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代笔
怜舟物色了一间茶肆。
那是秦二叔有次上山送货时提到的。他说自己一个赶骡车送蔬菜的没别的喜好,闲下来就爱喝壶茶,听听说书,看看人。
在家喝茶没趣,还是外头热闹。
秦二叔讲得眉飞色舞,不过怜舟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茶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这在怜舟看来就意味着,此间茶肆极有可能汇聚禄阳城里最多最杂最真假难辨的奇闻趣事。
与毫无头绪相比,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怜舟向茶肆租借了一张矮桌,将笔墨纸砚铺排好,静候来客。
他身侧不远处,盘腿坐着个算卦先生,专门帮人召唤或是驱走心头的鬼。
半天下来,怜舟明显感到“捉刀”的不如“捉鬼”的招人待见。
相形之下,怜舟的摊位前有些门庭冷落了。
见暂时无人问津,他便起身去茶肆里买杯茶喝。
解口渴,也顺便听听各位茶客闲谈碎语。
他旁边一桌聚着几个中年人。相谈之间不时发出笑声。
靠得近,所谈之事,时而溜进怜舟耳朵里。
其中一人掩嘴道:“去喝那一口,可是下了血本哪!以后再不去了,倾家荡产可不值……”
此人提及“蕙芝”,怜舟眼前立刻出现一屋子欲仙欲死的茶客。
而林生正因为念及兄弟之情,才竭力劝阻他不可以身试之。
可越是如此,越让他坚信“蕙芝”将是他解密的关键。
怜舟刻意提了些嗓门,但也仅限于邻桌能够听到。
他缓缓道:“一锭银子能喝到白瓷还是青瓷茶盏?”
“唷!”那桌人纷纷回头。
刚刚那个下了血本、回头是岸的客人些许诧异地说道:“没想到代笔先生也有此雅兴啊!”
“只是听说,没有亲自品尝。”怜舟抿一口清茶。
“我也就去过一次。茶水确实贵,不过那味儿也当真好。”
“怎么个好法?江兄,说说!”一众听客伸长了脖子。
“香!”江兄一字千钧,甫一出口,脖子如同架不住份量似的,脑袋跟着晃了两圈。
“那是啊,银锭子买的茶,能不香吗?”
“我呢,原本是去看杂耍。门口没人,我就这么顺顺当当进去,顺顺当当坐下。没成想,一会儿来个端托盘的,说看戏不要钱,板凳要钱。开始没明白,那厮努努嘴,让我看旁边人。我一看,都捧着茶盏呢。要不就是在掏钱。我也就……”
“江兄,我可听说你家娘子管钱可管得紧,莫不是藏了体己钱?”众人皆一副好事打探的模样。
“可不兴说出去啊!”江兄眼珠子滴溜一转,示意左右守口如瓶。
“喝的可是白瓷茶盏?”怜舟听得出这江兄半推半就的炫耀之意,便顺水推舟。
“对。刚开始喝还没什么,只觉得异香扑鼻。多喝两口之后,心开始突突地跳,脖子发热,眼睛上像蒙了一层雾。”
“那不就像喝酒了吗?”一名听者索性蹲上凳子。
“的确醉人哪……我喝着喝着,一仰头,只见那大圆环上的飞天神女竟然不是原先的样貌。”
“怎么,换了人?”
“不。还是她。可我记得她明明穿着粉色纱裙上的天,怎么一会儿工夫,上面半截轻纱不见了呢?”江兄喉结滚了一下。
“那江兄看见了……”周围人忍不住皮肉间含笑。
“嗯,一对,又大又白。”
“哈哈,是真脱了?”
“我摇摇头,揉揉眼,再看那神女,竟又穿上了。诸位说这奇不奇?”江兄演示了他当初揉眼的姿势,摇晃的脑袋里尽是对那曼妙一瞬的回味。
“哦——”众人嗟叹,“假的呀!看来那茶有门道。”
“诶,你们说,”凳上蹲坐的那人道,“要是使金锭子,是不是能看见一丝不挂?”
“哈哈……说不准,说不准……”茶肆里爆笑如雷。
怜舟附和着笑笑。耳边又一次浮现林生在那条窄巷深处的忠告。
“蕙芝”是何其可怕的地方!触碰它,或许会触碰与沁莲、紫衣、半边脸胎记姑娘,甚至“小月”有关的真相。
但,也极有可能会触碰到死。
自己的死。
可是死亡的气味越是浓重,怜舟越是不可抑制地记起他独自下山,在偌大禄阳城里“艰难”逗留的初衷。
“我究竟是谁?”怜舟数天来不停地自问。这种自问就如同夜晚不时发作的肩部痛疾那样,仿佛出自生命最原本的来处。
待怜舟从沉思中缓过神来,邻桌原先热烈的打趣声已然偃旗息鼓。
他将目光投向茶肆外的街道。健步如飞或是步履蹒跚,各色行人来来往往。
他觉得该出去尽一个代笔先生的本分了。
怜舟回到小矮桌旁边。看日头已经快到晌午,他琢磨着要是还没生意,便索性收拾了去用午膳。
隔壁街有家胡饼铺子,他垂涎已久。
刚把文房四宝用挡布盖好,准备起身。这时眼前走来一个身穿粗布衣裙的女人。
她捏着腰部围兜样的一片布,行动处略显迟疑。但眼神直视怜舟和他收起的摊子。
“先生,这就要走了?”女人近乎哀求地打探着。
怜舟一听这话,一看这神情,立即恢复了坐姿。他抬眼瞧瞧,笑道:“大婶儿要写信吗?”
“是,是。”说话间,女人已将右手伸进腰间,摸索钱袋。
“不急。大婶儿且说说,写给谁,写什么?”怜舟示意她坐上矮桌对面的小凳。
“给我儿子,他在墨州。”
这位母亲告诉怜舟,她丈夫半年前过世。原本靠着男人木工活儿挣的钱,勉强能维持一家生计。
后来男人走了,她无奈之下拖家带口跟着同乡跑来禄阳城酒肆里打杂工。
儿子还小,才十岁,跟着她书念不成,将来更没指望。她于是狠狠心,将儿子送回墨州,寄养在大伯家里。跟着堂兄一起进学堂念书。
“那大婶儿想跟儿子说些什么?”怜舟开始蘸墨。
“我想问问他,怎么最近两个月都没来信了?他上回来信,说认了好多字,写的那信长长的。”
“大婶儿认字儿啊?”
“我不认字儿,有时候请酒肆里的人给我念,有时候带给我女儿看,让她念。”
“哦,大婶儿还有位女儿在禄阳。”
“是啊,女儿在王府里给小姐当贴身丫鬟。”提及儿女双全,这位母亲此时才双颊泛光。
“大婶儿没想着回去看看吗?既然这么久没音讯。”
“先生有所不知,我实在跑不起啊!一是怕误工,好不容易寻着个活儿,你这一走,店里转不开了,掌柜一生气重新找人来顶替,可怎么办?在这儿我多少还是能挣些钱的。二来呢,盘缠花不起,两条腿走吧,不知猴年马月才到,雇马车吧,那得花多少钱?”女人不禁抹泪。
“你女儿知道她兄弟久不来信,怎么说?”
“……”妇人突然间收敛了满面哀愁,直盯着怜舟,“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十几天前我跑去王府门口找她,她听了竟然像早就知道似的,还劝我别急,一定不会出大事儿,有她在呢。可我想啊,你就是个王府丫头,有什么能耐保你兄弟平安?刚开始我被劝住了,可我回酒肆里越想越不对劲,这不,跑来找先生写封家书。有用没用的,总比干等着强。”
怜舟听罢,将饱蘸墨汁的笔头悬空对着信纸。少顷,洋洋洒洒,他将一位母亲的忧心倾泻而出。
他在这妇人注视之下,边写边回味她所描述的王府丫头反常之举。
在他心里,那个远在墨州的十岁孩子,不是因为贪玩荒废学业或者故意断了音讯让母亲担心,而更有可能身不由己。
只不过,与沁莲、紫衣相比,他因为有个王府当差的姐姐而留有一线生机……
怜舟感到不寒而栗。但不能表现出来,而且希望自己推想有误。
墨州可不在禄阳城内,什么人会有那么长的手臂,将爪牙伸向那里呢?
但愿推想有误。
临近收笔,怜舟问那母亲,可愿将女儿的名字也一并署上?让兄弟知道姐姐也在操心着他?
妇人说,好,就写上吧,雪梅。
怜舟将信纸叠好,递过去。他嘱咐道,这条街上专门有信客来收取信件,你找个竹筒把信塞进去封好交给他……
妇人点点头,颤巍巍掏出几枚铜钱来,被怜舟挡了回去。
“大婶儿且收着吧!早日攒够了钱,早日回家团圆!”怜舟言毕,收摊,起身,朝临街的胡饼铺子奔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