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A卡座,坐了六个人,两女四男。其中一位女性穿着白大褂,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手支着额,看着远处人头攒动的舞池;另一边的长沙发则挤了四个人,每个人都或歪或斜,坐姿豪放,那另一位女性就被夹在其中,正跟左右勾肩搭背,评头论足;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坐在角落边,有种司机或管家的既视感,在他们这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接着,在同一时间,他们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投来目光。
青一脸媚笑搂着林暮的腰,带着她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忽地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林暮重心不稳,往前栽去,白大褂女人眼疾手快,扶住了林暮。青顺势趴在长沙发靠背上,酒气熏熏吐露着不快:“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也看见了,我女朋友喝醉啦,平地都能摔,这我一个人可照顾不好她,没办法,只能等她自己酒醒了,可以让我们蹭蹭座儿嘛?唉,刚在吧台那边,有人看我女朋友漂亮,就想对她动手动脚……”
沙发上坐着的四个人没吭声,明明青就趴在他们背后,他们却只在先前看了一眼之后,便无视了。白大褂女人也没好到哪儿去,扶稳林暮之后,便继续端坐着,任由林暮靠在扶手旁站着。
“不好意思,坐满了。”沉默寡言的男人打破了沉默。
“怎么会呢?哪不能坐啊?我们不挑的,我女朋友可以坐我腿上,”青满不在乎地说,然后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垂眼环顾卡座所有人,“实在难办的话,让她坐你们腿上也不是不行哦~”
哼,白大褂女人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揽林暮的腰,入手一片瘫软,很快将她扶跨坐在自己腿上。沙发众人见状,都笑了起来。林暮没有乱动,身下的女人便也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事情,她们都转脸望向青,眼神中的含义不尽相同。
“意思是?我可以坐了?好好好,我想想,该坐在哪儿呢?”青没有管那么多,从长沙发靠背直起腰,晃晃悠悠转到茶几旁,端起半杯香槟一口干了,立马软若无骨地往后躺倒,正正好坐在了角落男人紧绷的腿上。
“谁点蜜蜂了?两个也太不懂事了,不够分啊。”最左侧的青年道。
他起身,向青走过去,半路被人堵住,一看竟然是那个沉默男人,不知何时闪到了一旁,原来的位置上只剩青独自醉醺醺躺着。
青年伸手拨开男人,抓住青的手臂想将她拽起,没料到青猛地弹起身,抡圆了便是一耳光甩了过来,青年一惊,往后躲却来不及。男人伸手,抓住了青的手腕。青另一只手便又甩了一耳光过来,这时青年反应及时,一把挡下,随即上前抱起不断扭动的女人,回到沙发将她放倒按在腿上。
青此时整个人平躺在四个人的身上,看着他们脸上浮起各异的神情,无数只手作势在自己身上抚摸,其中唯一一位女性,伸手拿起一瓶黑金款香槟……青看见酒液从瓶口滑落,洒在自己仰起的脸上、唇边,她伸出舌头舔着,舔不尽,越来越多、越来越凉、越来越湿、越来越黏稠;无袖背心的胸口被浸透,七分裤的裆部被濡湿,肉色短袜粘住皮肤,青色挑染洇成墨色;她感到不能呼吸了,她想要放声呼救,她扭动身体、挣扎四肢,一次又一次被堵住、被按住;她想要闭上眼睛,却被强迫睁开,最后酒液混着眩光入眼,火辣辣的不知是泪,还是血……
“……你们以前见过我?”青从梦魇中清醒,发现自己仍坐在沉默男人绷紧的腿上,心底暗自啐了一口,这怕不是喝了假酒吧?
“你很有名啊,哈哈,能在这个圈子混到这个位置的,连我也不得不服你啊。”青年微笑。
“那你不知道我已经不干了?”青冷着眼。
“那谁管这个?你干不干,乐子都少不了,大家都是出来玩儿的,不是来认亲的。你今儿带来的这个,是新人?这品质……不多见啊,啧啧。”青年眼中燃起贪婪与嫉羡的火,不过立马被他压了下去,他咽下一口香槟,带着酒气朝林暮的方向喷吐着,“楚小云!你要抱到什么时候!丫的还记得喊你来的时候你那鸟样?!这时候倒是乐不思蜀,该说不说,玩心理的就是脸皮厚哈。”
白大褂女人充耳不闻,大大方方抱着林暮不挪窝。
“楚二,你天天就这么跟你姐说话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少年时的风采啊……”沙发最右侧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看起来就很学究的青年启唇相讥,话说一半,飞来一个空酒杯,不过还在半空就被另一个寸头青年截住了,端端正正摆在几上。
“什么风采?我见过没有的啦?尽管讲啦。”寸头不怀好意。
“……一个比他姐还高的小子,天天上学抱着大腿痛哭流涕不撒手的英姿啊,他自个儿上课跟我说的哈,保真。”
“懂了,开始叛逆啦。”青年点点他的寸头,又话锋一转,“不过,楚大医生,人家话糙理不糙的啦,看你平时那态度,我真以为您老人家瞧不起我们几个啦,一块长大的,现在就生分啦,有点不合适吧?”
被叫做楚小云的白大褂女人闻言扭头看过去,林暮双手还搭在她肩上,此时瞧着女人显露出的侧颜。细节分明的下颌线、紧致饱满的花瓣唇、英挺的鼻梁、忧郁的下垂眼、细且黑的直眉、肌肤水润亮白、披肩半长发浓黑如墨……这是一个十分性感的女人。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你说我们生分了,那不生分又是怎样?没有对照,我怎么知道生不生分,我待人向来一视同仁。”
“是是是,你清高,你对你弟我也一视同仁是吧?!再让你超进化一下,你以后回了家,见了二老,不叫爸妈,改叫老爷太太好了!”楚老二猛灌酒,企图压下心中的不甘,他也不知道他生什么鸟气,其实最该气的反而是他们的父母,但每次回到家,那二老都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大女儿,楚老二心里很酸涩。
“行了,你小子不就是因为心里堵才叫我们过来玩的?来也来了,你不跳,不唱,不点女人,不摆阔气,光喝闷酒了,还是堵。”青年扶了扶眼镜,有些无奈。
“让我心堵的罪魁祸首就搁这儿玩女人呢!”他大叫。
“你非得叫上她。”
“她哪次来了?!”
“这次啊,一定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来的。”
楚老二嗤笑。
可话至此,三个青年好似回过味来了,目光都落在了正坐在他们中间、一直默不作声喝酒的女人身上。
她自从青搂着林暮到来之后,就成了这样,如果楚老二算是喝闷酒,那她便是在把香槟当饮料牛饮,还不见醉,脸色如常,举止自若。
女人一边喝酒,一边盯着青的方向看。
“你为什么不干了?”她问青。女人一开口,青年们便都自觉安静下来,也跟着她看过去。
“可笑的问题,当然是赚够喽,这行干得好,很赚钱的。”青不屑一顾。
“赚的多,花的也多,你还是没钱。”女人说。
“你懂个屁。”
“你钱都花给谁了?”
“我需要为别人花钱?!给我自己花不爽吗?”
“呵呵呵,你没钱给自己花。”女人又绕了回去。
“你在问你妈呢?问问问,很好玩?”青呛声。
“我没妈。”
林暮扭头朝女人望去,被楚小云皱着眉掰过来,她凑到林暮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林暮便低头亲昵地搂住她。
“晦气!”青扇扇鼻子。
“我去洗手间。”青坐在腿上的那个沉默男人这时出声说道,绅士地将青从身上扶下,快步离开了。
“你为他花钱的对象走了,所以你不干了,你也不需要自己为自己花钱,你总能找到肯为你花钱的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得做出牺牲。”女人平静的表面下似乎压抑着一些什么。
“哪有不付出就白拿的道理啊?我讨厌那些满口等价交换的人,但更厌恶那种不劳而获的少爷小姐。是,对我来说,没有多少东西是等价的,很多东西明明是无价的嘛,你怎么拿它去交换呢。你换了,好,然后呢,为自己的决定痛哭,这算什么,总会有麻木的时候啊,到时连哭也懒得哭。可那时总会有不相干的闲人,看到你这那那这,然后跑过来为你感到惋惜,我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等让他们去做决定的时候,他们又想着该怎样能不劳而获了……”青摇摇头,回看女人。
在场有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好闷头喝酒,啥也不想。
“我问完了,不过还有一个较为私人的问题。”女人说。
“不是死人的问题我就谢谢了。”青冷笑。
“呵呵……你是哪种人?”女人笑了笑,继而正色道。
“妈的!你几个意思!就知道你个贱人会看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青吼叫着扑了过去。但其实她此刻异常清醒,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又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她像是已灵魂出窍,此时占据自己躯壳的只是一团实质性的怒火,她旁观着自己的身体被动做出她不理解的行为,那根本不是她,她害怕那个人,她什么也控制不了。
沉默寡言的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她,继而制止了她,让她回到她自己之中。
“青,我回来了,我记起来了。”男人将脸埋在她颈后,动情地对她低语。
“是吗,这一回,你记得自己消失了多久吗?”青低声问。
“我一直都在,我从来没有消失过!”男人难掩泣声。
“那么……是……我消失了?”青双目无神,喃喃着。
“不,你也没有,你也一直都在,只是……只是你不承认……”男人犹豫着,目光移到楚小云的脸上,见她微微点头,便下定决心在青耳边说了下去,“你可能永远都不能相信,你每次带我去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其实是你自己在接受治疗。而治疗内容便是让你相信病了的人是我,你需要做的是想办法让我恢复正常,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常人,在做着一件符合你身份认同的事情。”
“你在骗我,你竟然在记忆清醒的时候用这么拙劣的谎言骗我,这么多年来,你失忆了那么多次,你都忘了吗?!都是我,是我一次又一次想方设法让你重新爱上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你!抛下你……”青嘴上说着这些话,可她的理智渐渐麻痹,不能理解状况,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失忆的人真的是我,那我现在为什么能记得这些?”男人问。
“……为什么……”青茫然不解。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失忆是在什么时候吗?”他问。
“……是,一个月前……三个月前?”
“是三年前的今天。”男人哀叹,“那晚,你跟我说,你早就厌倦我了,我们的那个家,你呆不下去了。我问你是认真的吗?你看着我没有说话,于是我知道你确实是认真的。我提议我们各自冷静一段时间,好好想想,你转身便离家出走了。那时已经半夜十一点半,我跟在你的后面,陪你在这座城市兜兜转转走了一夜,直到看了第二天的日出,我先你一步回了家,你再一次推门进来的时候……你知道你当时对我说了什么吗?”
“……”
“你告诉我……我其实已经失忆一个月了,昨晚上那出分手戏码是你骗我的,你还知道我跟在你身后跟了一夜,那也是你的计划。接着,你带着虔诚期盼的目光问我……你现在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怎样回答你的?”
“……”
“我说……青,我回来了,我记起来了。而这些,所有的一切,你现在都不记得了……”男人不敢将他的爱人转过身来,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住那种眼神,即使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你骗我,”青咧嘴笑,“但你骗不到我。我其实都记得,没想到吧?但那都是假的,那是你回忆里的事,我没有经历过,然后你根据你的记忆说了出来,那跟杜撰的假话有什么区别呢?那我是怎样知道的呢?我回忆里的事实是这样的……每次你一重新恢复记忆、我重新让你爱上我时,你总是会对我说上述一模一样的话,没错,这些话我已经无数次从你嘴里听过了……你无数次想要使我相信,病了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的理由是什么?是我的精神不正常,对,没错,我精神确实有问题!但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哪个正常人摊上这种事,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种事,还能精神正常呢?!”青崩溃大叫起来。
男人能做的,只有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此时,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切言语都失去了效力,他们脱离了一般的符号界,失去了自我的符号化认同。那么,外部调节的介入变得很有必要了。
楚云示意林暮起身,然后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向那一男一女踱步。
“您好,对我还有印象吗?”楚云对着青询问。
“当然,医不好病的医生嘛,叫一声庸医不过分吧?呵。”青此时知道自己在被围观,也知晓自己此刻落入了怎样的境地,但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一切都不真实。她开始试图去找某个人,某个她今天才刚认识的女人,某个她请她喝了一杯长岛冰茶的漂亮得像是女明星的女孩。但楚云挪了几步,将那道模糊的身影完全挡住了,青便想开口喊她,可她这才想起,她竟然从始至终都忘了问她的名字……
“林暮,我是林暮。”林暮从楚云背后闪出,步态轻盈、毫无醉意,她也向青走了过去,沉默男人见状松开青后退了一步,林暮便抱住了青,在她耳边轻轻开口说道,“其实我会抽烟的,我前女友高中就带我学坏了,她很坏的,比你坏得多,她叫做晴,我见到你,就想起了她,认识你我很高兴……无论是哪个你……”
青忽觉一阵晕眩,倒在了林暮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