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练得到漱泉珠,以后的路上会大有益处,再遇到危险麻烦的时候那颗珠子或许能改变不利的局面,因此这些天的经历不仅有了可供绘画的百妖素材,又得到了这样一个宝贝珠子,总算值得。那么是时候上路出发了?
还不行,秋练还要兑现一个承诺:带卫光去看落日云海。
沧凌洲事隔多年,见到昔日的旧情人,彼此说出了当年未能说出的话,给过去一个完满的交代,纵然不能回去,人生或妖生带着遗憾,但回忆起来还是有微甜的——像极他很小的时候走在父母身旁吃的棉花糖。
沧凌洲猜想,卫光和俞九娘多半曾在回心石上看过落日云海,那里是他们的定情之处,他们夫妻两个还不止一次把看到的景象告诉卫光,所以卫光才会魂牵梦绕地想去看,既是这样,他沧凌洲何必去那里,一个和自己的回忆无关的地方,因此对大家说道:“现在是分别的时候,希望你们能看到人间最美的风景!后会······无期。”
“我们不会后悔无期的,你的珠子还在我们手里?”重明狡猾地道。
沧凌洲哈哈大笑,慢慢走去,又回头说道:“你们若是用漱泉珠做坏事,比如用它换了钱,或者用它伤人,它就会发光,那时我即便身在千里之遥,也能感知到的,会来取走它的。你们记住了!”
重明、秋练望着沧凌洲行至庭院化为清风而去,耳畔的话语犹在回响,不过他们听到的是另外的意思:你们若想见我,只要让漱泉珠发光即可,那时我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天近黄昏,残阳凄艳,秋练要履行承诺,重明、顾无心和卫方轮流背着卫光,上了后山的山巅。
山巅之上是块很大的平地,石缝里开出红色的小花,靠近崖的西边有块巨石,像个有孕在身的女子侧卧在那,就是回心石。
大家在回心石旁举目而望,见山下村镇连绵,屋舍俨然,树木成荫,河流交错,只不过所有的村镇、屋舍、树木、河流和行人都缩小很多,用手轻轻而掬,万物皆在掌心——眼前的场景犹如一幅人间风物图。而在这图画的边缘、大地的尽头,夕阳无限,正缓缓坠落,或明或暗犹如雾霭的黄明之光正在覆盖笼罩下来,遮住了林间几位身穿红白衣裙嬉戏玩闹的出水芙蓉般的女子。
白苍苍的云雾暮然而生,团团簇簇,在山巅附近飘荡,继而这些雾团慢慢四合,聚集在一起,越聚越厚,形成云海。
云海翻涌,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仿佛有千百条海中“大鱼”在游动,几只燕子身姿灵动,穿过云海,飞跃在“大鱼”的脊背上。
卫方和俞九娘是看过多次这样景象的,习以为常,但是对重明、顾无心、秋练、落落、墨精、生妖和卫光来说是平生罕遇的景象,那种震撼直指人心,让人生出孤独寂寞的感觉,只想要和自己最亲近最在乎的人站在一起,因此秋练和重明依偎,落落把墨精捧在身前,卫方、俞九娘照顾着卫光,只有顾无心和生妖还是以主仆之别的身份彼此远远隔开。
顾无心道:“她若还活着,我也不会如此孤独。”
顾无心说着转向生妖,“找你新认识的朋友们去吧,不要可怜我,否则我吃了你。”
“莫非堂堂的上古大妖来到人世后也动了情?”秋练动了好奇心。
“我虽然是妖,也有一片深情!”顾无心答。
秋练问:“她是谁?”
顾无心答:“她叫沈月岚。”
“她肯定是个绝色佳人,而且对你的影响也很大吧!”秋练试探性地说道。
“你们很喜欢听故事的,对吧?而且要把我妖身的形象画下来,那么与我有关的事也自然想要了解。”顾无心惨然而笑,“如你们所愿!”
1
顾无心,从封印里掉落尘世的烛九阴,来到夔州后却当起澡堂里一个打杂伙计,他每日劈柴,烧水,挨骂,给澡堂里的师傅去买饭食和酒,给洗澡的客人买来他们爱吃的面,得到别人赏赐的铜钱他面无喜色,被人辱骂也不能让他生气——他总是不悲不喜,在人需要他的时候很快出现,在被人责骂讨厌的时候默默回到那个小小的只有炭火的锅炉房。
锅炉房所在的地方位于院落最偏僻之处,里面堆满木柴,空间很小,有个小门可供进出,顾无心每次都能很安心地待在里面,因为在里面也能很好地看见外面的世界。他看见过院落里的人来人往,看见过掌柜的女儿玲珑穿着花衣的可爱样子,看见过春夏秋冬更替的信号,看见过那些人的喜怒哀乐,看见过春草秋虫的生死循环。他还看见,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飘落在地。
夔州已经两年没下雪了。
这次的雪好像迷途的羊群从遥远的雪山草原奔赴人间,只是半天,外面的屋檐和地面变得白雪皑皑,纯白如盐,连藏在树洞里的戴胜鸟也在羽毛上落了很多雪晶。院落外面传来孩童熙熙攘攘的嬉闹之声,多半他们在雪地里追逐玩闹,可是这热闹没有把玲珑吸引过去,她穿着花花绿绿的厚棉衣站在庭院里吃着刚刚出锅的麻花,每一根麻花被咬断时都能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要振落树枝间的雪花。
玲珑站在那里,看见了锅炉房里的顾无心,两人对望片刻,沉默不语。在顾无心来到这里数月的时间里,他和这个有着动人面貌的小姑娘还不是很熟络,几乎没有说过话,两人唯一的一次交谈也非常简单短促。那次顾无心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没有看见,撞在了走向院外的玲珑身上,顾无心愧疚拉住她,询问撞疼了没有?玲珑笑笑,说没有事。
其余时候,在小院里碰上,彼此只是相互望望便各自走开。
吃着麻花的玲珑看着锅炉房里脸上有灰迹的顾无心,慢慢走过去,地上印下一排浅浅的脚印,脚印延伸到锅炉房前时玲珑已站在他的面前,把手里的麻花递过去:
“给你吃。”
顾无心接过,说道:“谢谢大小姐!”
“不要这样叫我,我更愿意和你成为朋友。”玲珑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辉,“你来这里几个月的时间,我在静静地观察你,发现你不很爱说话,总是沉默不语,被我爹爹吆喝着干活时任劳任怨,被客人骂时也不吭声,大家背地里都叫你‘驼子’,可是我知道,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你只是内心太强大,不屑于和他们一般见识。”
“真的吗?玲珑真的这样看我。”顾无心不无感动,不无欣喜。
“是的。”玲珑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玲珑有如此见识,也是很不一般的。”顾无心赞赏道。
“你同意当我的朋友吗?”玲珑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地问道。
“掌柜的会生气吧。”顾无心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打杂的怎么能和掌柜的女儿成为朋友。
玲珑很豪气地一摆手:“这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和我父亲没有关系,你不用怕他。再说了,我们只是成为朋友,又不是成亲。”
顾无心见玲珑如此说,便没有再推辞:“那从今天起,我和玲珑就是好朋友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麻花一起吃,有雪一起看。”
玲珑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
玲珑又按照刚刚走的路走了回去,站在院子里,望着满眼的积雪,突然有了主意,她拿起重重的铁铲把周围的雪铲到院子中心,然后把雪团起,堆起雪人来。她的手很小,雪人也很小,不足半尺,像是山间寺庙里位于观音像脚边的小小神像。
这样的小雪人她连续堆了数个,乐此不疲。
顾无心依在锅炉房门首,嘴里嚼着玲珑给的麻花,看着在满地银白里欢乐地堆雪人的玲珑,也受到感染,心情愉快起来。
顾无心有感而发:“她是沧海遗珠,是遗落在人世的玲珑美玉。”
这个时候很多人因为天冷进了小院,他们有的是附近的住户,有的是街巷铺子里的掌柜、伙计,有的是衙役,有的是小贩,有的是青年汉子,也有很多年迈的老人,都想要通过沐浴香汤来祛除寒冷,见到玲珑在做的事就问:“玲珑,你堆了多少个雪人呀?”
玲珑伸出手掌,张开手指:“五个雪人。”
这些客人多是常来的,和玲珑熟识,就调侃道:“玲珑堆这么多雪人,是想要弟弟妹妹了吧?赶紧让你爹爹再生一个吧。”
玲珑知道这是不好的话,回嘴道:“也让你爹爹再生一个呀。”
不敬却带有天真烂漫意味的话不会让人生气。
小院里脚印成片,积雪狼藉,除了玲珑和锅炉房门首站着的顾无心外已没有客人来去,都在泡着香汤,在那短暂的安宁里,吹气如烟,天地肃穆。
玲珑双手沾满雪水,觉得手冷,就揉搓着,缓缓走到顾无心面前:“这些客人好讨厌,他们知道我父亲不能再生孩子,却还要那样说,若不是因为和他们熟识,我都要开口说脏话的。”
“他们是无心的,只是在和你开玩笑。”顾无心安慰道。
“开这个玩笑不合适。”玲珑一副大人的语气。
顾无心沉思着,说道:“掌柜的没有夫人,他们确实不应该这样说。”
“就是吗!”玲珑气乎乎的,“不说他们了,会让自己难过,还是说点比较开心的事情吧。顾无心哥哥,我昨天夜里听到了琴声,很优美的琴声,我相信今天晚上也能听到,等我听到琴声的时候会喊你的。”
“琴声?”顾无心好奇。
“是啊,非常美妙的琴声。”玲珑道,“今天晚上你也会在锅炉房的对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听琴声。”
“每天晚上我都在锅炉房,为何没有听到琴声?”顾无心错愕。
“那是因为锅炉房里木柴燃烧的声音太吵了,所以听不到。”玲珑道,“别忘记我们今晚的约定。”
玲珑转身离去,回了正房。
顾无心呆呆立着,越来越觉得玲珑有些神秘,他记得曾经在给那些洗澡的客人买回来饭菜时听到他们讲起玲珑的出身。掌柜的原来是有妻子的,可是在十年前早就已死掉,他也不再娶,将自己人生的悲苦哀乐和积攒的金银全都交给了翠春苑的姑娘们,花间一壶酒,不管明日醉。后来,这游戏人间的掌柜在个风雪之天出去收被借去的银子,在路边捡到个小姑娘,拉过她的手,从外面带回了家,从此两个父女相称。
女孩就是玲珑,几年下来,个子不长高,也不见变胖,还和来的时候差不多,许多人都怀疑掌柜的虐待这个捡来的女儿,但是冷眼旁观,发现玲珑每天都过的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也不像是受到残忍对待的样子。她总是待在院子里,春天采花追蝴蝶,秋天时啃着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冬天的时候则吃着麻花,有人来了,她若心情愉快,会客气地招呼来人,若是玩得投入,便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谁也不理。
玲珑曾被人怀疑来历不明,怀疑她可能是妖,便是作为父亲的掌柜也多多少少受到这些风言风语的影响,心里犯嘀咕,在很多日子里不敢和玲珑距离太近,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推说外面有人请喝酒,匆匆而去,夜里睡觉时也是提心吊胆,生怕一睁开眼看见玲珑站在自己的床边,张开大口要吃他,或者咬在他的手臂上吸光他的血。
他在某天酒醉后,和玲珑站在小院里,突然想到那蜚短流长的言语,借着酒力说道:“孩子,我是把你捡回来的,也真心待你,可是现在外面的人都在猜测你的身份,怀疑你不是人类。我虽然不愿相信,可三人成虎,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
玲珑先是呆住,继而仰头望着父亲,望着父亲凄然的目光,忽然扑进他的怀里,说道:“女儿便是妖,也不会伤害父亲,世间没有伤害父亲的妖!”
从那次起,掌柜的再不担心,也不惧怕,玲珑是人类女孩也好,是妖也罢,都只是他的女儿。
2
夔州的夜晚再次飘落绒毛般的雪花,璀璨的灯火和人家都隐藏在白皑之下,州城一角的小小院落也陷入迷迷蒙蒙,只有陆陆续续来泡澡客人们的话语声还清楚地传出去,和天地浑然,一个身穿碧玉之色披风的小姑娘从正房里走出来,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件狐裘,走进了院落西边的锅炉房。小姑娘就是玲珑,她听到了夜里的琴声,来找顾无心一起去听。
“顾无心哥哥,琴声又响起了,我们快出发吧。”玲珑欣喜地道。
顾无心从锅炉边站起,吃惊地看着玲珑:“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雪,能出去吗?”
“可以呀!”玲珑很轻松地道,“我父亲已经困倦休息,不会知道,你也可以暂时偷会懒。”
“现在外面的雪很大,而且客人来的很多······”顾无心婉言道。
玲珑一把抓住顾无心的手,向外拉扯:“人生很短的,不要有那么多顾虑。你少烧会热水,就能听到世间最动人的琴声,是很划算的。”
玲珑把顾无心拉到外面,将狐裘给了他,然后又再次走进正房,拿出一把油纸伞和一盏绘画着几只蝴蝶的灯笼——顾无心撑伞,玲珑提着灯笼,走入漫漫的风雪里。
“可是我没有听到琴声呀!”顾无心留心静听,只有雪落之音,“真的听不到。”
玲珑道:“那说明你的双耳已经被世俗之音污染了,才会听不到那天籁之音,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不关心世俗之事,不被世俗之音影响,就能听得到。就是现在,琴声悠悠,绕梁三日,真的是太美妙了。”
停住脚步,面上呈现出沉醉之态。
顾无心低头看着玲珑,半晌道:“你或许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吧?”
玲珑回望:“什么意思?你也有其他人那样的观点,怀疑我是妖?”
顾无心道:“可是把你看成普通的女孩子就解释不了眼前的事。”
“因为这个呀。”玲珑如释重负,“你只把我看成有灵性而且灵性很高的女孩子就行了,别的吗就不要胡乱猜测。”
玲珑扯着顾无心的衣摆,继续向前走。
顾无心宁愿相信玲珑是个有灵性的女孩子,不愿意相信她是妖,就道:“嗯,你是我的好朋友,而对好朋友是不能怀疑的,我相信你。”
“这就对了,好朋友。”玲珑迈着脚步,很吃力地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你现在可以听到琴声了吗?”
顾无心静听一下,摇摇头:“听不到。”
“看来我们距离琴声还是有点远,需要再向前走。”玲珑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更加笃定一个信念,就是要让顾无心听到琴声。
顾无心和玲珑就是那样撑着同一把伞,用灯笼照路,走在被风雪侵袭、行人寥寥的州城街道里,对于他们来说,这雪是为配合琴声而出现的,会让琴声更加美妙,更加的绝伦天下,与此同时,灯笼上的几只蝴蝶也因为灯笼的摇曳和火的映照灵动起来,似乎有了生命,在雪里飞舞。
他们两个步履坚定地往前走,走过街道,走出城门,来到了州城的南边,透过飞雪形成的帘子,看到了南边那座耸立的高山,高山仿佛披上银装,成为飒然而立的白衣人。
顾无心和玲珑停了下来,一起聆听。
玲珑问:“这次听到了吗?”
“听到了,原来世间真有如此美妙的琴声。”顾无心终于听到了琴声,琴声在簌簌的落雪声里更加悠然绝妙,“谢谢你玲珑,若不是你,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夔州的夜会有这样动人的琴声。”
“我们是好朋友,有好东西定然要分享的。”玲珑洒脱地道。
顾无心道:“早知这样,我就早点和你说话,早点和你成为朋友,就能早点听到了。”
“顾无心哥哥,其实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听到的。”玲玲道,“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到琴声,我以为是来泡澡的客人在我家院子里弹琴,我穿衣起来,到外面查看,发现琴声又稍稍远了些,因此就走到院子外面,发现琴声又远了。因为我独自一人,也就没敢再走远。”
“琴声只有你能听到。”顾无心似乎想到了什么,“玲珑,虽然听到了琴声,可是还未曾见到弹琴之人,你想不想见见?”
“能弹出如此美妙琴声的人肯定是位与众不同的人,我当然想要见见。”玲珑很有兴致。
顾无心道:“好,我们就去见见弹琴之人。”
3
在这座称为不咸山的山下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天空还在飘落绒毛般的雪花,顾无心和玲珑寻觅许久连鸟兽的踪迹也没有看到,更不要说弹琴之人,然而悠扬婉转的琴声还在夜空里传来,愈来愈夺魄勾魂,似乎这声音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地狱幽冥。只闻琴声,却看不到人影,玲珑已经出现胆怯,躲在顾无心身后,提着灯笼的手也微微发抖,说道:“顾无心哥哥,我有点害怕,咱们还是不要见弹琴之人,早点回去吧。”
顾无心也觉得这样的雪夜有点古怪:“弹琴之人的所在非常隐秘,大概是不想让人找到他吧。算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为是。”
顾无心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扯着玲珑,玲珑提着灯笼,两个转身往回走。
没走过两步,有很多像鸟的东西从地面的积雪里冒出来,抖擞抖擞翅膀,便展翅飞起,并在漫天的雪花里飞舞环绕。
“这种似鸟非鸟的生灵好像有四个翅膀。”玲珑发现了怪异,大声说出来,“好像是一种巨大的蜻蜓,但蜻蜓多是夏天出来,这样严寒的冬天它们也大胆跑出来,不怕被冻死吗?”
顾无心观察片刻,眼目里露出一丝惊恐:“它们不是蜻蜓,而是一种妖虫。”
“妖虫?”玲珑惊问。
“有一本最为古老的记述世间妖族的书叫做《山海经》,里面记载着肃慎氏国,此国内有叫蜚蛭的虫,四只翅膀。但单凭四只翅膀还不能就认定我们看到的是蜚蛭妖虫,还需要和眼前的大雪以及琴声结合起来,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肃慎氏国有叫蜚蛭的妖虫,还有一种妖虫和它们生活在一起,就是琴虫:兽首而蛇身,浑身长满筋膜,这些筋膜能弹奏出天下至妙的琴声。”顾无心环顾四周,眼光里充满了警戒戒备,“蜚蛭和琴虫喜欢在大雪的天地里出没,我们刚好被琴声吸引,来到了它们的地盘。”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是吗?”玲珑道。
顾无心不否认:“非常危险。玲珑,待会不管遇到什么可怕的情况,你都要相信我,我会守护你的周全,而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可以。”
“我听顾无心哥哥的话,会做到的。”玲珑很乖巧地道,“不过那件事是什么事呢?”
“闭上眼睛。”顾无心道,“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残忍的画面,不想让今夜的遭遇给你造成伤害。所以,你能明白好朋友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玲珑微笑道,“我的好朋友是不想让我看到不该看的,不想让我受到任何伤害,我会做到的。”
“好!”顾无心看向玲珑的身后,“现在听好朋友的,把眼睛闭上。”
“现在吗?”玲玲刚刚问出来,就遵守自己说过的话,把眼睛闭上了。
顾无心则把油纸伞塞到玲珑的手里,然后飞身迎上那些突然向着他和玲珑发起攻击的蜚蛭。这些四翅的蜚蛭原本还好好地在大雪里飞舞,随着琴声一个变调,它们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快速聚集起来,冲着他和玲珑发动袭击。
顾无心飞身迎上时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小蝴蝶,这只小蝴蝶犹如陨落的星辰,快速绝伦地穿过一只只蜚蛭的身体,蜚蛭被小蝴蝶穿破身体时就停在半空,然后全身被银白色的火光点燃,纷纷翩然坠落,像下了场火花四溅的烟火雨。
小蝴蝶落在玲珑身边,变成顾无心:“现在可以睁眼了。”
玲珑抬头去看,没有再看到蜚蛭,看到的是坠落着的花火:“顾无心哥哥,好漂亮!”
“我杀了那些蜚蛭,它们的身体变成了点点火光。”顾无心道,“我们现在已经解除了初步的危险。”
“我就知道顾无心哥哥本领不凡,变戏法一样就把妖虫杀掉了。”玲珑双手高高举起油纸伞,替顾无心挡雪,“我现在已经不再害怕。”
“真正的危险还潜伏在附近。”顾无心道,“我们快走!”
“嗯。”玲珑紧跟着顾无心向前走。
顾无心边走边留意四周,提防琴虫的出现,不过他们两个走了很远也没有遇到琴虫,更没有蜚蛭,就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石青色绣衣的女子,女子二十岁上下,美艳绝伦,怀里抱着把古琴。女子冷眼看向顾无心,说道:“你杀死了很多蜚蛭!”
“它们发起攻击,我当然要出手!”顾无心回应道。
“为什么要保护她?”女子指向玲珑。
顾无心紧紧抓住玲珑的手,对女子说道:“她是我掌柜的女儿,又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要保护她。”
“你坏了我的好事。“女子道,“她根本就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朋友,而是降落在人世的妖。”
顾无心盯着女子说道:“你还说别人,你自己何尝不是妖,和蜚蛭一起出现的自然就是琴虫!”
女子道:“你猜出我的身份又如何?还是要把玲珑交出来!”
“想要抓走玲珑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顾无心义正严辞。
女子苦笑起来:“刚刚你出手杀死蜚蛭的场景我可是亲眼看到了。化身成银白色的蝴蝶,在转瞬之间,犹如利刃般刺穿它们的身体,让它们的身体燃烧。不得不承认,我还不是你的对手。”
“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不要阻拦我们。”顾无心道。
女子将身子让开,说道:“你们走吧,我不会阻拦。”
玲珑道:“你这话是真心的吗?”
“当然是真心的,玲珑草。”女子坏笑着。
玲珑道:“我叫玲珑,不叫玲珑草。”拉住顾无心的手臂向前走。
顾无心和玲珑走过女子身边时,女子并无阻拦,就是抱着古琴站在漫天大雪里,直到两个走远,她还依旧站在那里。
4
这天晚上以后的数天,每到夜里顾无心都能听到那悠扬的琴声,然而当顾无心以为玲珑也依旧能听到琴声时,玲珑却说她已经听不到琴声了,这些夜晚一次也没有听到。
顾无心道:“以往你能听到琴声时带着我去,现在我能听到琴声是不是应该礼尚往来?”
“不要。”玲珑道,“太危险了。”
顾无心笑起来:“有我在琴虫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我也不敢去了。”玲珑做出惊恐的样子,“那个女子似乎本来就是因为我而出现,我躲还来不及,怎么还能自己送羊入虎口,才不要。”
顾无心点头:“那我就自己去听了。”
“你自己最好也不要去听,免得遇到危险。”玲珑关怀地说道。
“没事。”顾无心道,“这些晚上总能听到琴声,觉得那个女子似乎是通过琴声邀请我过去似的,大概有话跟我说吧,我去看看。”
“那顾无心哥哥要千万小心呀。”玲珑嘱咐。
“我会的。”顾无心转身走出院落,走入深深的积雪里。
这些天零零星星飘落雪花,因此地面上的积雪依旧很厚,不过当天晚上天气变好,夜空里出现了月亮和星辰,和雪映照,宛如白天,因此也不需要拿什么灯笼。顾无心循着琴声飘来的方向,渐渐走到不咸山山下,四周环视,不见人影,可是突然听到身后有踏雪而行发出的声响,回过头来,就见那天的女子抱着古琴立在那里。
依旧是石青色的绣衣,绣衣上绣着许多栩栩如生的蜚蛭,依旧是那样美艳、清冷。
“我现在可以在很远之处听到你的琴声,这应该是你让我听到了你的琴声,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顾无心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把你召开是想让你不要管玲珑的事!”女子以近乎恳求的语气道。
顾无心眼光变得锐利,想要看穿她的心思:“你是让我不要保护玲珑,然后任凭你把她掳走,这样的事我做不到。”
“可是我需要玲珑。”女子道,“我不久前因为受到捉妖师们的伤害,全身逐渐变成白骨,需要玲珑草来白骨生肉,如果不能得到玲珑草我就会死掉。”
“你还能把故事编的再煽情些吗?”顾无心不信她所说的,“不管玲珑是否是妖,她都是我的好朋友,作为好朋友的我都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女子脸上突然露出很宁静的笑容:“那天晚上你保护她的场景让我愤恨,愤恨你杀死了许多蜚蛭,可同时也让我感动,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妖那样保护一个小女孩。他能这样做,肯定也会拼死保护自己的夫人和其他人吧。”
顾无心有点懵:“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对你那天晚上的行为很感动。”女子道,“而我之所以会感动是因为太孤独了吧。在这样的白皑世界,虽然有很多蜚蛭和我为伴,但我依旧是孤独的,就只是一个妖生活在尘世之外的不咸山。你虽然化身成人形,当个澡堂打杂的,也难逃孤独,因为我们都是妖族,都是人类世界当中的异类,孤独是宿命。”
顾无心心境怦然,因为被说中了心事,却还强嘴说道:“我有好朋友玲珑,不觉得孤独。”
“好朋友不能让你真正摆脱孤独,真正能让你摆脱孤独的是心心相映、至死不渝的恋人。”女子道,“再说,玲珑连她真正的身份都没有告诉你,你们又怎么称得上朋友。她叫玲珑,也是玲珑草,是从天上降落在人世的,每一百年也就只有三棵落在人世,落地后生长年余,便化成女孩,自名玲珑,在人间行走,若遇到有缘之人则成为对方的妹妹、女儿,是天地之间复活亡人的灵丹妙药。”
顾无心道:“玲珑是玲珑草?”
“没错。”女子道,“我在夔州感应到玲珑草的所在,便每晚以琴声相邀,可惜眼看要成功的时候发现你和她一起出现。”
“她是个让人怜爱的小女孩,我只想保护她。”顾无心不掩饰自己的内心。
“我知道,我知道!”女子道,“这就是我的命。”
“不是有三棵玲珑草吗?可以找到其余两棵,如果你真的遇到危难的话。”顾无心道。
女子摇摇头:“不说那个事情了。对了,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你的名字?”顾无心被问的有点心慌,有种特别的东西在心底生长。
“我叫沈月岚。”女子从顾无心身边走过,向着不咸山走去,走出很远后回过头,微微一笑。
······
顾无心已经连续几晚没有听到琴声,当琴声再次响起时他依靠在锅炉房边静静倾听,听出了琴声里的无奈和忧愁,沈月岚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过琴声并没能持续很久,就戛然而止,像是弹琴人突然废书而叹。连续反常的情况让顾无心莫名生出担忧,便让玲珑替自己照顾着锅炉,又偷偷踏着积雪溜去了不咸山下。
清冷的月色里,雪地银白,身穿石青色绣衣的沈月岚坐在古琴前,若有所思。
当顾无心走到跟前时,沈月岚回过头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为什么?你要走了!”顾无心道。
沈月岚眼望远方:“作为琴虫最喜欢生活在白皑的世界里,现如今寒冬将退,春天将至,积雪融化,我自然要走的。是的,要走了。”
“我们明年还会再见面吗?”顾无心觉得这句话有暧昧的意思,赶忙改口,“我是说我不会离开夔州,明年冬天我还能听到这天底下最美妙的琴声吗?”
“伯牙欲绝琴,因子期而不能。”沈月岚道,“我有了知音,应该不要绝琴,可是我的生命已经所剩不多,我是一只将要死去的琴虫。”
顾无心到了此时才开始有所察觉,才意识到沈月岚所说要走了的意思:“你真的被捉妖师所伤,与死亡在咫尺之间?”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真实情况,可是你却觉得我是在撒谎,不过是因为贪心想要得到玲珑草,其实我是用它来救命的。”沈月岚仰头望天,“就算我真的会死,或者已经死掉,你也不会让玲珑帮我的吧?毕竟我们两个之间,你更加珍惜的是玲珑。”
“我······”顾无心张口结舌。
沈月岚惨然而笑:“你已经给出了答案。”
沈月岚趴在古琴上,似乎是睡了过去,然而她全身的血肉很快变成腐灰,散落而去,留下石青色绣衣和一副美人的白骨。
风烟滚滚,长草连天。
一个少年穿着简单朴素的衣衫,背负着个石青色绣衣在慢慢赶路,微风拂动下,绣衣被吹开,露出了里面被背负之物的真容——女子完整的白骨。少年没有把自己的双手背过去,只是用了根绸带在身上系了一圈,把绣衣里的白骨稳稳系在背后,如此一来,他赶路的时候也方便,白骨也不会松散掉落。
白骨似乎也有灵气,能感知到少年的真情实意,两眼已成深洞的骷髅头俯在他厚实温暖的后背上,侧着脸,犹如生时她便这样常常趴在他的后背,由他背着去向天涯海角,而他只会安稳地沉睡,如同婴孩睡在襁褓之中。
少年是顾无心,身后所背则是沈月岚的白骨,顾无心没有让玲珑做出牺牲,只是背着白骨在尘世上寻找,寻找另外两棵玲珑草,然而世间之大要找到化成女孩的两棵玲珑草简直比登天还难,几个月以来都毫无收获。
最后顾无心不得不妥协,回到夔州,走进那个熟悉的小院。
“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玲珑轻快地迎上来,似乎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等待,“我今天早上还和父亲说你可能会来。”
“你为何会知道?”顾无心觉得她纵然是玲珑草,也不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你是小妖,也能有此能耐吗?”
“那天发生的事我看见了。”玲玲双眼闪耀着哀伤的光,“那天晚上你去不咸山下见她,我从后面跟了上去,躲在距离你们不远的地方。”
“哦。”顾无心深吸口气,“你看见她变成具白骨了!”
玲珑点头:“看的清清楚楚,也看见你眼睛里的悲伤。我当时本想走过去的,可是没想到父亲也跟踪了我,突然出现,从后面拉住我。他是担心我看到白骨会害怕,也或者是担心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救沈月岚姐姐吧。”
“我肯定担心你会舍弃自己的生命呀!”玲珑的父亲走出来,“几年的相处时间里我越来越清晰地知道你是妖,一个不会伤害别人,却在默默活着的只等着奉献自己的小妖。”
“我是玲珑草,可让白骨生肉的妖。”玲珑走到父亲身边,温柔可爱地说,“我本来在天上是无亲无故的,到的人间,有了个父亲,这几年的时光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掉的。”
“你真要牺牲自己吗?”玲珑父亲问。
“我不会死的,只是要像株兰草似地生活三十三年。”玲珑冲着父亲微笑,回过头来,看着顾无心,“将白骨放在玲珑草旁,三十三年后,白骨生肉,死人还阳,沈月岚姐姐便能重现人间。”
顾无心道:“三十三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岁月。”
“我不会老,不要担心。”玲珑乐观地道。
“三十三年后,你会不会来看看我这个父亲?”掌柜的大概自己也没想到,面对这场离别时多年未落泪的他居然落泪了,“假如我还能活到那时候。”
“我肯定会来看你的!”玲珑扑入父亲的怀抱,好久好久方松开。
芳草天涯的夜间,天上又出现弦月,无论置身何处都笼罩在淡淡的银光里,即便是飞在夜空,银光也徐徐在衣衫和发间流淌。
玲珑抱着沈月岚的白骨,骑在顾无心所变的烛九阴的身子上,感觉像骑着条龙,骑着条浑身鲜红的大蟒,骑在柳树斜伸到河面上的树枝上,若是看不到它身子最前方的人头人面,玲珑或许会觉得这样飞在天上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头顶是星月,下方是人间屋舍,眼目所见触手可及。
“要不你当我哥哥吧?”玲珑嘻嘻地说,不忘伸手去捞一缕清光。
“我自然愿意。”烛九阴回头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和天上降落的小妖玲珑会成为好兄妹。”
“那作为哥哥的你定要答应,三十三年后,等我复化为人形的时候要这样带着我在天上飞?”玲珑满眼憧憬。
“那个时候你的沈月岚姐姐也会复生,我驮着你们两个。”烛九阴边飞,边注视着夜幕下不咸山所在的方向。
“这样说好了,可不许反悔!”玲珑拍拍它的身子。
“当然不会······”烛九阴刚要说不会反悔,猛然想到件事,“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当你的哥哥,但到时候肯定会驮着你!”
“为何不当我哥哥?”玲珑惊讶不已,想不到堂堂的烛九阴这么快出尔反尔。
“我若是当你哥哥,岂不是也就自认掌柜的为父亲,那样的话我可是吃大亏了。”烛九阴颇为严肃地说道,“还是继续当好朋友比较好。”
“原来是因为这呀!”玲珑笑着,“认个父亲很好呀,等他将来百年之后,澡堂子可不就归你吗!”
“真要是到那时,我不会跟你争夺财产的。”烛九阴改换话题,“化为玲珑草,枯守在尸骨旁边三十三年,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不会呀,而且还很充实。”玲珑真情流露,“如果不被捉妖师、阴阳师伤害的话,我们可以活很久,三十三年好似三年,很容易便过去,而且这三十三年我们是在做有意义的事,不会觉得难过寂寞。”
“可毕竟是那么多年呀!”烛九阴感慨。
“让白骨复生,是我们存在的理由和价值。”玲珑一副大人的口气,“也是我们的宿命。”
玲珑望前面看去,熟悉的山影轮廓浮现眼前,“不咸山,不咸山已经到了!”
说过后,她感觉身子猛地向下滑去,还好牢牢抓住它的脊背才没有滑脱,同时风吹开她的衣襟,灌入她的口中,眼看着地上山峦、树木和花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顾无心、玲珑和沈月岚的白骨落在一处山坳里,安顿好沈月岚的白骨,玲珑向着顾无心挥挥手:“三十三年后我们再见。”
玲珑变成了一株血红色的玲珑草。
顾无心守护三天三夜,才离开不咸山,他默默告诉自己耐心等待,等到沈月岚和玲珑出现的时候,他会在夜晚化出妖身,像他说过的那样驮着她们,把她们送到那个有着小小澡堂的院子里,一起看望那个老人或者老人留下的白骨。
尾声
“但愿三十三年后,你和她重聚。”秋练真诚地祝福。
顾无心看了眼秋练:“多谢秋练姑娘,也祝你和自己的心上人终成眷属。”
秋练抱拳:“多谢。”
肩膀上停着墨精的落落走到顾无心面前:“想不到你这样的大妖也是很多情痴情的,就冲这点也值得我佩服。我落落虽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可是值得让我佩服的人可不多,你是除却我师父、重明哥和秋练姐姐之外的第四个。”
墨精插着腰,拍了下落落:“我呢?”
落落道:“墨精是第四个,你是第五个。”
墨精这才开心起来。
顾无心蹲下身,看着落落的眼睛:“能让你佩服也是件不错的事。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因为你也是很有来历的大妖,只是时候不到,还不能显出真身,等时候到了就会惊呀世人。”
落落听后陷入迷迷茫茫之中。
秋练走到卫光身边:“姐姐带你看了日落云海,已经履行承诺,现在我们下山吧,然后我们就要出发了。”
“今天分别,我以后都见不到秋练姐姐了!”卫光眼望着远方说道。
秋练无话应答,却突然看到卫光俯在地上,以双手为支撑拖着畸形的身躯快速向崖边爬去,就像只断腿的螃蟹或蜘蛛,这一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等大家做出反应,追上来时,卫光已经坠向崖底,口里喊着:“父亲母亲,孩子再也不会拖累你们了!”便如同山石,落入山底幽谷里。
残阳如血,染红每个人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