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宋扬不辞而别,再无音讯。
贺尘早已经预感到,只当他回了芜枫城,除了心里的空落落,表面看不出来有什么过大的情绪。
没有阿恒的尘居本就清冷不少,宋扬又走了,贺尘觉得更加无趣,整日埋头于书本,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太阳落山了才出门转转。
贺微谡有时来看贺尘,一来便挑三拣四,骂骂咧咧,摆出长姐的架子训斥她,她嫌烦,以后再来,必定恭恭敬敬送她回婆家。
虞二娘收拾了宋扬以前住的屋子,发现他留下的几张纸,二娘不识字,就拿给贺尘看。
只有一首诗,似乎关于她的:
“微如蚍蜉欲撼树,渺若尘埃敢乾坤。
不换自由毋宁死,天地悠悠荡昆仑。”
贺尘感到既庆幸又怅然,宋扬是懂她的,但若她走不了,也就无缘再见了。
她小心的把所有的纸放进抽屉最里面。
“是时候了。”她想。
司木族祭祖的日子逐渐逼近,届时要选出这一年的“岚”人送往“玉城”,糟糕的感觉和噩梦日日侵袭着贺尘。
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她再难以逃出生天。
贺尘秘密筹备了近半年时间,也攒下了一笔钱,不成功便成仁,成败在此一举,贺尘打算拿自己的命赌一把。
贺尘偷偷将此事告诉谢秋,她信得过他。
谢秋在四方回廊温习,见她来,放下手里的书。
谁知他听罢一脸惊愕,还没等她说完,就道:“小尘姐,你疯了,要是被发现,你会……死的,到时候就算是祈巫长老也保……不住你。”
“我没疯”,贺尘倚着柱子,语气不耐烦起来,“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往火坑里推,自己却无动于衷,这是傻子才做的事。”
“那我和你一起走。”
谢秋收了书,站起来,似乎下定决心,握紧了拳头。
“这次南下,我打算去考……取功名,等我有了承诺一切的能力,再去找……她。”
贺尘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谢秋口中的她指的是胡姬。
“等你去找,估计她都嫁为人妇了。”
“没关系,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好。”谢秋笑了笑。
“她一个女子,生存不易,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不管。”
“世间的苦命人那么多,你如何救得过来呢?”贺尘问她。
“能帮一点是一点啊,就当……行善积德了。”
谢秋又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憨笑。
贺尘无奈的摇摇头:“真是个傻小子……”
“小尘姐,我看得出来,那个宋家人……对你不一般”,谢秋转过话头,“找他做靠……山,或可一试。”
谢秋窝在四方回廊用功,半月不出门,恐怕还不知道宋扬已经离开的事。
贺尘摇了摇头,心想:即便他还在又能如何呢?将自己的性命承载于虚无缥缈的感情,风险太大,她承担不起。
何况,司木族对山神盲目偏激的崇拜甚至超过了理智,到时候出了岔子,难保不会伤害他。
原本贺尘打算与他一同走,但目前看来,族内之事一旦牵扯到外人,事情会更加糟糕。
他提前离开,似乎也是好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牵扯到他。”
贺尘不想多说,只这样告诉谢秋。
“进出的路都已经被封死,明天各方族人齐聚浴花村,趁着人多混乱,只能在明天走。”
贺尘用手指敲着木头,发出细微的声音,神情严肃,没有一丝笑意。
谢秋听了这话,将手中的书一把扔给她,一溜烟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小尘姐,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傍晚来找你。”
贺尘有话还没说完,伸手抓了一把空气,听完他的话,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握着谢秋的书,想起那本《昆仑物语》,不禁感叹:属于她的自由,又在哪儿呢。
她踱着步走出房间,四方回廊空无一人,族人都去准备明日的祭祀活动,整个回廊寂静的令人害怕。
身后的昆仑山依旧巍峨,在天色的映衬下像一条随时能吞噬人的恶兽,压迫着她,压的她喘不上气。
她要去寻找她的自由了,而昆仑山,终究留不住她。
临走之前,贺尘前往青泽乡祭拜母亲,她特意避开了那些难缠的亲戚,绕小路过来。
贺尘摆上新的祭品,将墓碑上的土拂去。
每年祭拜的时候,跪在母亲墓前,所有与她相关的回忆都会涌进脑海,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记,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几年前,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祈巫长老为贺尘争取到了去芜枫书院学习的机会。
临走那日,母亲在村口目送着她离开,直到人完全看不见才回去,她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甚至穿的什么衣服,贺尘也记得清清楚楚。
每次做噩梦惊醒的时候,总会浮现母亲忧愁的脸,让她心悸。
去芜枫书院求学,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为了母亲的期愿,也为了她自己。
身逢今世,女子难活。
若不为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恐与那些身不由己的女人一般,终日为生计奔波,遵寻三从四德,成为男子的陪衬,她不甘,更不愿。
只是去千里之外,远离家乡,她需要承受巨大的孤独和不适。
艰难险阻,比她想的还要多。
尽管那些过去的日子苦不堪言,但为了母亲的寄托和希望,她还是一直坚持着。
女子读书难,母亲在世时,为了让她能够进学堂,费了好一番功夫,托人送礼,还找了长老帮忙。
虽然世人尊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但她却不这么想。
为了生计,母亲在枫天古镇做了半辈子的浆洗工,尝尽了人间苦楚,看惯了各色冷眼,自然不想女儿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她经常告诫贺尘,于是千辛万苦想将她送去扬州。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未能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她便因病离开了人世。
尽管如此,母亲的夙愿还是未能实现,她没有活成母亲期望的那样,而是走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一条充满艰难、坎坷、泥泞的路。
一阵酸涩涌上心头,贺尘磕了三个头,说道:“看着巧巧,微谡出嫁,我的心事也算了了,总算可以没有负担的走。”
她撇了撇眼上的泪珠,说:“娘,我以前总说想出去看看,吹牛说会取得怎样的成就,闯出怎样一番天地。如今真要走了,还有点舍不得,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你说,太阳下山的时候,就是我们回家的时候,可我爱这片土地,但它却辜负了我,所以我必须要走。”
贺尘又想起上次贺家人来浴花村闹事,赌气似的的说:“良善之人殒命,大恶之人逍遥,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世道。那些不配当人的人都还活着,我为什么要死,娘,你放心,我会努力活着,我要活的比他们都好。”
贺尘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长老,我对不起他,我只希望他能原谅我。”
母亲将他们姐弟三人托付给长老,贺尘也把未尽完的孝义全部给了长老。她最不想让长老失望。
贺尘又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开。
她在尘居回了秋巧巧最后一封信。
这下,贺尘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一夜未眠,黎明刚破晓,浴花村的人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贺尘像往常那样去四方回廊,一进门,祈巫长老坐在院子里,手里端着一杯茶,也没有看书,直盯着贺尘看。
贺尘有些心虚,暗叫不妙,手心里开始冒汗,她缩了缩脖子,想着赶紧离开。
刚抬脚,祈巫开了口:“贺尘,正午祭祀,你在吧?”
“是。”
印象里这是长老第一次叫她的全名,贺尘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发毛,觉得长老一定知道些什么。
祈巫长老得到回答,没有再问,抬了抬手,示意她出去。
贺尘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不敢逗留,于是匆忙离开。
她没有看见,身后的祈巫站了起来,深深叹了口气,少见的愁容满面。
而后,贺尘去祭祀场的古槐树下站了许久,树上的红绸带画着难懂的符号。
过不了多久,代表着她符号的那个绸带将会落地,不过这也宣告着她的死亡。
贺尘思绪万千,没有察觉,远处的阁楼上,一支冷箭早已经瞄准了她。
然而,箭悬许久而未发。
犹豫了片刻,祈巫最终还是扔过箭,无奈的哀叹了一声。
祈巫不得不承认,他心软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旦被抓回来,贺尘面临的,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答应过虞兰,要照顾好她。
司木族的责任和他许下的承诺,两者终究不可兼顾。
祈巫眼睁睁的看着贺尘跑出浴花村,随即转身下了阁楼。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终归是不忍心。
贺尘又围着神树林走了一圈,这才去寻谢秋。
谢秋将准备好的东西给贺尘看,几乎是他所有家当,当然最多的还是书。
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小刀,几个迷幻果。
谢秋见贺尘盯着那几个果子看,解释道:“值守的人都是村民,不便……动手,用这个,至少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
贺尘点点头,又有些愧疚。
她只带了匕首“风鸾刀”和手腕上的“九域环”,没想这么多。
“逃出去之后呢,你打……算去哪儿?”谢秋问。
“无所谓,反正天下这么辽阔,去哪儿都是自由。”
“另外,我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还需好好调查一番。但当务之急,是先解开这青鸟之咒。”
“哦。”谢秋利落的将行李捆起来。
“先不说这么多,祭祀要开始了。”
贺尘话还没说完,祭祀场的沁钟已经响了起来,声声入耳。
贺尘一把拉过谢秋,绕过人流,向后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