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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上自习时，班长向远方拎来一只皮箱。他把皮箱放到讲台上，打开，一台录音机出现在同学们面前。录音机的一个轴上放着一大盘橙红色录音带。不少同学都没见过录音机，不知是什么东西。
向远方说：“这是录音机，录音带上录着外国人朗读的课文。这台录音机和这盘录音带就是咱们学习语音的工具，希望大家一定要爱护。”说完他接上电源，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马上传出一个外国女人的声音，用非常缓慢的速度朗读字母表。
外国人朗读的字母表，发音肯定是准确的。听了一遍之后，我想把录音带倒回来，再跟着学几遍字母发音，可是那些基础比较好的同学都想听外国人朗读的课文。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破坏了大多数人的兴致，我知趣地离开嘈杂的教室，想到外面找个清静的地方朗读字母表。
走出教室不远，看见魏华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我走过去和她闲聊起来。
“你哪里人？”我问道。
“伊山县。”魏华说。
“这么巧！我下乡的地方就是伊山县。”我接着问，“你家在哪个公社？”
“红星公社。”魏华回答道。
“我下乡的地方是孤山公社，离你家不太远，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
“咱们班里只有我一个人是从伊山来的，正愁没有熟人呢，有你这半个老乡，以后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魏华非常高兴。
“你和我最小的妹妹长得很像，一看见你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一种亲切感。”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也没考虑与魏华刚刚认识，便脱口而出，也不管魏华会对我有什么看法。
还好，魏华并没有流露出反感的迹象，反而高兴地说：“是吗？正好我没有哥哥，只有两个姐姐，早就出嫁了！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就把你当哥哥。”到底是农村来的，这么单纯，对我竟然毫无戒备，刚刚认识就要把我当哥哥。
我马上接着说道：“只要你愿意，我很高兴认你这个妹妹。我一天英语没学过，你的基础好像也不太好，别人都笑话咱们。咱们要争口气，早点赶上他们。咱俩前后桌，以后在学习上要多多互相帮助。”
“我赞成！”魏华高兴地说。然后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张远翔吧？”
“对！”我点点头，“你的名字好记，听一遍，我就记住了。”
“以后我就叫你‘远翔大哥’。”魏华说。“小时候我经常受人欺负，没人帮我，有了你这个哥哥，以后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一定要为我撑腰，学习上遇到困难你也要帮我。”
“有人欺负你，为你撑腰我能做到，可是学习上我不但帮不上你，还要你来帮助我，我现在连字母都不会读。”接着我问道，“你是应届毕业生还是回乡知青？”
“我是应届毕业生。”魏华说。
“看你的体格根本不像学生，我还以为你是回乡知青呢！”我无忌讳地说。
“是不是我太胖了？”魏华红着脸问。
“我不是说你胖，我是说你体格好，只有经常干活的农村姑娘才有你这样的体格。”接着我又问，“你不到二十岁吧？”
“我十八。”魏华说。“我家没有男孩，在家时我得和男孩子一样，经常帮父母干农活。你也知道，农活非常累，所以能吃能睡，结果身材长得像男孩子似的。”
“怪不得你身体这么好，原来和我一样，也是劳动人民出身。”我很欣赏魏华这样的女孩子。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同桌李明惠，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也不知道她上学以前是做什么的，但我敢肯定，她不是来自普通人家，她本人上学前也不是做体力工作的。于是仅凭我对她的印象就信口说道，“我看不惯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弱不禁风，像大户人家娇小姐似的女生。”
听了我的话，魏华笑了起来，说道：“我家在农村，我从小就跟着父母种地，养猪养鸡，还不至于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弱不禁风的地步。”
从魏华的装束上看，她家的生活可能不太富裕。我问道：“你家的条件怎么样？”
“我妈身体不好，家里只有我爸一个劳动力，一年的收入也没有多少。”回答完我的问题，魏华问道，“你从什么地方考来的？”
“小地方，北丰市。”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来咱们学校之前是工人。”
“既然有工作，为什么还考大学？”魏华觉得很奇怪。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实话实说：“我没读够书。”
聊了一会儿，我想起来自己还背不下来字母表，只好求助魏华：“上午学的字母表，正确发音现在全忘了，你再教教我吧！”
魏华说：“有几个字母我发音也不准。你不是听到了吗，背字母表时也有人笑话我，老师还给我纠正了好几遍。”
“不管怎样，你毕竟学过英语，比我强多了。我一天也没学过。”
“我上高中时的英语老师原来是教俄语的，会一点儿英语。可能他发音不准，害得我也发音不准。你要是不在乎，我们就一起读。”
“没关系，只不过二十六个字母，就是错了，以后再纠正过来。”
于是魏华开始教我读字母表。读了一会儿，见李明惠拿着一台袖珍收音机和一本书走过来。
看见李明惠过来，魏华向她打招呼：“李姐，真羡慕你，英语基础那么好。现在你比我们轻松多了，还可以听听收音机。”
李明惠说：“入学之前我一直在收听英语广播讲座。这期讲座快结束了，我想把它学完。广播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教室里太吵，只好到外面听。”说完她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因为上午被她笑得下不来台，我的气还没消，也没有理睬她。
魏华继续教我读字母表。刚读了几个字母，李明惠突然站住，转身又回来了，对魏华说：“魏华，有两个字母你读得好像不对。上午老师给你纠正的G、H的发音你还是没有改过来。这两个字母应该这样读，看我的口形。”说着她张开嘴，让魏华看她的口型和舌头的位置。
魏华很认真地跟着李明惠学习那两个字母的发音，李明惠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纠正，一直到魏华把错误的读音纠正过来才停止。魏华很感激地对李明惠说：“李姐，谢谢你！我真是积习难改！以后你发现我还有发音不正确的地方，还要继续帮我纠正。”
李明惠谦虚地说：“都是同学，要互相学习。”
魏华又问：“李姐，你的英语这么好，是在学校学的吗？”
李明慧说：“在学校学的那点儿英语早还给老师了。我是最近这两年跟英语广播讲座从头学的。”
魏华说：“你真厉害，自学还学得这么好！”
魏华和李明惠交谈时，我一直以旁观者自居，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不过心里倒是很佩服李明惠，真没看出来她的英语竟然是自学的。虽然沈老师在课堂上说过，让我多向李明惠请教，可我宁愿向魏华请教。没想到魏华突然冒出了一句：“李姐，远翔大哥让我教他字母表，可我自己都读错了。你要是有时间，还是你教他读吧。”
李明惠看看手表，说：“英语广播讲座过一会儿才开始。”然后看看我，说：“同桌，你要是想学，我就教你读几遍。”
没想到李明惠对我这么不谦虚。毕竟是魏华求她，我不能让魏华没面子。于是说：“有劳你了。”
李明惠也没客气，放下手里的收音机和书，接过魏华手里的课本，翻到第一页，同时嘴里冒出一句英语：“Read after me.（跟我读。）”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拿着课本呆呆地看着她。心想，跟她学几个字母，她竟然摆出老师讲课的架式，真能装！于是我挖苦道：“不好意思，李老师，我不会英语，不知道你说的是啥意思。”
李明惠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不知道她是没有听出来我在挖苦她，还是不想和我一般见识，很平静地说道：“可别叫我老师，我可不敢当。对不起，我忘了你没学过英语。这句英语的意思是‘跟我读’。是一句常用的课堂用语。”
见李明惠并没有和我计较，我也不能再不知好歹，于是乖乖地把课本翻到第一课。
“我们现在开始吧。” 李明惠不再说英语， 直接开始朗读字母，“A——”
“A——”。我和魏华跟着她读了起来。
教我们读了一会儿字母，李明惠又看看手表。
魏华说：“李姐，我们是不是耽误你听英语广播讲座了？”
“广播讲座快结束了。”李明惠说。
“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学习了。”魏华说。
“没关系，晚上还重播，我晚上再学。”
魏华说：“反正你也不能听讲座了，那就再教我们读几遍字母表吧。”
李明惠又教我们读了几遍字母表，最后还教了我们几句常用的课堂用语。李明惠教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毕竟是雪中送炭，我心里的不满也渐渐地释然了，竟和她聊了起来。
“你真的没有学过英语？”她怀疑地问。
“一天也没学过，要是学过，上午就不会在课堂上出丑了。”我苦笑一下。
“怪不得背字母表跟读汉字似的！”李明惠又捂着嘴笑起来。笑够了她又问，“不会英语你是怎么会到咱们班来的？”
“我也纳闷，填报志愿时我明明报的都是本科院校的中文专业，根本没报咱们学校，却被咱们学校录取了。也许是因为我有二十分俄语成绩？”
“有这样的事？”李明惠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走后门来的？”
刚刚对李明惠有一点好感，她又冒出这样的话。虽然我不是走后门来的，对她的话不应该反感，可我还是觉得非常刺耳，觉得她太小看我了，于是很不高兴地回敬道：“我家三代没有一个当官的，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是凭本事考上的。如果能走后门，一定进一个更好的学校。”
我的话使李明惠哑口无言，脸一下红了。
魏华急忙打圆场，岔开话题，“李姐，你这么漂亮，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你是哪里人？”
魏华的话把李明惠从尴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她微微一笑说：“我家在长春。”看得出来，魏华的话让她很受用。李明惠还算有涵养，对我的抢白并没有马上做出激烈的反应。
“你原来也有工作吧？”魏华又问。
“上学之前我在幼儿园当老师。”
“我看你和远翔大哥年纪差不太多。”魏华说。
“我二十三。”李明惠平静地说。
“远翔大哥，你多大？”魏华问。
“我二十五。”我也自报了自己的年龄。虽然讨厌李明惠，想马上离开她，为了不让魏华难堪，我只好继续敷衍着。最后还是李明惠先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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