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慌张。
他高声对所有人说道:“我是外来的,除了贺尘,浴花村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今日,你们若还是不依不饶,我就将这古槐树烧了,大家谁也别想活,不过也就是一死,大不了共焚。”
人群出现骚乱。
“疯子!”有人喊道。
“但你们永远记着”,宋扬不受任何干扰,“这是你们积的怨念,到了阴曹地府,见到阎王爷,可千万别怂。”
先不说古槐树被浴花村人赋予的价值和意义,不远处就是神树林,一旦古槐树被点燃,周围一片都得遭殃。
浴花村人看阻止不了宋扬,都转向贺家人,有人起哄,要把他们赶出去。
贺家人一看对方人多势众,撒泼无赖那一套也行不通了,就要逃走,宋扬没可打算放过他们,他拆下火把的一根燃梗,扔了出去,人群立马炸开了锅,四下逃窜。
火星粘地,枯草即燃,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似的找水救火。
在一片慌乱中,宋扬熄了火把,从围树的栅栏里出来,走到贺尘面前,轻轻揽住她,把她的脑袋埋在自己胸膛。
他小心翼翼拍拍她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有我呢……”
贺尘没有哭,只是觉得累,有种奇怪的力量拉着她往下坠,这种事,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待火扑灭,贺家人悻悻回去了,宋扬送贺尘回尘居。
贺尘靠在树干上,语气尽显疲惫:“你不要命了。”
“我心里有分寸,不会酿成灾祸”,宋扬玩弄着手里的枯叶,“经过这次教训,短时间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样不值得。”
宋扬摇摇头说道:“对我来说,一切都值得。”
“我若是不跟着来,也就看不到这样真实的你。”
“善于隐藏保护自己未必是坏事,只是我们不是朋友吗?总不能也这般对我吧。”宋扬有点委屈。
“我习惯了。”
“谁会对痛苦习惯呢。”宋扬不解。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路,父母亡,我的人生也就只剩下归途了。”
贺尘眼中的光暗淡下来。
“有时候,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那些回忆起就伤心的事,像烙印般刻在你的心上,永远无法抹去。我们会记得心底的痛楚和伤疤,然后继续往前走。”
宋扬笃定的说:“一切向前看,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贺尘望向院子里已经枯黄败落的桑树,想起有一年,外婆和外公活着的时候,贺微七和贺氏背着全部家当来浴花村要钱。
那时她们一家还住在祠堂背后的小屋,两人赖着不走,和他们同吃同住,两个人在枫天古镇吃了荤食,把外公给的钱全挥霍光了,回到村子里,见到人就说,这一家子不给他们吃饭,惹的虞兰在村里抬不起头,姨娘也因为这件事和母亲闹掰,直到她离世后才渐渐有来往。
虞兰生病,还要强撑着不堪的身体给她们姐妹做饭,没钱看大夫,就硬生生拖着。
在古槐树那儿说的都只是冰山一角,要说他们干的缺德事,简直罄竹难书。贺尘越想越苦涩,往事渐渐都涌入脑海……
贺尘感觉周边的一切都束缚着她,任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再这样下去,拖拽着她的那根水草迟早要拉她坠入深渊,溺死在没有空气的海水里。
她渴望外面的世界……
终于熬过这个冬天,人们脱下长袄,换上短衫,秋收的粮食比往年都多,除夕也过的更加热闹。
贺家人安生许多,再没来过,初春,长老也能闲下来休息休息,和温家母亲商量着,把温良和微谡的婚事给办了。
自从上次的事后,贺尘的生活又归于平淡,这次因为婚事而多了一些期盼和兴奋,贺尘家总算有一件喜事了。
贺尘自认是个无趣的人,生活也翻不出什么花来,有时看看书,给长老的花浇浇水,去四方回廊转一趟,一天便结束了。
长老是个爱花之人,今年他花园里的花开的格外娇艳,花香四溢,惹得过往的农人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个春天好似十分漫长。
春日负暄,贺尘独往念桥散步,这儿是整个浴花村最美的地方,虽小,却有它独特的韵味,尤其是行至此桥,朔北风光一览无余。
比起江南的小桥流水,她更爱大漠的长河落日,孤寂辽远。
张罗了大半个月,终于安排妥当。
问了生辰八字,也下了聘礼,两家人选了一个黄道吉日。
温良是枫天古镇的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温良和微谡虽是经过媒人介绍,但也十分相爱,谈嫁娶之事也非常顺利,温良的母亲是个善良人,乐意在一旁帮衬。
温良品性端正,在镇上做些小本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微谡跟了他,也算是有个好归宿。
胡姬也从扬州回来,贺尘打算带着她去枫天古镇参加婚礼。
“既然成了自由身,胡姬这个名字,还是改了吧。”
胡姬摆脱了枷锁,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样子,神采奕奕的。
“好,听你的,只是改成什么呢?”
“你原姓什么?”贺尘问。
“姓秦。”
“那就叫秦墨,好不好?”
“好。”胡姬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其实,这个名字是谢秋取的。
取自:“池水犹含墨,风云已落秋”的墨字,贺尘不会不知道他的小心思,顺水推舟送了个人情。
宋扬托人做了一件红色绸衣送于贺尘。
她第一次见到衣裳时,吓了一跳,做工精细,美的不可方物,非寻常人家可有。
贺尘自然推脱。
“我想看”,宋扬语气有些落寞,“能不能,为我穿一次。”
贺尘想起在念桥他说过的话,心软了,顺从的穿上。
贺尘心里有预感,他快要走了。
虽然是重要节日,需穿的隆重些,但也不能喧宾夺主。
头上饰品繁多,贺尘都拿下来,只留了一个簪子,整个人显得朴素大方。
到了迎亲这天,喜娘为贺微谡开了面,她身穿霞披、戴凤冠,盖大红方巾,由虞子苏抱上轿子,乐队吹吹打打,唢呐响彻半边天,一首《抬花轿》吹的喜气洋洋,鼓乐齐鸣,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脸,叫喜声不绝于耳。
四人抬轿,温良骑马走在最前面,众人欢天喜地穿过古镇的长街。
枫天古镇也许久没有发生这样的喜事了,家家户户都出来看,真可谓是万人空巷。
他们有的将头探出窗子,有的直接来到跟前,都想瞧一瞧是谁家的高兴事,好像过节的气氛。
都说嫁人这天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一天,贺尘却不这么想,她觉得只要活好每一天,无论怎么样都是美的。
祈巫不爱热闹,独自一人去了虞兰坟前,和她分享喜悦,为微谡有个好归宿而欣慰。
到了温家门前,两位傧相立在一旁,分别担当引赞和通赞。
新郎来到新娘的花轿前,弯腰拱手带领新娘下花轿。
然后由一条大红花,牵引着新娘,从门口走到大堂内。
新娘迎进门,温家设了酒席招待宾客。
新郎新娘分别站定就位后,三跪三叩首进香求神明保佑,告祖先喜讯。
接着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三拜完成之后,新郎将新娘迎入洞房,新娘在洞房中等待,新郎在外陪伴宾客饮酒。
之前商量的时候,微谡有意请贺家两个老人来,想着拜高堂时也有人可拜,只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微谡又深知贺尘的脾气,只好作罢,也没敢告诉她。
整个温家用红色点缀,拿纸剪了双喜字,贴了金边,挂在墙上。
温良出来谢媒和敬酒。
几个壮汉和年轻公子,划拳喝酒,动作举止中显露出北方人的豪迈来。
不出片刻,贺尘也吃醉了酒,一个劲拉着宋扬说话,还和他称兄道弟。
宋扬怕她撒酒疯,无奈带她离席。
两人来到枫天古镇的一处桥上。这座桥也叫念桥,四方村子里的所有桥都叫“念桥”,取的是思念的“念”,至于缅怀的是谁,贺尘不曾知道。
贺尘疯跑着,拖了鞋子,光脚踩在石板上,直挺挺躺下看着墨蓝幕布上的星星点缀。
“我高兴,高兴……”
她嘴里含糊不清的叫喊着。
“快起来,地上凉。”
宋扬跟在身后,捡起她的鞋袜,要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我总是感觉,我们好像很久之前就见过,会不会是前世相识,不想忘记,过奈何桥的时候,少喝了孟婆汤。”
贺尘俏皮的笑了笑,没有看他,好像望着天空入了迷。
贺尘脸上笑着,眼泪却流的越来越多。
“好像越长大越孤独呢。”她喃喃自语。
地上的冰凉让贺尘清醒了许多:“身边人一个个都离开我。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我啊。”
宋扬扶她起来,两人坐在桥头。
贺尘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你要回芜枫城,我知道的,不用安慰我,一个人也挺好啊,逍遥自在的,谁也管不着我。”
贺尘装作不在意。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你会忘了我吗?”
宋扬沉默了半晌,问道。
“怎么可能。”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还记得我,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幸运,现在才发现,能遇见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这一晚,贺尘没有挽留,宋扬也没有承诺什么,但却是两颗孤独的心和灵魂彼此靠的最近的时候。
宋扬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她回去,背上的人儿已经进了梦乡,砸吧着嘴,说着梦话。对他而言,那是他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