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了。”青喊了一声。
“去哪儿?”门缝微弱灯光闪了闪。
她笑,小声回了句:“听不清”。
“——你说什么?”伴着敲门声一块响起。
“——我说……算了我什么也没说,——我走了。”青放下手臂,转动门把手。
“——你去哪儿?”
“去死。”青挂着恶狠狠的表情,语气略平淡。
“……你说什么?”
“你听到什么就是什么喽。”她摇头,像在鄙夷某种装疯卖傻的丑态。
有人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最终却没有凝结成某句气话。只是一句叮嘱,稍显关心的样子:“注意安全。”
“嗤,妈的让我注意安全点去死吗?”青嘀咕着走了。
漫不经心地走了一阵,她突然以为自己要去上班,反应过来后狠狠对着空气又踢又打,心想这下彻底废了,神经不正常无所鸟谓,连脑子都进良心了忍不了,她边喘边笑。忽地神经质般一把抓住路过行人的腕子,扭头冲着对方便是一顿输出:“你笑你妈呢?躲在我后面,老子就是因为你才发牢骚,你还敢过来现眼?!”
“……”林暮看着自己无故被缚的手腕沉默了片刻,目光逐渐移至女人涨红的脸,开口说,“抱歉打扰了,但我确实找你有事。”
青的眼神多了些许呆滞,错过了以往借势助威、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最佳时机,只喃喃道:“……你是我病友?”
“病友?嗯……”林暮沉吟了一声,不知回想起什么,不自觉扯了扯嘴角,“也许吧,我不介意的。”
青甩开手中的腕子,懒得再同她多讲,也不道歉,自顾自要走。
林暮上前抓住她的衣袖。
青猛回头,抬手要甩林暮巴掌,结结实实地挥中了……自己的另半边肩膀,她胸口激荡,追上去攥紧了这个让人火大的贱 人的……睡衣衣领,她在盛怒中竟分神去想为什么会是睡衣?但无济于事,暴起的怒火仍旧控制不住,她语无伦次吼叫着:“你想讹我!?犯贱是吧,我知道你有病,你也能知道我有病?我不上班了啊!你能讹到我?……”
林暮在她即将扯自己头发时,终是抬手制止了,而如果想要让一个暴怒的人冷静下来……她思索着,缓缓抱了上去,不顾怀里疯狂的挣扎。
青很快停止了挣扎,无缘无故。她的怒气是怎样来的,也就会怎样离开,连生理体征都遵循着、或完全不在遵循所谓的规则律令;火一般的身体迅速冷却,像冒着泡的熔浆丢进冻层之下凝固成丑陋的艺术冰雕。
和她这个人一样丑陋;也与此刻正在上演的行为一样艺术;最后,被冻结的一切,都将随着洋流载沉载浮。
“……你是哪个明星吗?你帽子、墨镜和口罩呢?我现在抬头不会能看见狗仔的相机吧?就算这样,我也上不了电视,妈的,你到底火不火啊?我小老百姓摊上这能蹭不……”青是真有些拿不定主意,稍稍理智回笼的她都开始纪念起一分钟前那个无法无天的疯女人。只是纪念,因为比起活着,她更希望那个自己永远死去。
林暮呼出一口气,松开她后退一步,靠在护城河上的一座工业石桥边,透过护栏向外望。这是一幅十分割裂的场景构图,林暮想。老人和孩子沿河岸分布,能看清近处人的脸,却听不见那些笑脸上的笑声;层层叠叠、或弯曲或环绕的公路在人们头顶、脚下搭成一座仿佛由巨大的积木构建的虚拟要塞,将所有元素杂糅进一片空间内;无论它们接轨处的配色是多么不搭,形状的嵌合是多么鄙陋。将有限的空间注入无限的资本,最终一切都在膨胀,有膨胀就会有挤压,人只能祈求自己某日脚踩的不是玻璃渣,而是一块完好的复合玻璃。
身边有人靠了过来,挨得很近。林暮先前想着,如果那个女人就这样走了,那她应该会有些难过;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她在靠近自己,她反而会为女人感到难过。
“放心,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离家出走的人。”林暮迟到的解释。
“但你美得不像话!姐们儿,我真以为你是明星。我包里只有眉笔了,能用不?”青有些兴奋。
“用来干嘛?”林暮问。
“想也知道是签名吧,我给你我的签名!姐们儿,要吗?”青眉飞色舞。
林暮愣了下,随即笑了,说好啊。
“你要个屁!你要我就给?我很丑欸拜托!麻烦大姐你擦擦眼,你看看我,你还想要吗?”青歪着头,十分困惑。
“你真觉得你丑?”林暮瞧她。
“废话,当然不了,我交过多少男友你知道吗,你以为为什么?”青冷笑。
“因为觉得你人还不错?”
“哈哈哈哈哈……”青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笑声,与遍布的鸣笛声交相呼应,显得有些滑稽。她笑弯了腰,却抬手狠狠抹了一下眼角,转头怒视林暮,“姐们儿,你真不知道自己很装吗?我知道你有资格,是,你是有啊!但,你就不能不装吗?”
“那你说说,为什么呢?”林暮耸肩。
“因为他们眼光好!”青死盯着林暮。
“那你呢?”
“我?呵,因为我瞎。”青又平静地移开视线,随意将头靠在身边女人的肩上,深呼吸,接着开口,“你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吧。”
“没什么是要说的,我也不想说。”林暮道。
“对对,没错,你我连陌生人都算不上,我刚还想打你呢。”青附和。
“……”
“那如果,我求求你呢。我求你说。”青瘪嘴,挤出假惺惺的苦脸来。
“为什么?”
“只是想听听看嘛,从别人嘴里听见的,会有什么差。”
“我猜……你觉得所谓的眼光好,是指……你的确就是他们认为的那种女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得以装点门面、得以被别在裤腰上摇来摇去、左右逢源,当件不由自主的吸睛挂饰、某条需要用时顺手拿来抹嘴的餐巾……”
“哈。”
“……而你又觉得自己瞎,你明明无数次看见某道身影从面前走过,但你只是低头划着手机、回着信息。你心中的幻想太过模糊,眼前的背影又太清晰,因此这不是它;或者其实是,你的幻想是现实的,但因太过现实,容不得一丝幻想的存在,便连它们幻灭的可能性都看不见。”
“我错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姐们儿,我看错你啦!”青抬手揉揉眼。
“你以为我跟你是一种人?”林暮问。
“是,我见你第一眼就这么想。但现在不了,”青摸出手机啪啪按,头也不抬,“哦,你又要问为什么了,那为什么呢?我请问?我早夸过你好看了吧,比明星还好看,你是不是很爽?你爽就够了呀!偷着乐去呀,我都让你爽了……还不够?你偏要!你非得确认!你想听,从我嘴里,亲口告诉你!那我说了呀,现在不了。”
“为什么……”
“别你妈跟个弱智一样问我车轱辘话!你知道,我不想把手机砸你脸上,你赔不起我的……”青盯着手机屏幕的脸闪个不停。
“我没出声。”林暮皱眉。
“我知道……”青低声说。
“你状态有点不太对。”林暮向她靠近。
“不,你不懂,我听见了,你没有问,但我听见了……”她开始大口喘气,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用力抵在心口。
林暮瞥了一眼她身后,沉默着停下脚步,片刻后,开口问:“她走了吗?”
“走了。”青答,急促跳动的心以相同的速率平缓下来,她笑着冲林暮wink了下,“……说你不懂,原来你挺懂的嘛~不错不错,我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青忽然姐俩好地挽住林暮的胳膊,牵着她睡衣的衣袖,抬手晃了晃手机,“我打了车,别站这傻聊了,去我那家夜店玩。哦,我之前在那儿上班,你知道的,一个地儿呆久了,都会有莫名其妙的归属感,你别笑我……”
她们没订上台子。林暮本以为青多少又要气急败坏,但青只是拉着她,带她在人流中穿梭。吧里暖气开得足,青卸下肩上扣着的花里胡哨的装饰丢给林暮,光着两条色泽暗沉的胳膊,印着妖冶的符文,在雷动的音乐、电闪的眩光、汗水升腾、酒液沉降中……静默着。
她们面对面斜倚在吧台角落,青一只手往后拨了拨汗湿的发,另一只手夹下嘴上叼着的吸了一口的烟,递向林暮,问:“抽?”
“可以尝试。”林暮没怎么犹豫。
青点点头,等她接,却迟迟没有反应,她不耐烦骂道:“你真小姐啊!叼根烟还要老子喂你!”
林暮挑眉看她,“你就让我抽这个?”
“咋?你是嫌弃这烟,还是嫌弃我?这一码事,我也就这一支,刚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递过来的,你爱抽抽。”青撇嘴。
林暮两指夹过来,便听见对面发善心似的叮嘱说:注意点哈,别被熏着眼,然后就没了下文。林暮抿住,没一会儿,递还了过去。
“你舔我烟嘴了?!”青狠狠皱了皱鼻子。
“没有。”
“放屁!你舔没舔我能不知道?”
“抱歉,那就当我舔了吧,我不会抽。”林暮诚恳认错。
“小样儿。不过你长这张脸为什么要抽烟啊,你过得不如意?”青不皱鼻子改皱眉了,托着半边脸问她。
“你给我抽的。”
“我要扯你头发,你也给我扯扯呗?”青哼哼。
“你一开始就不想我抽烟,所以你没教我,只是让我自己玩。”林暮一如既往旁若无人般陈述着。
“对对对,我就是你说得那么好心。”
“我刚看见了,烟是从那个服务生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你认识他,而你在这里上过班,他应该是你关系不错的前同事?你也不是没带烟,刚给你拎包的时候,里面几个花花绿绿的烟盒还挺精致的,都是你的吗?”林暮觉得热,将睡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此时正懒洋洋靠坐着,身体略略前倾,有些迷 离地瞧着对方。
青指间夹着烟,目不转睛同她对视,接着缓缓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指尖的温度发烫,吐出的雾变得浑浊,她忍不住咧嘴笑了:“这叫做‘唇友谊’。”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介意。”
“美女姐姐都不在意,人家在意什么呢?”青撅着嘴,嗲声嗲气,不过神态倒颇为自然。
“你不喜欢女人?”
“错啦,是根本没女人表达过对我的喜欢,那我问你,我又为什么非要觍着个脸,去讨好谁?讨好她们?讨好你?”青的脸色又有些阴晴不定了,但她紧紧捏住的手指表示她正在努力克制,“这么说来,你果然是les?好嘛,我见你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吗?”林暮浅笑。
“你那样笑是想干嘛?我有话先说在前头,这种事你无论跟不跟我挑明,我们之间都不会有任何意外的,你应该懂的吧,”青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我已经不相信浪漫了,矫情的话我不会说,跟大多数人一样,就算亲眼看见美丽的风景,我的心里也不会冒出什么动人的感慨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震撼人心的,如果有,那就是装出来的。我猜有很多人跟我是一类人,可能他们是要聪明点、虚伪一点、更不要脸一点,呵呵,不懂装懂的人我天天见,你看,你后面那一桌上就有几个,呵,男的、女的,其实全都一个样。我告诉你,你也一个样,你甚至更让人火大,因为你仗着一些得天独厚的东西,都已经不把天放在眼里了,但我没资格鄙夷你,我只会唾弃你,毕竟,那些东西的确是属于你的,你想不要都不行。”
“你想不想要?说实话。”林暮前倾身体,一把抓住青的手腕,甚至用力过猛,将她半边身子往前拖动,这情形立刻吸引来周遭闲人的目光,林暮浑然不顾。
“我,不,稀,罕。”青一字一句往外蹦,接着满怀恶意讥讽了起来,“看你这样儿,是被赶出来的吧,白长一张脸,有什么用呢?一天是看不厌,一个月呢?三个月呢?看也看吐了。就这点时间相处来看,你的性格,我也很难想象会讨人喜,你会被扫地出门,太正常了哈!”
“你不也是。”
“我是什么?这时候想和我站一条道了?你可真恶心。我没有被人甩!我清楚告诉你,我只是厌了,那个家,我呆不下去。而你,我猜,你连家都没有过吧?”青朝周围看戏的目光一一飞了眼刀回敬,又朝几个貌似相熟的身影努嘴卖萌,在她看来,与对面这个女人闲扯,只是一桩不那么常见的消遣,她不知何时就会生厌,感到无趣。
想到这,青收起招蜂引蝶的伎俩,缩回伸长的腿,抱着双臂,歪头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消遣对象来。她首先便忽略了那张脸,作为同性的她来说,那张脸怎么样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她不可能多吃下一碗饭,如果光看脸而一口菜都不给。但还好那张脸不丑,她笑笑,不然的话,也许都难以下咽。就是这样,女人的美或丑,充其量只是影响她吃不吃饭以及吃多少饭。那么问题就来了,对面这个人,到底该怎样才能在自己心中拥有哪怕一点点分量呢?抛去爱情,还能有哪种情感存在?别人口口声声的闺蜜情?友情?知己?不会的,没有爱,什么都维系不了,就像今早咬了一口蛋糕,拉出的细丝挂在嘴角,舔一口,就断了,连啪的一声都不会出现,脆弱得跟什么一样。
所以,我和你,我们两个人,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也很寻常不是吗?离家出走的人那么多,相遇更是每时每刻都在重复上演,对,这就是全部了,再多不会有了。
青本已泛红的眼,就这样直直地、静默地,看着林暮,又像没在看她。光影斑斓的泪,往下滑落。
“哈——”她忍住哽咽吐出一口气,垂头手忙脚乱地擦眼泪,举手喊来殷切的酒保,点了两杯长岛冰茶。
“说给我听听,是谁这么心狠,把你玩弄一顿后就地扫出家门,连我都做不来这种事,看,我还知道请你喝一杯。要知道,我一般不请客,毕竟来这里消费的都是客人,我抢了风头算什么样子。但现在我也是客人了,不过是那种不消费的客人,我等着别人来给我消费。今晚我左等右等,就是没瞧见个水花,你以为我在等谁,我等你啊,你跟个傻子一样,我总不能也当傻子吧?诺,尝尝看,很好喝的。”青假笑着将酒推过去。
“她对我不算狠心,我吃她的、喝她的、住她的,她没说过要我给她什么。”林暮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在舌面滚过,渐渐渗入口腔每个角落。
“闭嘴啦,我想听的是这个嘛?刺激的,说点刺激的来听听?”喝了酒之后,青的兴致又起来了,八卦之魂已然压不住,“早些时候,你们那个了吧?不然你怎么穿成这样。但你脖子很干净啊,咬痕啊,抓痕啊,小草莓啥的,没个影儿。难道说,你喜欢办事的时候克制一点的那种?还是……那个我不懂啊,你别见怪哈,你们拉拉都是这样……唯美的?”
“我今天确实想找她亲密接触,认识她一个多月了,之前只和她亲过一次。我本以为她也会很开心,但她对我说,她不愿意。”林暮回想。
“一个月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跟你做吧,可以说她爱你爱得要死,同样也可以说她不那么珍惜你;不跟你做吧,你又要质疑她到底爱不爱你,哎,真麻烦对吧?”青捧着玻璃杯,眼里满是调侃意味的坏笑,“你觉得,她真的爱你吗?她说过爱你吗?”
林暮摇头,“我同样没说过爱她,但这并不妨碍我和她看上去就好像一对恋人,更何况,她从来就对我很好,并且,她和我都很享受这种付出与被付出的关系。”
青嗤笑一声,抬抬下巴问她今天怎么解释?
“不用解释,因为明天,一切又会如常。”林暮喝的很快,几句话的功夫,杯已见了底,她拈起樱桃的杆儿,摇晃着那抹鲜艳的红,似乎想起了某个女人薄情的嘴唇,“……今天我很想亲她,我很久没有亲过女人了,连上次都是和她……她从二楼光滑的楼梯上气冲冲走下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我明明只是在玩飞盘,和她养的一只狗,不小心飞到二楼,打中了她的膝盖……很多次。她就因为这个?我没有看她气愤的脸,而是盯着不断靠近的膝盖上的红痕,她伸手抢走狗嘴里的飞盘扔到沙发底,如果狗不钻进去叼,就得我自己趴着去够……我生气了,拦腰将她抱到腿上,凑过去亲她,被她偏头躲开了,她用手抵住我的肩窝,不让我靠近……但她其实误会了,我也只想亲她一次,她不让我亲那一次,我就不会再主动了……但她今天好迷人,也许偶尔不那么教条也可以?我可不可以再主动一点呢?她以往都会很喜欢……我将她压在沙发上,开始脱她的衣服,这个动作以前也有过,不过那时我们在搞艺术,而相同的位置,搞一搞色情,色 情也会不会变得很艺术?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和她做一些更亲密的事情,但一个月过去了,她这个初看很色情的女人,其实意外很纯情?我们之间只有过一个吻,而她貌似并不想要更多。她按住我急躁的手,没怎么用力。——怎么了?我问她。她直起身后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应该多认识些朋友。——为什么?她笑了,——你不能只认识我一个人。——你好像忽然对我很不满?她点点头,——是的,你的感觉没出错,我有一段时间不想看见你,至于是多久,这全凭我的感觉。——那我现在该怎么做?——松开我腰上的手,然后从大门走出去。她告诉我。——现在?我问她。她抱着她的狗没有回我……”
“所以,你就这么水灵灵地走啦?”青浅打了个哈欠,“听起来像什么生活启示栏目剧,还是中年版的,配上你这副操蛋的语气,更催眠了。拜托,我们这里是酒吧,可你让它看起来好沉闷!这真的大丈夫?”她说着说着,忽然从吧台跳下,伸手拉住林暮的袖子,“走吧,有人想找乐子很久了,我们去满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