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萌动
1
林生领了工钱，出“蕙芝”，打算返回住处。
他走的前门，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经后门以最短的距离抵达他和同室的小屋子。
这一日他特别想去杂货铺子转转。
那里面所售之物多半是他用不着的。偶有几样，比如木雕茶具，瓷枕、木枕……这些对他一个大男人而言还算有些用处，但他毫无兴趣。
林生流连于脂粉珠钗已非一日两日。而那次如同奇遇一般给漂亮姑娘定夺主人头饰之后，他那颗心就再没停止躁动。
他信步走向杂货铺。
腰包里鼓胀起来的感觉，让他想要挥霍一下。
他要买一样用不着却能叫心里舒坦的物件。
掌柜知道林生喜好。虽然一直没见他出手，却凭着豁达淡然的性子包容这位衣着简朴举止斯文的年轻人。
“看看，又到了几盒香粉，牡丹味的，桂花味的……还有这丝绢头花，粉色，鹅黄，都挺好看。”
林生朝掌柜指引的台面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物件。
他记得上回给那姑娘挑珠钗，起先一共挑中五支，后来姑娘让他再斟酌，最终选了两支。
这会儿，那一番取舍之后被舍掉的三支，就近在眼前。
他盯着发呆。一想起姑娘手指被莫名戳中时竭力抑制的吃痛声，他就忍不住心口一震。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错在哪儿，怎么会弄伤人家。
这几日夜里翻来覆去烦躁难眠时，他甚至感到，假如今生再无机会见那姑娘一次，以某种方式补偿人家，他将死不瞑目。
满心装着难言的苦闷，林生捻起那三支珠钗仔细端详。
他向掌柜讨教这些玲珑剔透的玩意儿叫什么。
掌柜捋捋胡须，耐心解释道：“翡翠菊钗，珍珠钗，还有梅花琉璃钗，都是姑娘家喜欢的。”
林生摸摸钱袋。突然间，方才领工钱时的景象浮现眼前。
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工友，在他身前身后立着，虔诚地排着队。他们不发一言，两眼盯着脚尖。
林生觉得，或许那些人也和他一样，一时之间兴奋于荷包充实。可不消片刻，便又想起当初“走投无路”之下签的三十年契。
三十年，这与终身契有何区别？而在这点上，林生更加无望。
那些人虽也“身陷囹圄”，却多半能以一己之牺牲换得家人温饱。可他林生，在这世上无所羁绊。一眼望到头，只怕是老死简屋陋室之中。
除非，除非那股背后的势力，遭遇到彻底颠覆……
但，林生不敢想，也不愿想，总觉得这是忘恩负义。毕竟那日被马车上的贵人收留，完全出于自愿。人家给了他生路。
“咳咳……”掌柜见林生一直攥着珠钗不放，便好心提醒道，“仔细戳到手啊！”
“戳，手？”林生不自觉一个激灵，“哦对……钱留着何用？留着何用？买地建房？”他喃喃自语。
随即，凭着与那姑娘再见一面的冲动，他掏向钱袋。
2
掌柜将那支梅花琉璃钗包进碎花棉布袋里。
林生小心纳入胸前。
他一路往回走，一路捂着胸口藏着的那枚宝贝。就仿佛那是他诚心求来的安神药一般，搁到枕边，便可保一夜安眠。
怀揣宝贝，林生行至临近住所那条巷子前。
他又特地将碎花布包掏出来，在掌心揭开，喜不自禁欣赏自己从翡翠、珍珠、琉璃之间思虑良久最终选定的梅花琉璃钗。
他记得的，姑娘那日穿的是件粉衣。有一刻面颊因为羞怯而略带粉色。
这支头钗，配她！
林生不肯承认这是冲动。但正是这突然而至的向往，使他奔向住所时，不再面如死灰。
兴冲冲奔走在巷子里，林生顾不得收敛五官。直到他忽地听见来自前方岔路口一阵哀叹声。
那不同于一般的哀叹。它急迫，且渗着恐惧。
林生先是迟疑，然而那质地熟悉的女声，催促他迈过去察看一二。
一名女子背对他，靠墙跌坐在地。她一手抚着脚踝处，一手奋力撑住墙面。她试图立起，却明显力不从心。
林生从那背影，和刚刚一闪而过的轻唤声里已经断定这就是他怀里琉璃钗的新主。
可他不敢想。他这辈子从未享受过心想而事成的快乐。难道此次会是例外？
将杂念抛弃一空，林生冲那姑娘走近两步。“姑娘，无大碍吧？”
“啊？”姑娘肩头一抖，扭头抬眼，双目噙泪。那又惊又喜的神情在林生看来，有如晨花带露，叫人好生怜惜。
“姑娘还认得我吧？”林生展颜道，“几日前，两支珠钗……可还记得？”
“嗯。”姑娘仿佛被林生的笑容点醒似的，眼中惊喜之色越发明媚。
“来，我扶姑娘起来吧！”林生担心造次，便只将双臂悬空，置于女子面前。
“多谢！”姑娘伸手，搭上林生掌心。一边向墙面借力，最终站了起来。可是脚伤令她步履艰难。才试着挪了两步，便支撑不住，向林生肩头歪靠过去。
年轻男子，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经得起女人身体这般亲密的依赖？
林生发觉自己也走不动步子。他偷偷吸气，双颊涨得通红。这陋巷之中让一个受伤的姑娘干站着，实在太过怠慢。他鼓足勇气，揽了姑娘的腰，俩人相依前行。
“姑娘怎么会来这里？”林生道。
“来看望家中长辈，就住这岔路口往西……”
“哦，可见到啦？一切安好？”
“嗯。都好。”
“姑娘刚才是自己扭着脚了吗？”
“不。被个歹人夺了钱袋，还险些被……唉！”
林生瞥了眼，见姑娘眼中泪光盈盈，便猜出个七八分。“此地破陋，姑娘家不宜独自行走。尤其这向晚天色之下。”
“嗯，我懂了。只是给公子添了麻烦，好生愧疚。”姑娘粉面含娇。
“哪里话……想必姑娘还急着回府吧？迟了只恐要遭责罚呢。这样，我扶姑娘到巷口，叫辆马车送你回去，可好？”
“好。公子今日替我垫付的车钱，我改日定当奉还。”
“此事再议，先送你回去。”林生腰杆里涌动一股豪情，感到二十多年来终于做了件顶天立地的事。
姑娘上了车。
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声。节奏越来越快，响声越来越远，渐渐淡去。
林生望着街角出神。
这里分明是他每日必定出没的街区，可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愿意长久驻足。即使此刻既无行人，也不见任何景物。
他庆幸自己按捺住了掏出琉璃钗的冲动。那姑娘说，会来找他还钱。那么下一次必然的相见，就将是他美钗赠美人的绝美时刻。
当然，林生难免存有一丝疑惑。一个丫鬟，竟然出入自由，甚至还被允许夜行……是怎样的人家开明若此啊！不过这疑惑须臾便被兴奋抹去了。
林生又将掌心按在胸口，似乎浑身血液里的热，都在这一刻汇聚于此。
它能把冰冷的珠钗焐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