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驺吾
书名:白书 作者:湘君白发 本章字数:15701字 发布时间:2024-10-29

紫菱州就像它的名字,城内河里开满紫菱和荷花,街上行人大多都迟滞脚步,观赏着夏日独特的风物。重明他们也站在河岸的白石栏杆边,望着一朵朵荷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个郁郁寡欢的姑娘,她身量适中,鹅蛋脸,眉目如画,长长的头发用条粉色的发带系着,干净齐腰的衫衣,颜色平实的长裙,有一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优雅。秋练见她闷闷不乐、忧愁满腹的模样,担忧地对重明说道:“她好像有轻生的意思呀?”


重明瞥了眼:“可能只是烦闷苦恼吧!应该没事的。”


落落莽莽撞撞,冒失鬼似地说出:“她会不会是我们想遇到的妖?”


重明和秋练摇头:“并不是长得漂亮好看的都可能是妖,要是这样,人杰地灵的天下九州还不到处都是妖!”


衣衫朴素的女子“嗳”了声,发着呆,轻轻背过身向前面走去。前面是座石桥,她走上桥时,重明、秋练他们假装无事地偷偷跟上去。


他们为何会这么做?可能部分原因是落落有口无心的话在起作用,影响到重明和秋练的意识,再就是担心女子可能真的会做出什么傻事。


她低头走着,完全无视身边之人,沉浸在自己或孤独或沉闷的心境里。她从桥上轻轻走过,并没有停留,接着拐入沿河的街巷,徐步而去。看她如此,重明和秋练也放了心,相互而视:“我们实在太多心,人家可是无忧无虑的姑娘。咱们走吧。”


就在重明他们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有位穿灰白色衣裤的少年鬼魅般地闪出来,饶是秋练始终在望着那个方向,也看不出少年是怎么出现的,仿佛他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少年从后面跟上,快走几步,和女子并肩。少年并不像个毛贼或无赖,因为他没有靠近女子,只和她齐头并进,两个肩膀之间隔着适当的距离,更没有突然出手去抢她的钱袋。但就算如此,陌生的少年不吭一声地走在妙龄女子的身旁,在他人看来,也有不可对人言的企图!


重明、秋练、落落他们见此,向前追去,在快要靠近的时候他们听到少年突然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被重明他们听了去,那少年说的是:“我听得到你心中的恐惧,看到让你夜夜不宁的画面,我可以帮你摆脱困扰,但这里很不方便,你若是相信我就带我去你家,或去个隐蔽无人的地方!”


少年的语调落地有声,自有风骨,因此重明思量一回后说道:“难道这少年是要帮助这位遇到麻烦的女子吗?”


“‘带我去你家,或去个隐蔽无人的地方’,这些话在我听来有些刺耳,因为男欢女爱本属正常,可是两个人若在路途上刚刚相识,猝然相逢,作为男子的一方冒冒失失提出如此要求,只怕没安什么好心,可能是色 魔淫棍之流。就算是为助人脱危解困,也是幌子:在光明正大的地方也能帮助人不是。”秋练道,“我有些担心,担心这个看上去单纯善良的女子可能会被少年欺骗,吃亏上当。此事既然让我们遇到,就要管到底。”


重明知道秋练的脾气,就道:“那我们就在旁边守着,看少年究竟要做什么。”


“嗯。”秋练回应。


此时,女子听过少年的那些话后便停住脚步,难能可贵地转过脸来,望着少年,似乎觉得少年的话有几分切中要害,但不明白完全不相识的少年是如何知晓的,莫非他从谁人口里听说的,或者刚刚她自言自语的时候说漏了嘴,被其听了去。她还是犹豫,难以相信他,礼貌客气地说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可你说的我完全不懂,真的不懂。”


径直向前走开了。


少年望着女子的背影,做出个很无奈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


女子回头看了眼,加快脚步,少年也加快脚步,重明、秋练和落落也自然要加快步伐方能跟得上。


“小姑娘瘦瘦弱弱的,走的还挺快!”秋练提口气,走到了重明和落落之前,以便听清那少年说的话。


少年继续走在女子的身边,眼望着前方,轻声轻语地说起来,这次他说的话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些简短的词语:家园和海,屋顶,满眼的星辰,浮尸,怪鱼,可怕的妖。


女子正在走着,本来是在刻意加快脚步以便甩开少年,可是当她听到第一个词语的时候脚步便慢下来,脸上也呈现出惊愕的神色,等听过所有的那些词语她已经怔怔立住再也移动不了分毫,脸上的神色无比震惊,仿佛她突然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不是一个人,是许许多多的人。她猛地转过身,抓住少年的手臂,双目凝视着他:“请跟我来!”


“他究竟用了什么魔法把那位姐姐哄住的。”落落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


秋练道:“我只是听到少年说的家园、海、怪鱼这些词语,不知道他说过这些话后又给那位姑娘灌下了什么迷 魂汤。”


“跟上去,看他做什么!”重明道。


秋练和落落点头:“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少年做坏事。”


重明、秋练和落落一起跟了上去。


女子带着少年急匆匆行去,绕过几条街巷,来到座安静的小院前,打开房门,一只狸猫喵喵叫着迎出来,女子抱起狸猫,和它亲昵一下,并很欣慰地说道:“小狸,我遇到了奇人,他会帮我的忙,让我摆脱困境。我们快回房里。”


女子抱着狸猫,将少年让进去,并带上了房门。


重明、秋练和落落在不远处的墙角边看到这样的场景,听到那些话,彼此互相看看,都十分不解:“女子把一个陌生的少年领回家,还觉得对方是能帮助自己的好人,这也太诡异、太说不通了吧!”


然而靠猜测琢磨是得不到答案的,他们需要更加深入的了解,因此,他们摸上来,蹑手蹑脚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通过缝隙看过去,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并不见刚刚的女子和少年,也没有别的人影,只有那只狸猫卧在正房的门首,懒懒地晒着太阳。


“人呢?”落落有点茫然。


“听女子刚才的话,好像是要带少年进房间。”秋练叹息不已,“一个好生生的姑娘竟然把一个陌生的少年带进自己的闺房,这都是什么事?”


“好事。”重明刚说完就知道话里有歧义,忙解释,“我是说一个女子敢这么明目张胆,说明她是独自一个人居住生活的,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去,看看他们在做何种勾当。”


秋练道:“重明说的没错,女子应该是独自居住的,屋里只有一只狸猫。”


“那样的话我们就不要再耽搁了,以免女子受到欺负。”落落大咧咧地将房门推开,走了进去。


重明和秋练紧随其后。


卧在房门的狸猫看到陌生人闯入,迅速站立起来,弓着身子,发出喵喵的叫声,似乎是要以此将重明等吓退,然而狸猫并未能将这种状态持续多久,就沿着墙边快速跑开,纵身跳上了窗台,通过半开着的窗扉跑入房间里,与此同时,半开着的窗扉里传来了轻轻的话语声。


只听少年道:“在我帮你之前我想先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窦若兰,你呢?”女子道。


“我叫薛仁。”少年道,“现在你要躺在床上,或者躺在地面的毡毯上,心无杂念,慢慢入睡,我也会侧躺在你的身边,用臂弯把你包围,就像慈爱的父母搂着自己的儿女入睡那样。我会在你的梦里出现,解救你的恐惧。”


窦若兰有些踌躇:“真要这样做才能帮我吗?可是我们既非兄妹,也非夫妇,同床而卧,是于礼不合的!”


“请相信我,我绝非淫邪之徒,而是真正能帮助你的人!”薛仁平静地道。


“我相信你,可还是不能冒冒然地躺在你怀里呀!”窦若兰犹豫不决。


“这是唯一的让你摆脱恐惧的方法,你如果不能接受,那就算了,我现在就离开。”薛仁转身,做出要走的样子来。


“别走!”窦若兰挽留,“我同意这样做。”


“这样我才能帮你。”薛仁道。


“要不要脱去衣服?”窦若兰问。


薛仁说道:“你若愿意脱便脱去吧。”


此时,秋练和肩头停着墨精的落落已经破窗跳了进去,重明本来也要跳进去,无奈不及秋练和落落的速度快,两个在他膝盖上借力纵跃而入,重明则向后退了退。重明看秋练、落落和墨精已入屋内,觉得他们三个对付个浮浪子弟还是绰绰有余的,便在窗外留守打掩护。


秋练和落落跳入房中,指着薛仁的鼻子:“你这个诓骗好女子的无赖流氓,色胆包天,还不快点滚出去!”


“听见没有,让你滚出去呢。”墨精则飞到薛仁的眼前,“现在不滚,一会只能被打的爬着出去了。”


薛仁看见个娇柔女子,一个孩童,以及一个穿着道士服的小小人,惊讶意外,心里忐忑,但想到需要救助的窦若兰,还是不能按他们的话去做,说道:“若兰姑娘需要帮助,不然她很可能陷入噩梦里,永远不能醒来!待我帮了她,自然按照你们的吩咐滚出去。”薛仁此刻完全无视秋练他们,转过身对窦若兰道:“快点躺下,现在让我来帮你。”


窦若兰看看突然闯进来的三人,又看看薛仁:“我们两个在他们面前躺在一起吗?”


“是呀!只有如此我才能帮你。”薛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这也太不要脸了!”墨精脸上蕴含怒意,毫无顾忌地向薛仁吐了口墨汁,把他弄的满头满脸皆是墨汁。


“好 色之徒,死不悔改。”秋练也怒不可遏。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落落双手成拳。


秋练运用妖力,在右手手心里变出许多的彼岸花花穗,轻翻手掌,推了出去,那些胭脂红的花穗如赤色蟒般盘旋而去,裹向薛仁。薛仁见花穗快速绝伦地袭来,脚下用力,原地纵身而跃,跃起一人高后飞落在左手边丈余的地方,轻易避开。他侧着身子,用手拨着鬓边的头发,说道:“这位姑娘也不是凡尘世间的人呦。”


颇有些洒脱不羁。


秋练没有回答,见彼岸花花穗卷向了窦若兰,便瞬间收回妖力,花穗纷纭落散。


落落看秋练一击落空,拍拍停在身边的墨精,墨精懂得意思,快速飞向薛仁,在他身边兜起圈子,就像阵忽然而起的旋风。与此同时落落右手成拳,向前伸出,左手成掌,放在胸前,身子跃起,如离弦之箭般飞扑过去。落落看得非常清楚,墨精已用快速转动如网兜样的风暴把薛仁困住,就算不晕头晕脑,也已有点迷糊,此时正是出其不意攻击的时候,谁知落落眼看要用拳头打在薛仁胸口上时,人忽然不见了,只瞥见道黑影从眼前跃出,然后就和墨精撞在一起。


两个跌倒,又灰头土脸地站起,彼此看着对方,落落庆幸地伸出左手,说道:“还好没把左手的掌力使出来,要不然你要多挨一下。”


秋练出手没讨到便宜,落落和墨精也吃了亏,他们这才意识到薛仁的本领不可小觑,因此互相看看,一拥而上。以多对少,竟然也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因为只要有拳脚过来,将近未近,薛仁脚步一错,身子滑过,就已在众人身外;又能于墙壁上直立而走,如同在攀登笔直陡峭的危崖,身子却不屈一点;更能倒栽葱似地在屋顶处走动,即头部垂下,双脚如被屋顶黏住那样,而且还可向各个方向移动,迈出在地面走路时同样的步伐。


秋练、落落和墨精渐渐心急,如三只展翅的雀鸟在薛仁身边飞动,人影、掌影和衣摆的影子在不大的内室里翻飞灵动,好不雅观漂亮,却连薛仁的身子也没有碰到。


站在旁边的窦若兰已经眼花缭乱,而在外面的重明看得目瞪口呆,心惊不已。


秋练、落落和墨精突然从三个方向齐齐攻来,攻击的部位把薛仁的头脸、胸腹和下盘全都囊括在内,薛仁若想以快速的身法躲避的话就要比他们三个更快,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薛仁要被击打中身子,谁知他一个倒翻,双脚牢牢吸在屋顶上,身子垂落,轻松地躲过攻击。他踩在屋顶上,不断摆动,如秋千架那样,边说道:“我就在这里吊着,随便你们打,打中的话算你们赢。”


秋练和落落看他那个得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分从左右两侧出拳攻击,薛仁将身子向后荡去,躲开秋练和落落的攻击,可那仅是秋练和落落的虚招,等到薛仁的身子再次摆过来时,秋练和落落各转过身来,同出右拳,击向他的面门。其实这两招也是虚招,当薛仁荡过来用双手接住了秋练和落落的拳头时,秋练和落落各出左脚和右脚,对着他的腹部踢了过去。


薛仁再也躲不开,身子从屋顶处飞落,掉在地上,等他再次起来的时候已经变出妖身:却是只个头还很小的妖兽,有豚那样肥肥的身躯,短小强健的四肢,猫耳般竖起的双耳,小如杏仁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宽宽的嘴巴,身上毛发呈现五彩之色,闪耀着五彩光芒。


小妖正站在窦若兰的身边,窦若兰还陷在少年忽然变成小妖的困惑里,回过神后说道:“你是谁?”


小妖看看窦若兰:“我是能帮助他人摆脱恐惧噩梦的妖!”


秋练和落落被那光芒闪耀了眼睛,收住拳头,墨精也因为看到妖族而忘记了攻击。秋练看那妖兽在屋里立着,身手的毛发似乎在随风飘动,再也不觉得它变成少年会为非作歹,因为这样的小妖还未 成年呢!秋练心里想象着以前师父说过的明目繁多的妖,考量长相毛发,本事能耐,可是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忽然看了落落一眼,灵光乍现,喊出来:“驺吾,你是驺吾,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妖!


落落问:“那它干嘛变成个像重明哥哥般的少年?”


墨精则道:“而且还是很英俊潇洒的少年!”


“因为变成孩子,是不会让人相信的,世间之上很多人才不相信毛孩子有帮助他们消除恐惧的本事!所以,薛仁就成我的化身,或者说我才有薛仁这样的化身。”驺吾说的很理直气壮,不容辩驳。


窦若兰得知眼前的小妖是驺吾,似乎很厉害的样子,自己或许有望得到解救,便对驺吾说道:“你是妖,而妖通常很有能耐,看来你之前说的话都是实话了。”


驺吾道:“这个世间,只有我驺吾可以帮你,这一点是永远不会错的!”摇身而变,又是薛仁的模样,转向窗外:“外面的那位掠阵者可以出来相见了吧?”


“薛仁兄只是躲避,毫不还手,或许这点已经说明你的确是出自真诚想救若兰姑娘。我们本以为是位江湖无良少年,但是没想到,我的伙伴们逼你显出了原身,现在真相大白。”重明又诚恳地致歉,“我们冤枉了驺吾,请不要见怪。”


“这样说来,我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帮助若兰姑娘!”薛仁望了大家一眼。


“非要睡在一起吗?”秋练还是问出这个让她担忧的问题。


窦若兰听后羞惭不已,默默低头。


薛仁沉思片刻,说道:“我试试坐在若兰姑娘身边拉住她的手,看看行不行得通!”


窦若兰找来只毡毯放于屋中,合衣仰卧,那只狸猫刚刚溜走,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叼着块鱼肉也来到毡毯上,慢慢吞咽了鱼肉后蜷着身子睡在窦若兰的臂弯里。大家看到这样的场景,想到薛仁之前说过的话,要窦若兰躺在他臂弯里,可以算是情景的呈现吧。


薛仁盘膝坐在毡毯的边缘,就像个无七情六欲已和尘俗无有牵连的高人隐士,安抚窦若兰,让她心无杂念,慢慢入睡,然后他会在旁边拉住她的手。在她置身于自己的噩梦里时,他会出现,把她解救。


窦若兰很配合,听完薛仁的交代后点点头,就闭目假寐,慢慢入了梦想。





1




窦若兰是小女孩的时候,怕黑,怕老鼠,怕软软绵绵的虫子,更害怕下雨,尤其是从早到晚缠 绵不断的雨,因为她担心雨下的多会变成海,会淹没家里的房子,而她不想失去爷爷奶奶,不想在下次落雨时没有地方可去。她很多次做过可怕的梦,同样的梦。梦中大雨如注,下了很多天,把家园变成大海,爷爷奶奶等亲人邻居都没能出来,只有她冲了出来,漂浮在水面上,危机时刻,看见自家房舍露出的尖尖屋顶后不顾一切爬上去,等待着人来救。


白天的时候她看见很多的浮尸,有父母的,爷爷奶奶的,一些同村者的,及别的村子的死难百姓,还有很多小动物的尸体,可让她困惑的是父母明明很多年前就离世,怎么又再度遭难,还是因为所有附近之人不管之前死去的还是刚遭难的,他们的尸体都被集合起来?


她想:“父母应该从来没有死去,只是待在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没想到遭遇横祸,他们没能逃开大水。”


她在水面上看见的小动物尸体很少,因为小动物们的水性更好,大多活了下来,它们浑身毛发乱糟糟的,露出小脑袋,奋力地用四肢划着水。一条全身白色并有很多地方出现黑色斑块的大狗,它像孩童书写时把墨汁溅上的白纸,从她身边飘过,发出低沉的哼唧声,可是她没能把它拉住。隔壁家孩子养的因为生气拔光了自己羽毛的鹦鹉,站在一截断枝上,左看右看,似乎想找到那个讨厌的孩子主人,但是只有茫茫的水面。很多只大老鼠、小老鼠就像在吃饵的游鱼那样挤在一起,它们不放过任何飘荡着的稻草、木板或者细细的原木,总是你争我抢,往上面爬去,占了一席之地后就开始狂甩身上的水,想把自己弄得干燥些,但刚刚一会就被其他族类挤落水里,但让窦若兰困惑的是这些老鼠为何不游向她,她那里有可以停靠的屋顶。


一个木盆顺流而下,里面露出襁褓等物,她远远看到后急忙从水里拿起根长长的树枝,卷起裤管,向屋顶下面小心地走去,等木盆到的跟前她用树枝把它搭住,一点点地拉过来。本以为里面会是个孩子,没想到是只狸猫,她把它救了上来,取名小狸。


白天,水没有继续漫上来,她待在屋顶就像看一幕幕戏剧那样,看到了许多随波逐流的场景。夜晚天上挂满星星,星星比过去最闷热、碧空如洗的夏夜里的星星还要多得多,似乎是经过大雨的洗礼后空气更干净,让更多的星辰得以现身,而且不止如此,天空似乎更近了,她只要站起身来似乎就能把一颗或两颗星星撞落——是因为家园成海,有了镜面的效果,或是由于站在了屋顶的缘故,毕竟在此之前她曾站在自家门前,用灯笼的光亮来选定一颗颗星辰时就觉得它们近在咫尺,更何况是站在屋顶上。


她把小小瘦瘦的狸猫抱起,举向头顶:“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变成了星辰,小狸,你好好看看,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吗?”


小狸的叫声似乎是肯定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在头顶的天空看到许多的星辰,脚下的“海里”也同样闪烁着无穷星光,似乎水已不是原来浑浊的模样,比长满水草的湖水还要清澈透亮。


随着她长久地注视,她发现有很多蓝色的亮点出现水里,从四面八方过来,渐渐围拢,像是群体围攻猎物那样。它们不是水母,不是深海怪鱼,也非借着水势汹涌而来的水生动物,只是那些白日飘过去的浮尸。浮尸的后颈也即位于脑后头发之下两寸的地方有个发光点,像是凸起,又似乎是凹陷下去的小洞穴,里面源源不断发出蓝色的光,大概那蓝光是溺水而亡者向阴间发出收容魂灵的信号。


她待在唯一高出水面的屋顶上,周围满布成趴卧姿势的浮尸,她觉得那样的夜即使有再美的星光也会让人浑身颤栗、心神不宁的。浮尸手足伸展,面部向下,很像一个个懒睡不起之人,但是他们不发出半点鼾声,身体任何部分都不会动弹,确确实实已失去生命。如此来看,这些浮尸就像是一个个在蚕食着微小生物的多触手动物。


她有点头晕目眩,向着屋顶的中心退去,可是小狸从她的怀里跳出,来到水边盯着水里闪着蓝光的浮尸,“喵喵”叫个不停,急促又带着些许的威胁之意,她忙说道:“小狸,快回来!”


这只狸猫不仅是梦里的,也是生活里窦若兰的一个宠物,当时她遇到它,带它回家后给它吃的东西,并在那时候给它取名为“小狸”,虽然遇到小狸的情景变成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木盆里,但长相和毛色都完全相同,也很亲近她,必是小狸无疑。


小狸听到主人的声音回头看看,但马上又把目光投向水面,同时”喵喵”的叫声变得剑拔弩张,躬着身子,毛发炸起。


窦若兰不知发生什么,变得很紧张,看着小狸所看向的水面,水面上同时冒出一串串如莲花大小的水泡,就像水下突然出现很多泉眼,泉水涌出,笔直而上,形成很多很多的水泡,不过那绝非是水下有泉,而是浮尸搞得怪。浮尸随着水泡一个个显露出脑袋,慢慢露出半身、双腿乃至双脚,然后整整齐齐又间隔有序地站在水皮上,他们就如同春笋在短短的时间内从水里冒出。


浮尸面部如生,衣衫如旧,全身水淋淋的,头发披散,可是当水流过他们的面部时出现了变化,水好像可以腐蚀任何肌肤血肉,把浮尸的面部全部融化掉,只剩下一张开合的口。


他们在水面上移动,慢慢靠近窦若兰和小狸所在的屋顶。小狸发出凄厉的叫声,并没掉头而跑,反而是向最近的尸体上扑了过去。小狸用指爪在尸体脸部猛抓,爪痕刚刚出现又自动愈合,仅仅流出些暗红色的血。被攻击的尸体似乎尚残存着意识,双手活动起来,紧紧抓住小狸的腰身,用力从身上扯下,向屋顶扔了过来。


窦若兰看见被扔来的小狸,跑上几步,伸手接住,就把小狸紧紧抱在怀里,退向屋顶的最高处。尸体慢慢走近,在水面上如履平地,产生的水波一圈圈扩散而去,但当他们来到屋顶边时,刚刚踏出水面,碰触到屋瓦,就好像被某种驱鬼辟邪的符咒灼伤,只得把脚缩回去。他们全都仅剩下面目上的口,浑身水淋淋的,双手有气无力地垂在身边,站在水和屋瓦的相接处一动不动,像人墙那样把窦若兰和小狸围在中间。窦若兰看到尸体已失去面部,也已分不出亲人,本来她很想喊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现在看来或许这里根本没有他们,也不曾有过。


她看见尸体被屋瓦的魔力逼得不能近前,稍稍放心,对小狸说道:“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这里是安全的!你不要再跳出去。”


抚摸小狸的毛发让它安静下来。


平静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就从水里爬出很多的水虿,它们和平常的水虿不同,身躯更纤细,也更娇小玲珑,几条合在一起不及窦若兰的小指粗,然而它们数量之多超乎想象,它们全都爬上尸体的身子,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他们的衣衫、头发和脸部,然而这些水虿并非以尸体为食,而是另有目的——第一只如纺织娘般的飞虫从壳里飞出时才表明,它们是在借着漫天星月的夜晚进行羽化。


飞虫慢慢破壳而出,越来越多,它们飞在空中,胡乱绕飞,忽而改变方向飞向了窦若兰和小狸。窦若兰以为它们要越过屋顶去向远方,谁知它们俯冲而下,飘落过来,刚刚碰到手臂或脖颈等部位便开始叮咬。窦若兰双手并用,打落身上这些如纺织娘般的飞虫,然后拿起树枝,在身前、身后和头顶挥舞,小狸也立在她的肩头上用双爪击落飞虫,并偶然用嘴去吞咬,咬住后也不吐出,而是直接吞咽。


窦若兰和小狸打退一群飞虫又飞来更多的,似乎永远赶不去,也打不退,她渐渐感到疲惫,身上被叮咬的愈来愈多的伤处也疼痛难禁,小狸虽然已吃得肚子滚圆,可身上也有很多伤痕,看来若再继续下去,用不多久两个可能就要倒下。更糟糕的是似乎黎明正在倒来,这片新出现的海开始上涨,水一点点涨上去并覆盖更多的屋瓦,只留下坟包大小地方的屋顶,仅仅能容下窦若兰和她的小狸。


头顶是如纺织娘那样细小的飞虫,身边满是伸出手臂乱抓的尸体,周围是“海”,窦若兰和小狸被困中间不能出去,渐渐的迷迷糊糊,身子开始倾斜,倒入无边无垠、映着无穷星光的海里。




2






在窦若兰很多次的梦里她会倒下去,和小狸一起跌入海中,而在被飞虫、尸体簇拥着吞噬之前她会喊出:“救命呀!如果有谁听到请救救我!”


当薛仁也就是驺吾坐在她身边后,她就不会再倒下,其实当他与窦若兰双手相接并感应到梦境后,他已经化入梦里,在那个虚虚实实的世界里从空落下。


他本该平稳落地,但没料到对水的适应力有所下降,身子陷了进去,等他从水里爬出可以平安地待在水面上时,窦若兰和小狸已开始面对飞虫了。


薛仁看着远处海面屋顶上小小的女子身影以及小狸似有似无的身躯,飞快地奔去。他从尸体之上跃过,落在那坟包大小的安全地带,驱散窦若兰和小狸身边的飞虫,并道:“你们还好吗?”


窦若兰转头看见薛仁,说道:“你果然能进到我的梦里,和我共同面对困境,那么这些飞虫和尸体,我们该怎么应付呀?”


“看我的吧!”薛仁把头昂起,张口做吮吸状,就见一只两只的飞虫入了他的口,接着是数百只,最后那些飞虫就形成一道涡流如百川归海那样地全都飞入他的口中。


他好似吞下满天的云,满河川的水,但肚子完全不肿胀,完全没有饱腹之态。


他拉过窦若兰的手:“现在和我离开,抱好你的狸猫。”


“我们能逃出去吗?”窦若兰嘴上虽如此说,心里还是深信不疑他能做到,于是牢牢抱住小狸。


薛仁道:“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的!准备好飞跃这些尸体吗?”


窦若兰点头:“嗯!已准备好!”


薛仁见水还在上漫,屋顶的安全空间越来越小,尸体的手已在眼前后背的地方来回晃动,知道已没有时间,于是抓紧窦若兰的手纵身上跃,跳到外面。


薛仁拉住窦若兰柔软如葱的纤手,飞速在水面上驰骋而去。要知道他是驺吾,极善行路,即便没显出妖身单纯用人形的化身也急行如风,那些尸体即便潜入水底追踪也远非所及。


薛仁可以停留在梦境里的水面上,拖带着窦若兰,窦若兰也不会沉入水底。他带着她奔行,脚下是有星辰倒影的海面,脚步踩过泛起层层涟漪,当奔出很远后,涟漪、水波不见,如镜的海面消失,显出的是真实的土地,土地上草木葱茏、红花绽放。


当窦若兰看见熟悉的村子以及那些村里人时,她知道已从噩梦里逃出,永远不会再被困在里面。


窦若兰从梦里醒来,看到身边的小狸,端坐身边并慢慢睁开眼的薛仁,以及站立旁观的重明他们,脸上绽放了久违的笑容,对薛仁说道:“我从噩梦里解脱了!我从噩梦里解脱了!”


笑声玲玲,实在太像个孩子。


“看来我的任务已完成,在我的妖生当中又有件值得回忆和铭记的事。”薛仁毫不居功。


“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这样将来的话万一再被噩梦纠缠,还可直言不讳地请你帮忙。”窦若兰言语诚朴,诚朴地让人知道她似乎是个完全没有心机的女子。


“看来当朋友不知是真是假,你是想聘我当长工了吧!”薛仁嘴边展露笑意,打趣说道。


“你这样理解也可以!”窦若兰打个哈欠,便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我可是很久以来或者说很多年来都没有好好睡过,每次躺下噩梦总会如期而至,我想我需要大睡一场。”


“既是这样,若兰姑娘就还睡在毡毯上吧,我想它会带给你好梦的。等你明天睡醒,我们再来打扰!”秋练知趣地说道。


“没错,还要睡在这张毡毯上,会有好梦的!”窦若兰沉醉不已。


薛仁、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他们看见窦若兰那样幸福的模样,不忍再打扰,静静走了出来,走出院落。





3






“我们也要分别了。”薛仁道。


“我们好不容易碰到,现在又是中午,我们应该请你吃饭,既是替窦若兰感谢你,也是替自己之前对你的误解赔礼。”秋练决定请薛仁下馆子,算是对他所做事情的奖励,“我还会在接下来的几天把驺吾画在《白书传》上,永远流传,为人所知。”


“还有这样的好事:既能填饱肚子,又能把自己的玉照流传下去。”薛仁道,“简直就是一场梦。”


“不是梦,但我还有一个附加要求,就是请你说说窦若兰的梦境以及恐惧的来源。”秋练道,“窦若兰虽然不再有噩梦,可是客克服噩梦的缘故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


“早知道这顿饭不会白吃的!”薛仁调侃似地说道,“一个故事换一餐饭,换留名于世,也值得!”


窦若兰梦里的场景包括变成海的窦若兰幼年时生活的村子,发出蓝光的尸体,水虿变出的飞虫,后面的窦若兰和狸猫并肩而战,他出现吞掉飞虫,带着窦若兰和狸猫飞奔并找到陆地和原模原样的村子,等等环节,薛仁都统统述说一遍。


至于窦若兰恐惧的来源,薛仁坦言:“这与她的幼年经历息息相关。她很小的年纪父母就先后离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可她忘不掉父母亲,在梦里看见他们,在傍晚黯然的光线里看到他们似是而非的身影,于路途之上乍然听到父母的呼喊,可是那些都是她幻想出来的,是不真实的。只有站在父母的坟前,看着石碑上他们的名讳才似乎能感受到父母就在自己身边。她常常在肚子饥饿时静静坐在株大树下,看着坟包,想象成馒头,自言自语:‘我已吃下馒头,不会饿肚子了!’然后坐在树根上,依靠着树干,安然睡去。”


入睡后她发现自己所在的小小世界中开始下起大雨,大雨滂沱,把她全身浇湿,地面上则慢慢积水变成一片海,她的脚边出现很多怪鱼。浪头袭来,她整个人被卷了去。


在她做梦之时原是窦家庄许多调皮捣蛋的男孩,在作弄戏耍她——这些孩子找来许多空坛子,里面装上水或尿,沿着树干向下倾倒,水流不仅把她全身浇湿,还将她冲出去很远。


窦家庄是窦若兰之前生活的村子,梦里的村子。


她醒来后全身衣服湿透、沾满泥污,责问那些孩子为何这样欺负她?那些孩子说她克死爹娘,是个扫把星,应该滚出窦家庄,然后有的做鬼脸,有的扔泥巴,有的甚至过来一脚把她踹倒,方在大笑声中扬长而去。


她委屈地坐在泥巴里,没有哭泣,看着他们走远后起身回家,在爷爷奶奶的带领下去了那些孩子的家,找他们的父母理论,可是走过几家才知那些孩子的父母护犊子,表面上满面笑容地说道:“我们定会好好教训小兔崽子,你们先回吧!”等窦若兰和爷爷奶奶刚转身,就变了副嘴脸:“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来一趟,说我们孩子欺负他们的孙女,没准是他们的好孙女先勾 引我们的孩子!就算我们家孩子欺负了她,难不成全庄子的孩子都欺负她,这样兴师动众地家家户户讨说法。”


窦若兰听到这样的话再也抑制不住,痛哭起来。本想讨回公道,却受到有意无意言语的侮辱,窦若兰和爷爷奶奶自是伤心,那些孩子则变本加厉,常常用些小手段让她吃苦头。在爷爷奶奶告知她准备搬家到紫菱州前一天,她又去到父母的坟前,就像平时在外玩耍后回家一样,心里安然宁静,待了很久,就在不远处的树下依靠着睡去。


天慢慢变暗,暮色苍然,夕阳之光把云朵全都染成金黄色,变成袭棉被盖在她的身上。几个邪恶的影子从光亮里现出,这次他们带了绳子,想把她捆缚在树身上,让她不能回家。


他们拿着绳子,蹑手蹑脚,一点点接近,就在他们满以为计谋得逞时从草丛里蹦出一只狸猫,狸猫飞扑向距离最近的男孩,将他的脸抓出三道血痕。男孩的惨叫把其他伙伴吓得止步不前,他们看清是只狸猫后想替伙伴报仇,可是狸猫弓身昂尾,露出满口利齿,发出托着长音的“喵喵”声,并一步步靠近。


他们不经意瞥见窦若兰父母的坟,认为这只狸猫可能是她父母的魂灵所变,都胆怯不已,扶住受伤的伙伴溜之大吉。


窦若兰在狸猫抓伤男孩时就已醒来,看见狸猫护在自己身前,也怀疑是父母化身来帮她,因此当那些孩子被吓退后,更加显示了狸猫的能耐和非同一般。窦若兰唤唤狸猫,狸猫立马收起刚刚的姿态,俯首帖耳跑过来,在她身边蹭来蹭去,这样她便高兴起来,说道:“你帮了我,从此就住在我家吧,爷爷奶奶也会好好待你的!”


在夜色里带着狸猫向那亮起点点灯火的庄子走去,沉思的窦若兰忽然回头,蹲下身抚摸着狸猫的毛发,给它取了个名字:小狸。小狸对自己的名字似乎很高兴,“喵喵”叫了几声,飞身跃起,跳到窦若兰的肩膀上,然后两个就那样走回去。


尚未到家门,窦若兰就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影,站在自家灯火微暗的院子里,可怜的爷爷奶奶被围住,被斥责着:“看你们的好孙女都干了什么,把我儿子的脸抓出血痕,将来长大后还会有痕迹的。你们还我儿子的脸!”说话者是受伤男孩的母亲,边说边流泪,同时把儿子推到身前。


受伤男孩的父亲、同来的亲人和庄子里的其他人都纷纷发难,让窦若兰的爷爷奶奶做出补偿,给个交代。


“你们不要逼迫我的爷爷奶奶,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窦若兰以空谷回音般的语声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在他们都转过身后又补充着,“他的伤是我的狸猫抓的,和我抓的没有分别。”


受伤的男孩心有余悸,用手指着窦若兰肩头的狸猫:“就是那只狸猫!就是那只狸猫!”


男孩的母亲怒气冲冲:“先抓住狸猫剥皮抽筋,再让窦若兰的爷爷奶奶赔我儿子的脸!”


受伤男孩的父亲和几个男子走向窦若兰,形成合围之势,要捉住小狸,但小狸十分聪明机灵,听到窦若兰小声的提醒“小狸快逃”后,忽地跳向来路的方向,等捉它的人以为它要逃窜而过来堵截时,反身从窦若兰身边窜去,从受伤男孩的正面飞跃而上,身子划过一条弧线跳到房檐边。所有人眼巴巴看着,知道狸猫只需翻过屋顶便能消失在夜色里,无法捉到。可狸猫似乎并不想逃,逡巡于房檐上,密切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它的那种行为类似于等待发动攻击的大兽,起到些威慑作用。


可小狸仅是只狸猫,无法吓退那些人,更不能让受伤男孩的父母打消不合理的诉求,窦若兰的爷爷奶奶本已打算搬走,此时就说道:“我们会离开窦家庄,这座房院就权且请收下,算是替若兰和狸猫赔罪吧!”


受伤男孩的父母本是仗着人多势众想要些银两,没成想平白地得到座房院,大喜过望,早把儿子脸上的伤忘在一旁,但当着那么多人面还是装作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口里说着“看在众乡亲面上事情就算过去,明天我们来收房院”,才带着孩子和众人散去。


小狸从屋檐跳下,落在窦若兰肩头,窦若兰走过去挽住爷爷奶奶的手臂,一同茫茫然看着灯火照不到的遥远黑夜,和生活过的庄子作无声诀别。


窦若兰和爷爷奶奶来到州城生活,慢慢长大时爷爷奶奶也先后离世。




尾声



重明他们听闻这世事种种感慨良久,试着把窦若兰所经历的和噩梦联系在了一起,便兑现承诺,带薛仁去了家饭馆吃东西。或许有价值千金的漱泉珠在身,让他们有压箱底的财物,没有之前路途上的谨小慎微,开始豪爽起来,菜点的很丰盛丰富,有烧羊肉,煮牛舌,红烧田鸡,辣子鸡块,清蒸鲈鱼,几乎都是荤菜,唯一的素菜也即薛仁口里所说清淡点的是道凉拌萝卜丝,但里面发现有鸡皮和鸡丝,薛仁夹起些来,摇摇头又放了回去:“我不饿的,你们吃吧!”


落落把嘴里塞得满满的,还不忘说道:“你该不是僧人吧,难道不吃荤?”


“僧人和尚有的时候也不遵守清规戒律的,他们吃狗肉,还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酒肉和尚是有的,更何况还有采花的花和尚——”重明说的神神秘秘,似乎他见过采花和尚似的。


薛仁微笑不语,只是看着饭铺外面那只路过的山羊。


秋练听到重明的话,喉咙呛住,咳嗽几下又按压胸口,才勉强把食物吞咽:“你们扯到哪里去了,太不像话。济公和尚说过的话,重明只说前两句,不知后面还有两句,是: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关键的是薛仁既不是僧人和尚,也不是为家人祈福的持斋者,而是驺吾呀!别忘记,是驺吾呀!”


“妖兽难道也要修持持戒吗?”重明没头没脑地道。


落落和墨精道:“莫非驺吾是不吃饭菜的,要吃人吗!”


两个都张大嘴巴,惊骇地看向薛仁。


秋练叹口气,她刚刚着重强调后面的两句,就是要让重明、落落和墨精领悟,然而并没有起到作用,于是只得揭开谜底:“古书上说:驺吾生于林氏之国,身生五彩斑纹,尾长于身,若乘之,日行千里,可聆听世人心中恐惧,又为仁义之兽,非自死之兽不食!人家只是发现这些菜肴所用的肉来自被屠宰的牛羊鸡鸭,被网捞上来的活鱼,心有不忍,才下不得口,哪像你们就是三只无所不吃的饕餮。”


薛仁面向秋练:“秋练姑娘果然知识渊博,这其间的缘故被你言中。羊肉来自一只小羊,小羊是个小姑娘养大的,她家里太贫穷,父母亲背着她把羊送到屠夫手里只为给她买件新衣;牛是耕牛;田鸡是被人用诱饵捕捉的,鱼是个牧童用鱼竿钓出被过路的厨子买去······我只能知晓与它们的死有关的事情。”


重明、落落和墨精赞叹不已:“好厉害呀,也算未卜先知了!怪不得你化名叫薛仁,是有原因的,但桌子上的菜你吃不了会挨饿的,不如再点些清淡的来吃。”


“其实作为驺吾,还是更加喜欢荤腥。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已经选好了菜肴,是只将死的山羊。”薛仁又望了眼那只走过去的山羊。


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听后都问:“在哪里?”


薛仁道:“刚刚从街巷上过去!你们慢慢享用,我也去填饱肚子。”


然后起身而去。


重明他们已吃得差不多,听到薛仁要去取食自死之兽,觉得还未见过那样的场景,就也跟出来一块看看。薛仁看他们匆匆随来,也猜出他们的意思,多半是想看看自己如何茹毛饮血的,嘴角微微漾着一丝微笑。


那只山羊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身上尚有缰绳,多半是从别人家跑出来的,可它毫不畏缩,在人群里信步走着,也大概只有知道自己死期已至的牲畜兽类才能如此。山羊不发出“咩咩”的叫声,也没被贪心之人拖走,沉默地越过人潮,走出州城南门。薛仁、重明他们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看着它走入一片树林,在那里啃食几片草叶,就屈腿卧倒下来,将脖颈盘绕,做出闭目而睡的姿态。


秋练看它渐渐的动也不动,就像团棉絮,问:“它死了吗?”


“它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薛仁抛下重明他们,慢慢走了上去,俯身在山羊身旁,然后回过头来,“你们真要看着我把它吃下去,不会觉得残忍或者血腥吗?”


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相互看看,嘿嘿地说道:“不会觉得,你请自便!”


薛仁霎那间感觉这几位新遇到的朋友似乎内心很强大,要不就是内心有点小问题,但他们既然要看也不能硬让他们背转身,就也不再多说,化出妖身开始撕咬着山羊的尸体。


重明他们真是后悔没转过身去,后悔没能及时闭上双眼,看到了十分残忍的画面,原来驺吾虽然个头不很大,像只小豚,可是在吃东西时居然口爪并用,狼吞虎咽,弄得皮毛乱卷,血迹横飞,真有山崩地裂的态势。哎,他们满以为驺吾的吃相会很优雅,若不是连皮带骨一口吞下,也该是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就像个文静的小姑娘那样,说不定秋练在绘制驺吾图像的时候,就把那样温馨的画面绘上,在旁边写上题跋:如蝈啖叶。可却是如此腥风血雨的气象,简直让人不忍卒睹。


驺吾吃下山羊的尸体后变成薛仁,走到已奔出很远似乎沉浸在噩梦里的重明他们身边,抹去嘴边的血迹,说道:“让你们失望了吧!很多事情在我们的想象里是美好、完美的,一旦揭开遮羞布都是无法直视的,我虽吃的满口血肉,但我认为我和那些屠杀它们的刽子手是不同的——只有它们的生命结束我才吃它们!”


薛仁从他们脸上看到认同认可的神情后,开始说他一直想做却未能付诸行动的事。他想在州城里开家肉铺,或者屠宰铺,但是只要那些自然死亡的牲畜,为了让人家把符合那样条件的牲畜送来,他会给很高的价钱,更多的银两,如此一来他的铺子很快就会声名大振,被更多的人知晓。人家要是送过来鲜活的牛羊,他一概不收,让带回去好好饲养,等到它们将死之日再送过来不迟。要是有人用隐匿无痕的手段把牛羊杀死,说成正常的寿终,他肯定一眼就看出来,揭穿他们的丑陋嘴脸。慢慢的便不会有人再来欺骗糊弄,而是心甘情愿地好好照顾他们饲养的牲畜,等到过了些年,牲畜老迈而死,他们再送来。他肯定会买到越来越多自死之兽,大部分卖给饭铺,留下很少的部分自食。


到时候他就能在铺子前放张木椅,煮壶好茶,半躺在椅上,吹着清风,呷着茶,度此妖生。


薛仁字字句句说的很流畅,一气呵成,好像这样的打算他已经在心里酝酿很久并一个人在没有听众的情况下说了无数遍,才会如此熟念于心,当然他紧跟着讲出要如此做的理由:“这样的话世间的牲畜之兽,可以在被人吃掉前全其天年!”


重明、秋练、落落和墨精听后道:“悲天悯人的宏图大愿,天必佑之!你可以去做呀!”


薛仁悠然神往地说道:“多年前降落人世后,无论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我始终听得见世人的呼喊声‘救命呀’‘帮帮我吧’‘我很害怕,害怕身边的一切’,我听到这些声音仿佛看得到他们悲惨扭曲的脸颊:那么恐惧,那么毫无人色。我就算躲到山窟地穴或者水里,依旧能听见那些让人肝肠寸断的呼喊。因此我始终在帮助他人逃离恐惧,分不出时间来做想做的事。不过哪,我已经感觉到岁月逝去之快,有些事若是拖拖拉拉,不马上去做,以后都可能没有机会。因此也就是从今天起,从见到你们的第一天起,我要开家叫‘往生’的肉铺,只卖天底下自死之兽的肉!我曾经帮过很多人,积攒些金银珠宝,不过还远远不够,为了有足够的银两,以后我还要给别人送镖银,传递信件,甚至也做代人跑腿的小活计——只要能挣到银两,也就不在乎事大事小,尊卑贵贱。”


秋练从身上取出两锭银子:“那你先接我们的第一单生意吧!我们现在虽然没有信件要送,也不需传寄东西,但是保不齐将来的某天我们需要你的帮忙,到时候请你还记得接下的这单生意!或者说记得我们这几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薛仁呆在那里,因为他明白这不是生意,是他们对他的信赖,对他的捧场,对他要做之事义无反顾的支持。他感动着,说道:“我向你们保证,’往生肉铺‘定会在紫菱州开起来的!”


重明、秋练说道:“到时我们还会来捧场的!”


看看到的城门口,重明觉得他们还是不用进城,得继续赶路,就说道:“薛仁兄,我们还要去下个地方,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薛仁道:“你们这么快就走,可还不够一天呀?”


重明微笑:“时间的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认识你这样的朋友也就已足够!”


薛仁不无遗憾:“本以为你们会留下来,多住几日,等到‘往生肉铺’开起来时再走的······”


秋练说道:“等肉铺开起来时我们会在路途之上为你举杯庆贺的!”


薛仁叹惋不已:“我从来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可今天不知为何却不舍得你们走,但我知道,你们也有自己要去做的事,而且如果不抓住时间,以后可能就不会有机会!好吧,我们今日相聚,今日分别,但你们不要忘记,紫菱州有个妖怪朋友,他开着家‘往生肉铺’,而且还欠着你们一单生意未做!”


重明他们都道:“我们记住了!有机会我们会来找你的!”


他们转身后冉冉而去,就像即将远逝的飞鸟,可是薛仁突然双目里发出光亮,颇为惊恐地自语道:“不好,我听到了小狸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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