下。宛央也不强求,走回厨房给暖烟端来热水和杂粮后,就拾起脚边的树枝往火炉里放,等候着暖意将暖烟身上的寒凉驱散。
一直到院落里的雪花放慢步伐,暖烟才从膝盖里将头抬起,转身望向身后的神像。她看得极其认真,好似要将圆润佛像身上的每一个转折刻进脑海。许久之后又抬头仰望,一言未发地凝视着庙宇的横梁。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为何恶贯满盈之人仍未见被惩治?倘若真有那样的时刻,暖烟愿奉献生命作为典当,只求换一场值当。
她来自一个安静的家庭。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地道的农民,平日里除了埋头在田间劳作,就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俩人不交流,也不同暖烟交流,好似内心有无数不解与苦痛,需要在沉默中自我消融。
在如此环境里生长,暖烟自幼便不似同龄人般活泼。每日循规蹈矩地骑着自行车往返镇上的学校后,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家人准备果腹的晚餐。随之仨人相对无言,也就结束安静的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夜里,一阵脚步声打破暖烟平静的生活。当时从睡梦中惊醒的暖烟挣扎着要坐直身体,尚未适应眼前的黑暗,便被一双手带走她的光明和呼喊。不明所以的暖烟开始剧烈地反抗,身体却被另一副沉重的躯体压制得无法动弹。
随着恐惧的加剧,暖烟包裹着身体的安全感全部被褪去,一双手开始在她身上游离。一直到暖烟在绝望中感受到撕裂,又从撕裂中感受到绝望,所有的动作才停歇。那双搁在暖烟眼前的手,也在世界恢复平静之后还回暖烟的光明。
当时的暖烟哆嗦着身体爬下床,企图看清那抹离去的背影,在即将冲向门口时,又被那扇原先未设锁的门隔绝住视线。就着月光推拉之间,暖烟看到一根木棍横在门把手之间。旋即她疯狂怕打起那扇挂着唯一一张全家福的门,试图喊来隔壁的父亲与母亲。然而一直到暖烟的手掌被粗糙的木门划出几道口子,邻居家的看门狗不停地叫唤,这个家里仍旧是如往常般寂静,唯有暖烟像是住在一场无法清醒的噩梦里。
那一晚,村庄里的月光一同往日般皎洁。束手无策的暖烟转身便将自己蜷缩到被褥里,一直到世界全部升起光明,都不愿让膝盖离开带着瘀青的胸口。
暖烟的母亲从田间劳作回来后,不顾暖烟红肿的眼眶将她从被子里驱离,又一言不发地将她的自行车搬到门外,摆向朝着学校的方向。
起初暖烟抗拒着不愿起身,扭转不过母亲的力量后跌坐到地上,重重地拍打起身边的木门。一下接着一下,直到昨夜划伤自己的木刺再次没入手掌。不过那名木讷的妇人只是迟疑片刻,转而便拿起摆在门边的木棍挥打到暖烟身上。
坐在门口的暖烟父亲听着屋内持续的声响,缓缓迈开步伐走至暖烟门前,仍旧是一言未发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许久之后,从妻子手里接过棍子摆回暖烟的门边。
暖烟一见到父亲,无惧身上的疼痛再次重重地拍打起身边的木门,一直到将那张不堪摇晃的全家福颠落到脚边。旋即趁着父母不备,撑起身子拔腿跑出门外。
她跑到儿时嬉戏的河边,一口气就冲入没过胸口的河沿。水压挤压着胸口,顾不上喘息,暖烟一个躬身向下紧紧抓住河底的石块,再将胸腔内的空气悉数吐出。一直到无意识的呼吸给她的口鼻咕噜咕噜地灌进河水,她才松开双手,挣扎着站起身来。
濒临死亡令人清醒,燃起寻求正义这一希望的暖烟将河水抛到身后。随之光着脚,带着浸满水、沉甸甸的衣物走入村主任办公室。那是一位慈眉善目,时常挂着亲和笑容的中年男人。也是由于这副令人信服的模样,才能稳稳连任这个不知名村庄的村主任。
暖烟毫无戒心地将衣服半褪,露出身上的伤。借着村主任平和目光带来自以为被认可的力量,声泪俱下地向眼前的男人讲述昨晚的遭遇。她哭得不能自已,一直到要将昨夜压抑着的情绪全部留在这个乡村办公间,才看到村主任从座位上起身。
那位亲和的男人带着盈盈笑意将瘫倒在地的暖烟拉起,然后轻轻开口道了一句:“你这个年纪做噩梦也正常。”
这一句未能传入暖烟的耳朵,在此之前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村主任牵起她的那双手上。那触感过于熟悉,骤然将暖烟落下的记忆唤醒。昨晚正是这样一双极少劳作、不像其他男性一样带着茧子的双手,曾紧紧拽着她的手腕。
这个事实如同将暖烟再次推入方才那条河里,她难以置信地透过镜片望进眼前这双干净的眼眸,颤抖着手将半褪的衣物拉回原处。
四周翻涌着令人无所适从的不安,拼死抵抗的想法蹦跳在暖烟的胸腔,又因想到昨夜力量的悬殊,胸口因克制情绪而快速起伏。在差点被眼前人察觉之前,暖烟若无其事地寻了个借口跑开,绝口不向他人提起昨夜。
跑出村主任办公室后,暖烟接着逃离那个笼罩着黑暗的村庄,又因无处可去而在村庄的边沿晃荡。直到夜深人静,带着无可奈何又回到那个仍旧静默的家里,一夜未眠地抱着那根曾不断落在她身上的木棍。
然而这只是开始,村主任像是看穿她的心理般,在她警觉的夜里就消失匿迹。每当她心存侥幸,又带着暴力来踏破她的平静。那些时候,那个看似温和的男人,在那些夜晚里就好似带着獠牙的洪水猛兽,给暖烟的身心带来无尽屈辱。
忍无可忍的暖烟多次试图逃离那个村庄。她将为数不多的零钱慢慢攒下,每一次都能被一声不吭的父亲从各个角落翻出。她还尝试装着行囊,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驶往反方向,次次都会接收到身后村主任威胁的目光。
难以逃脱的暖烟越发焦躁,白天的她时常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有意无意地朝那扇木门发泄心中的愤恨。深夜里则睁着蓝灰色的虹膜朝着黑暗嘶吼,并用尽全身力气咬住钳制着自己的手臂。然而这些反抗同样毫无用处,血腥味并没有喊停这些肮脏之事,施暴者的动作反而越发地充满暴力。
后来无计可施的暖烟在侵害带来的特异性里,在低垂的头颅中逐渐丧失自我。她不再如离开土地濒临死亡的蚯蚓般挣扎,也不再重重地拍打那扇仍旧紧闭的木门,而是无意识地认可父母身上的安静。
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光明的课堂,像所有人一样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为了掩饰眼眶里的暗淡,偶尔还会佯装出笑意和同学们一同嬉戏。然而在无法消解掉情绪的深夜里,暖烟会在村主任走了之后,面无表情地朝自己光洁的脸庞甩起耳光。举着床头的木梳,反复划在自己的手腕之上。更多时候是将那颗似乎回荡着肉体撞击声的脑袋,一遍遍磕在目睹一切的墙壁之上。
皎洁的月光仍旧撒在这个村庄的各个角落,暖烟却总觉得自己的心底好似已经腐烂,正散发着丝丝恶臭。那臭味熏天,钻入她的每一滴血液,每一个正在分裂着的细胞。
终于,她身上的伤痕在炎热的夏日难以隐瞒,同学们和老师异样的目光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来往扫荡。暖烟在一个清晨走入自家屋后的猪圈后,再不愿迈出。她终日待在那里,与那几只无忧无虑的猪同吃同住,大多时候就睁着空洞的双眼对着头顶三尺处不断呢喃。
偶有路人途经于此,短暂停留或摇头感叹人生无常,暖烟也首次在父母亲的眼里看到了悲伤。不过频繁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群终日无所事事的孩童,猎奇心理驱使着他们往暖烟身上投掷脚边的一切,例如腐烂的菜叶,折断的树枝还有路边的泥土块。
暖烟噤若寒蝉地承受着,这是她经过穷思极想,为拯救自我而做出最无可奈何的一番举动。然而没过多久,当村主任蹲守在她面前时,她下意识回避的眼神没能躲过那个精明的男人。计划被当场识破,她被父母亲带回到一成不变的墙壁前,仍旧得承受那具躯体的重量。
心如死灰的暖烟一度想要就此放弃,一直到前几天的冬夜里,趁着天寒地冻才寻着间隙,带着这张破败的棉被逃离那片被称之为质朴的村庄,一路颠簸来到空茫的无烟山上。
听完这段触目惊心之事的宛央蹲到暖烟身边,将她从膝盖里拉出,再隔着被褥将其抱到怀里。冰凉的触感穿过百衲衣钻入宛央的躯体,逐渐接近的温度让两颗疲惫的心灵离得更近。将暖烟的头轻轻靠到自己的肩膀,宛央控制不住地替暖烟呜咽出声。
她能理解苦难降临的不确定性,苦苦挣扎却反复被压制的无能为力。还有承认遭受苦难时的特异性,导致人被迫将自我与整个世界分离从中带来的自卑与自省。
寺庙门口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宛央怀里的暖烟立马惊跳起身,随即再次将头埋入膝盖。宛央连忙轻声安抚,接着起身穿过院落走到门前。
映入眼帘的是两位中年男子,两人皆穿着厚厚的棉袄。为首一位称得上是温良恭俭让,一见宛央便展露亲和的笑容。他身后一位迟眉钝眼,手中拿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木棍,一见宛央便半敛起眼眸。
这样的组合与暖烟的故事有太多重合,宛央拧起眉头就要将俩人拦在寺庙门外。
为首的村主任一见宛央的动作便猜到七八分,快速抬手抵住即将关闭的门框,平淡的语调随即慢悠悠地响起:“僧人莫急,我们可是踩着数里风雪而来。‘兼听则明 偏听则暗’想必您也听说,暖烟她一直都有着胡言乱语的毛病。”
听到此话,宛央稍有迟疑,也是这迟疑之际,庙门被一把推开。那力量不容忽视,就连握着门闩的她也接连后退好几步。站定脚跟后,意识到村主任诡计的宛央跑向已经迈入寺庙的俩人,以今日寺庙需要修葺为由将来人挡在面前。
然而那俩人一心盯着庙堂角落内的暖烟,全然无视眼前宛央的举动,越过她便继续往前。见状宛央转身冲到暖烟面前,横在来势汹汹的俩人面前。即便没有回头,她也能感觉到身后暖烟因恐惧引发的阵阵颤抖。
“难不成你们要在这佛堂当着佛像之面抢人吗?”
“你真觉得这世间有神?不过是无能为力之人臆想出来的自我安慰罢了。”村主任轻蔑的眼神快速掠过佛堂,随即示意暖烟的父亲上前。
“她是人啊,她有拒绝和反抗的权利。而你怎么能如此纵容别人这么对待你的女儿?”情急之下,宛央声嘶力竭地朝着面前木讷的男人喊道。又死死抓住眼前那根木棍,阻止它伸向暖烟。
那个素来木讷的男人听到此话,自出现在无烟寺以来首次抬眸望向宛央,又转身望着身侧的佛像,那副神情就如暖烟方才般认真。久久之后又抬起头仰望,一言未发地凝视着庙宇的横梁。
他名为于清风,原先并不木讷,相反的还极其热衷文学与音乐。饱读诗书的他曾在田野间遥望村落里的炊烟歌唱,并以诗句“蓝田日暖玉生烟”作为暖烟的姓名。
他自幼与身后的村主任高良一同长大,俩人年龄相仿且兴趣相投,因此他也是那个村庄里唯一一位熟知高良其苦心藏匿之秘密的人。然而十多年前,他曾因一时兴起与对方竞争村长一职,也正是由于这一时兴起,招致高良的反眼不识。
高良自幼被父亲侵犯,这是这个极力保持稳定情绪的男人一生中最难以启齿之痛。他的母亲偶然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在一个雨夜忍无可忍地挥起手中的刀,将那个外人眼中性情温和的丈夫砍倒在地,因此铃铛入狱。为了保护高良的自尊心,他的母亲一直到因病死于狱中,都从未将案发动机说出口。
自幼辗转村民家中,只得吃百家饭长大的高良聪明且争气。借以更加亲和的形象,还有数次对村民展现日后建设村庄的美好愿景,从而赢得许多村民的赞赏。原本他在竞选村主任一事之上可谓是高枕无忧,然而当同样优秀的于清风参选之后,村民们陷入两难,高良也首次以别样的目光看待站在对面的于清风。
在最初那次竞选当中,高良以一票之差脱颖而出。为了苦心掩藏的秘密绝不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选择用最熟悉的方式对待于清风,也就是当年他父亲对待他的那般方式,这也从根本上摧毁自命清高的于清风。
不仅如此,自那之后,这番举动像是打开了高良埋在幽暗心底的开关。伴随着权力的扩张,他再次将獠牙伸向于清风的妻子还有初长成的女儿。
于清风自然想过反抗,为此他收起诗书转而终日在田间劳作,企图通过双手改变这被挫伤的命运。然而整个村庄都在深谙人心的高良手里,为了自家年迈的父母亲免于非命,这个男人只得一味地妥协,终于将木讷刻进骨血,成了他人眼中老实本分的模样。
“时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良久之后于清风不动声色地开口,一把推开宛央后便将暖烟拽到跟前,随即埋头跟上前方高良的步伐。
暖烟胡乱挣扎之间,披在肩上的被褥随着呜咽声落地,没了外套与柴火给予的温暖,仅一身单薄的秋衣就被拉入风雪。一路踉跄,步步回头。
险些被推倒的宛央站稳后不管不顾地向前,抓着暖烟的手腕不愿松手。然而她的力量怎敌得过眼前常年劳作的男子,转瞬之间就被推倒在院落,沾了满身的雪花。暖烟无助的神情在宛央眼前快速闪过,站起身后她又跑向于清风,再次试图抢夺暖烟的手腕。
这番举动像是惹怒了这位木讷的男人,被推倒在地的宛央,一直被拖行到寺庙外都没能站起身来。她从雪地底下的石块上一块块碾过,将松软的雪花一片片压得平整。即便如此,宛央仍是不敢松懈,她无法想象暖烟在每一个深夜都得如何忍耐那诛心的一切。于是在道路转角处,宛央倾尽全力紧紧扒着路边的一块大石不愿松手。一抬眸,便看到皮肤被冻得通透,正泪眼蒙胧的暖烟。只见她纤细的手腕被钳制着,正不断地朝着宛央摇头。
宛央试图出声安抚暖烟,还没来得及扯开嘴角,双手就被于清风重重踩上。那双脚上面套着大了半码且边缘出现裂口的胶鞋,松垮中似乎又带着埋藏一生的怒气,接连地朝宛央那双柔腻发泄。
还有一个秘密于清风从未与外人言说,那就是当年夺走高良父亲性命的,并不是高良那位惨死狱中的母亲,而是十二岁的高良。所以不会有人比于清风更加明白,忍耐与妥协会磨光人的韧性,至少不会招致死亡。
手上的感觉逐渐消失,血液刚沁出就凝成血滴,宛央想要收回颤抖着的双手,又被那只跟着的愤怒鞋子踩到雪地。一直到将宛央的一双手掌完全碾入雪地,那只鞋才消失在宛央的视野。望着暖烟不断回望的眼神,宛央再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
空影僧人打坐回来后,顺着雪地里被拖行的痕迹一路寻到宛央跟前,将宛央扶起后连忙将那双冒着血滴的手护进自己的胸口。
“师父,果真众生皆苦吗?”
宛央凝视着满目的空茫。她已分不清从之感受到的是不幸还是庆幸。从那天起,每至凌晨她便会时不时醒来,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墙角处的声音,好似在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