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无烟寺,广白便沿着山路往回走。未走到山脚就已开始回望,懊恼自己方才的情绪化。算了,先去如烟山吧。广白叹了口气,便回到山脚下即将凋谢的穗花牡荆旁。
他原先的计划是去如烟山寻找易诗当年支教的村庄,因为听岔了才走到无烟寺。易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家妹妹,曾是北城名声大噪的画家,一度被誉为“神明的少女”。也是国内知名亲力亲为的慈善家,一如既往相信教育带给人的力量。多年以来,她辗转多地为乡村教育奉献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然而最近不幸深陷舆论风波,广白才想着收集素材为她平反。
事情进行得倒是顺利,广白再从如烟山往回走时,夜幕也已降临。在回到青城市区的路上,路过一家带有“安”字的书店时,再三思索,他还是调转车头。其实当初抵达青城之后,他曾多次途经这里,每次远远看到这“安”字,胸口仍会咯噔一下。今天倒是比往常平静几分。
那是一间装潢简约精致,人数却寥若晨星的书店。若非广白强大的联想力,完全看不出与宛央有半分关联。不过倒是有几本宛央可能会喜欢的书,广白回想宛央的喜好,从书架上挑选海子的诗选、中岛敦的《山月记》和古斯塔夫 勒庞的《乌合之众》。待回过神来,书本已经打包好放到他的车后座。
遥想从前,北城那间小公寓里,广白的书桌和宛央的书桌比邻。两张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各类书籍和草稿。忙碌时,一左一右的台灯之下,一人研读生物学论文,一人转着铅笔设计初稿。闲暇时,各自抱着文学作品也是一天。
再远之前,广白从未热切地爱着什么,自认也绝不会热烈地爱着何种人。他曾花费无数夜晚侧耳倾听他人的故事,也倾其所能满足他人的小小期盼,然则始终无法苟同爱情其特有的狭隘。
带着对世人眼中崇高爱情的无视,他在曾认为不足为道的某一个日子,结识到了宛央的坚韧与不屈。也正是宛央那股势要得到心中所想的坚定,霎时吸引住他的目光。伴随着俩人交流的深入,他不禁开始思索眼前这名女子的从前与之后,又将自己的心情与上一秒她出现的笑容和下一秒可能会蹙紧的眉头联系在一起。后来某一天,当广白意识到那个可以称之为命运的时刻,才发现自己已经为宛央驻足许久。
数年来,他是如此热切地爱着她。爱她穿梭世间的果敢,爱她斜睨强权的无畏,爱她为着事业义无反顾的坚决。哪怕是她一心只想站到巅峰的无穷野心,失败后强行压制仍旧流露的颓废,都能藏着他的恳切。
那段时间在爱与被爱交织之下的广白,在每一个毫无关联的时刻,无论是众人高谈阔论的餐桌旁,还是流浪艺人蹲守的街边,抑或是夜深人静的梦醒时分,都能带着浅笑将宛央想起。
渐渐地这份迫切又使他变得小心翼翼,还滋生出前所未有、来源无处可寻的自卑。那自卑里,又夹杂着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虚幻而产生的自豪。这令人无法抗拒的交织情感,一度令身处其中犹如坐着秋千飘荡在山谷之间的广白沦为患得患失的囚徒。
而爱情的魅力,不正是在于其毫无逻辑性且对所有人类的一视同仁吗?毕竟饶是毫无期盼的圣人,但凡有着一丁点缺口,就有了被填满的可能。
将车缓缓开在寒冷的初冬之夜里,广白借着月光摸向手中的书本。今日已然重逢,过往便不再重要。也是借着这个自我实现的契机,他干涸许久的心灵得以有了些许滋润,两个人的生活才正式有了他自认为必要的关联。
一个月后的下雪天,广白再次出现在无烟寺。寒冬凛冽,他背着行囊带来不少谷物、蔬菜和衣物。一迈进寺门就接收到来自空影僧人的目光,广白连忙微微躬身开口道:“上一次走得匆忙,趁着新年伊始,特地来看看您。”随着弯腰的动作,他头顶的雪花随之纷纷飘落。
宛央此时正在擦拭经书,听闻身后有声响便循着声音望向门口。看到是广白后下意识慌乱着收回视线,却也没落下他肩上的白雪,还有左手上带着塑封的书本。她没想过广白仍会出现于此,过往的回忆登时又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思想,手中险些掉落的经书向她提醒了自己此刻的慌张。宛央不自觉地指尖朝向后门,当下的想法就是逃离此处。可身后的僧人已经起身,握了握拳,迟疑片刻的宛央也只好起身跟着空影僧人迎向广白。
“这天气,难为您费心出现在这里。”空影僧人双手合十置于胸口,走入雪中将广白迎了进来。前几天青城已陆续下过几场小雪,昨夜趁着年岁交换之际更是疯狂,一早起来整座山头的植被都已披上银白色的衣裳。
“昨晚一看天色,想到山里估计更是严寒,便带来一些你们可能会用得上的东西。”广白将肩上的东西放到门口,又掸了掸布袋上的雪花,自然地将手上的书本递给宛央后,便打开拧紧的袋口将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底下是一大捆包得紧紧的檀香。
空影僧人微微躬身制止住广白的动作,未等广白继续开口便连忙将人领到火炉旁:“先放下吧,快进来暖和暖和。”少顷,僧人继续说道,“不像城里。这里空无一物,只能借火暖和暖和。”
宛央原本在僧人身后静静立着,接过书本后直接怔在原地。不仅是借由广白掌心的冰凉快速划过她手腕时,看到广白被冻得通红的手。还有此刻安然躺在手心里夹杂着冰雪的书本,恰恰是三年前她曾写满喜爱,又在离开北城的路上遗弃的其中几本。
那天她将从以往生活中感受到的美好与苦难悉数抛之脑后,决心踏上一场绝不回头的征途。此刻看来那些刻骨铭心的绝望,不过是因为自己走入一条暗巷。在旁人的记忆里,那些美好仍旧残留着。
宛央抬眸望向正抬手掸落雪花的广白,不禁回想起上一次看到雪花落满广白肩头的场景。和现在的惘然不同,那时候在北城雪地里的他们还不懂何为人生之差距,眼里都装着希冀与笑意。微微侧身,宛央一言不发地迈开腿走到厨房,给广白端来一杯热水。
广白此时已坐在炭火旁,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水杯,柔和的眼眸里亮起一抹欣喜。在抬眸对上宛央低垂的平淡眉眼后,眼里的星光旋即坠落,而后默不吭声接下,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僧人闲谈。
“也许只有这里,才最接近生命的本质。”广白微垂眼眸,盯着柴火在手背上跳跃的身姿。他不懂何为生命之本质,素来也无过多精神信仰。只是自从上次分别后,他仍旧无意识地思索宛央为何出现于此的念头,为此他翻阅数篇书籍,不断检讨是否自己真的曾阻挡宛央获得真正自由的步伐。
“时代不同,人们的追求也不尽一致。而无论哪种生活,都有其各自的好。若是过分探讨生命的本质,反而会错失生活的美感。”空影僧人望着眼前冒着皑皑白雪出现的年轻人,轻声劝慰。哪怕广白控制住自己的眼眸不撇向心之所向,任谁也都能猜测他心中所想。若非如此,正享受着璀璨人生的青年又怎会思考起生命的意义。
广白点了点头,紧盯地板沉思良久,缓缓道出看似毫无关联的一句:“遇风尽是同舟客。”话一出口,即是无奈也是坚定。他未曾遭遇深度的痛苦,对生命也没有过多彻悟,更是不清楚宛央身上究竟还发生过什么。但他明白起风后,人们应当继续携手同行。那是作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自幼便被广家灌输的责任理念。
可这一句听进宛央耳里又是另一番意味。没有人比她更懂生命的飘摇,哪怕贫穷带给她的众多权衡不涉及广白,她也断不能不顾及整个广家甚至外界的看法,进而拉垮广白的人生。
“雪就要停了,要不就下山吧。”宛央克制住自己即将望向广白的眼眸,盯着脚边轻轻开口。语气里原先是尽量压抑的平淡,为了保证声音能够传到斜对面的广白耳边,又提高些许声调,尾音里带着紧促。
广白猛地抬眸看向面无表情的宛央,转而望向依旧飘雪丝毫未见停歇之意的院落。再转回头凝视仍旧寡淡,为了驱逐自己而胡言乱语的宛央。纵使不敢肖想此次出现会让宛央对自己有多少思想上的改观,他也绝料不到自己身上的雪花尚未完全融化就又要步入风雪。
苦笑一番,广白别过头紧紧盯着院子里雪地上即将消失的脚印。他原本是想保留一些自尊,话一出口却掺杂着卑微:“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
听闻此话,宛央的眼眶微微发红。为了不露声色,随即一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向柴房,无视肩上应着座椅后撤这一动作而落地的外套,只留给广白一个灰色的背影。
被留在原地的广白望着那抹熟悉的背影倍感失落,失落之后又开始局促不安,只能盯着自己不时摆动以此缓解尴尬的脚尖,良久起身向空影僧人致歉:“我就先回去了。”
空影僧人和善的目光再次落到广白身上,起身走到门口望了望眼前未见停歇的风雪,轻声道:“漫漫长夜之后,终将迎来光明。”若说僧人能明白宛央的心境是由于钻研佛法多年,加之久历风尘,能从生命的本质去感知与共情他人之苦痛。那对于广白的遭遇,则完全是由于她也曾承受如此风霜雨雪。即使当年的她并没有迎来自己期盼的光明,却也由此开辟人生新的篇章,所以这一句仍旧是她能给广白最好的祝愿。
广白感受到这一句的分量,也走到空影僧人身旁一同望着风雪,良久扯开嘴角低声道:“我一直在等待黎明到来的那一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院落。
青城新年的第一场雪极为放肆,尤其是在郊区荒无人烟之地,雪花似乎正聚集于天地之间狂欢,势要落满人间苍茫。积雪躺于道路,空茫的山上已没有来时的脚印。广白低垂着头,只身一人穿越堆着雪花的树梢。即使没有来时的步履维艰,雪花却仿佛一片片萦绕在心头,压得人呼吸都变得沉重。
堆积的沮丧令人无心前行,广白在半山腰停下脚步。自上一次下山时,他就知道这是一条需要无数勇气才能走完的道路。然则此刻又觉得环境再恶劣也不为过,唯有痛苦才能让他离感同身受宛央的生活更近一些。
广白离开后,宛央才从柴房内走出来,身着一件百衲衣就走到院落里,站定在广白离去的脚印旁。她痴痴地望着一路延伸的脚印,对着这天地间的静谧喃喃道:“请遗忘我吧。你总想赐予我立于天地间的无畏,而我在这破败的人生里,又该如何安然无恙地走出星途坦荡?”
雪花飘扬,泪珠凝结在宛央脸上。不可否认,广白的再次出现赐予她不少欢喜与慌张,却也不可避免地牵扯出尚未消解的深藏绝望。他曾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暖阳,为此她也曾甘愿敛去所有锋芒。然则他手中的光芒万丈却因她有过不少暗淡,这是令人挫败且再无法挽回的事实。于是,此前与此刻,除了祈祷遗忘能保全广白安然无恙,宛央再寻不着任何护他周全的办法。相比起她原本就眦裂着命运不公的一生,广白更容易且更值得一路星光。
“岁月因慨然以赴而美好。”空影僧人无声捡起宛央掉落在地板上的外套,走至院落帮她披上,领着宛央往庙内走。
“我的奔赴能带给他什么?我来自破落的村庄,我只有逃避现实的自卑与懦弱,辗转难眠的眼泪与苦痛,还有立于天地间的茫然。倘若我从未出现,他将有更加敞亮的康庄大道,应对世事无穷的无畏,还有迎着阳光时眼底晶莹的光芒万丈。”宛央句句皆带着苦笑,当初离开之前她曾就此问题问过自己数十遍,无一不是无能为力。
他是待众人平等的高岭之花,他有着天地之间最柔和的月光,他于尘世走来,赐予了她无限遐想,而她无论如何都只能遥望。
“人们能感受到喜悦,绝不是因为得到世俗眼中所认为高贵或具有价值感的东西,仅仅是因为赢得心之所向。也许对于他来说,有你的时刻熠熠生辉。”
“可我断不能成为唯一拖垮他的那一个。”宛央握紧身侧的双拳,随之捶向胸口,似要将重逢后每一个夜晚都跳出来将她煎熬的无能为力与悲恸,悉数击散在心中。而后终是没能忍住,哭倒在入眼即白雪的院落。
雪花不仅没有停歇,反而在天地间越发欢欣鼓舞,接连落在匍匐在地的宛央头顶和后背。如果再努力一些就好了,宛央握紧手中的雪花呢喃,可是她早已付出所有。
那些年,能够站在广白身旁是她众多目标中最坚定不移的那一个。在她违背自己的本性去贴附人类世界的那三年,她确实曾经一度接近自己所认为的目标。然则到广家的那一刻,看透所有事实之后,勇气又开始分崩离析。那时的宛央才意识到,她竟胆大包天地握着满手虚幻,企图与命运换取糖霜。
遇见广白那年,宛央二十二岁,就在她经过四年自给自足的大学时光后,在她以为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繁华时。
十八岁站在马路中间那一天,在没能消失于意外之后,宛央接连颓丧了好些天。某一次抬头望着纯净的海宝蓝天空时,微风拂向宛央脸上的清凉,让她意识到她仍旧爱着这看似不需要她的世界。
她爱山川星月,爱挺拔或弯曲的树木,更爱偶尔吹散思绪的微风。也是这一丁点对大自然的热爱,使得宛央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她就要用她的不屈,傲视这不公的命运。
于是她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通过打零工换取到北城求学的路费。而后四年一边读书一边利用自己闲余时间换取金钱。努力没有白费,学业结束之后,她走上了为自己铺陈的、即将获得光明的道路。
那时候,宛央真的以为她的坚韧就要穿破这命运的桎梏。所以在遇到广白之后的三年,她拼尽全力为的就是能够心安理得地站到广白的身侧。哪怕是带着经过校园霸凌的累累伤痕。哪怕是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自然地在北城的设计界占据极其微小的一席之地。哪怕是还得面对来自安平层出不穷的强求与逼迫,她也从未想过就此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光明。
后来她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获得北城含金量最高的设计奖项。借以他人的认可,攒足勇气的宛央拗不过广白的再三邀请,答应与他一同回到广家。在那之前,宛央只知道广白与自己的生长环境不一般,未曾想跨越大半个北城,来到的是一座富丽堂皇到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有关联的建筑物。
那天她兴致勃勃地穿着自己设计的“入目摇曳”,那是一件她将满目春色搬到丝绸上的一件服装。却仅一眼,她就开始对自己身上的衣物和鞋子,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惭愧。可身边的广白多么欢喜,宛央还没来得及展现迟疑就被拉进人群。
那是一个人人身穿华服的大家族。不仅如此,他们还披着需要数代沉淀的文化,戴着与生俱来的艺术感,排成几排站在庭院里对宛央的到来表示欢迎。他们很和善,和善里也不乏探究。正是那佯装不经意却令人难以忽视的探究,令原本就已自卑的宛央无地自容。
挂着呆滞到凝固的微笑,找不到退路的宛央埋首踏入灯光琉璃的大堂。望着大堂内四面通至天花板的藏书,还有脚下紧紧贴住每一寸地板的波斯地毯,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曾看过高压水枪冲过地毯时污水飞溅的画面。继而想起遥远的东城,那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村庄,还有那条她曾无数次走过的泥泞道路。
一到雨天,途经的车辆便会将它毫不留情地碾压,变成数条轮胎印或并列或交织的模样。每当那时,没有车的宛央一家,只能小心翼翼地在那泥泞间寻找一处能够落脚的地方。一路埋首走下来,不仅要谨防过往车辆带来一身泥点,还得应对挂在鞋底沉甸甸的泥块。
那是她离开了,却永远无法摆脱的生命底色。正是此刻,它们有了名字,就叫悲凉。
眼前的流光溢彩与东城的泥泞在宛央眼前不断变换,数次之后令她升起一种途经梦境的错觉,紧接着她仿佛看到眼前正萦绕着层层迷雾。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悄然放开身旁广白的手。
宛央半垂着头,不过仍旧能感知无数视线时不时往自己身上张望。为了身边曾照耀过她的广白,她强打精神,费劲牵扯出曾带给自己勇气的时刻,再往脸上堆满机械的笑容,试图贴合这不乏虚幻的一天。
众人寒暄之后,便坐到有着属于各自一方座椅的餐桌。餐桌很长,从头到尾摆着无一相似的餐品。宛央看着眼前那些经过一系列加工,完全猜测不出他们也曾来自土地或田野的食物。兴许在那个自己没望到的厨房里,它们不仅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还有专属于它们的地盘。
而餐桌对面那群对眼前食物视若无睹的人们,正乐此不疲地分享彼此的喜悦,关心彼此的艺术创作,讨论着诗词里的某一个字眼,为使更加精准而冥思苦想。偶尔又将彼此的烦扰放到自己秀气的眉头,甚至关切起对方脸上长出的淡淡黑色素。一颦一笑里,都是对家人不加掩饰的在意。她们聚集于此,就是享受与家人此刻的欢愉,从来不是为了饱腹一顿。
许是担心冷落到宛央,众人又将她围成一团,关切起她的事业,她的生活还有额头上冒出的小小闭口。她们奉劝宛央不要过多食用咖啡,告诉宛央怎样的食补效果最好,还找来装满白色乳液的透明瓶子,轻轻擦拭宛央以往无意间遗留下来的小伤疤。
她那若柔荑的双手轻轻落在宛央的脸颊和臂膀,她抬眸望着身旁将自己围成一团的人们,只见他们的目光里都盛满真诚与关切。宛央这才知道在她到来之前,他们逐一看过她所有设计作品,甚至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在带有芳香的扉页上写下一条条对她的鼓励与建议。
紧接着广天明掏出妻子用镶有金边的信纸写得满满一页的鼓励,站到人群前逐字逐句地念出来。因感受到妻子的羞怯,广天明转而起了逗弄之心,俩人便开始在大堂内追逐嬉闹。渐渐地,广家其余人也加入其中。
宛央看着此番情景,又看向对此般情景习以为常的广白,不禁失了神。再将思绪牵回这里,想起的始终是安平曾吐出的暴戾话语,符萍的背影还有以往邻居的漠视。巨大的反差让宛央的眼眶逐渐盈满泪水,意识到自己涣散的意识之后,找了个借口就奔向厕所。
直到那一刻宛央才明白,原来获得真正的关怀并不需要竭尽全力。她一直以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于是近些年在已经逃离之后,仍旧带着修补碎镜的决心,逼迫自己在东城的小小村庄里寻找出口。她做了许多改变心态与抚慰安平的尝试,她就那样频频放任自己跌倒在安家门前,而后屡屡在曾真切感受到的伤害里进行自我说服。
原来那些曾感受到的伤害并非虚幻,那些以爱之名带来的千疮百孔就是真实的存在着。而她所认为的亲情,不过是一场由利益和欲望堆积起来的暴戾。那这些年,她究竟为着怎样的虚幻在存活?
宛央将自己久久关在厕所里,外面的世界过于美好,而她只有待在过去里才算获得一些安宁。然而从厕所回到大堂的路上,迷了路的宛央无意间听到广家人的谈话,荒诞又将她带回到东城的窘迫。
有人在谈论广白曾为了她放弃到国外深造的机会,随着生物科技的发展,也许至多只能在国内任职一名籍籍无名的副教授。这也是广家有史以来的最低职称。
虽说在场没有人就此事抨击宛央,反而热心地思索接下来称之较好的处理方法。然而这已足够令恍然大悟的宛央备受愧疚,她未曾想过她所认为的共同努力,实际上是广白为了贴合她而放弃了自我。
讨论仍在继续,许多张嘴又在嘈杂的热议能否让宛央换名改姓,以免到时候北城的媒体记者挖出她的原生家庭,导致她受到二次伤害。还有宛央身上自己设计的衣服,有人开始翻箱倒柜给她寻找其他替代品。关乎她的发型和皮肤管理,又有人提出不少建议。
宛央立于虚掩的门外静静听着,她听着人们为她的未来担忧,为她寻求更好的可能性。所有人都极其热心,宛央也迟迟没有移开脚步。她没有埋怨或抵抗之意,只是不可避免地期盼能够从中感受到哪怕一份认可。毕竟倘若没有这份自强的支撑,她也无法带着那块贫瘠的土地抵达这里。然而并没有,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不屈不过是沧海一粟,又或是犹如她的衣服般随时可以找到替代品。
这是宛央第六次对世界感到失望。原来自己素来坚持的一切不过是虚幻一场,而她已经付出所有,做到了极致。在那些无人注目的时光,她直面人生中所有的困顿,为的就是能以她最好的一面站到广白身旁。然而终究还是失望。她不仅不是她,她还拉垮了他。
千里之堤,溃于一瞬。自我的迷失还有对广白的愧疚在内心疯狂将宛央撕扯,她的无畏与坚韧统统被打倒在地。那些曾被无畏隔绝而绝少出现的脆弱,趁着她松懈之时,犹如癌症细胞般在她身上迅速扩散。紧接着多年积压的失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在宛央写满悲戚的脸上慢慢累积成绝望。绝望又将她逼进一个又一个荒芜的死胡同,只要她试图反抗,悲观的思想就举家踩踏未来得及燃起的希望。
隔间里众人的谈话还在继续,跌坐于地的宛央静静听着。混沌的思绪在眼前的景象和过往中进进出出,在众人起疑之前,她凭借残存的理智捡起一丝气力,强撑着躯体若无其事地回到广白身边,再带着笑容和广家挥别。最后又精心挑选一个不令广白起疑心的午后,以最平淡的语气将诀别说出口。
割舍不是易事,这也不是宛央想要的结局。然而那时的她,已分不清安家与许家的生活哪个更为虚幻。也无法承认自己拼尽全力,只是为了成为可有可无的替代品这一事实。就像她至今都无法接受,自己竟曾成为广白成功路上的一颗绊脚石。
“人生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兵荒马乱,没有谁能从生至死都安然无恙。况且一根绳索只有两头,你的价值从来就不是藏在他人的认可之中。时过境迁,若是仅仅回忆都能带给你如此之大的影响,何不放过自己,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空影僧人缓缓蹲下身去将宛央扶起。未将他人身上的枷锁放到自己的肩上,就没有权利指责别人过多的悲伤。然则躲避始终不是时间的解药,自我可以寻回,观念可以改变,而他人的付出绝非是为了来不及预见的离别。世事无常,人生何来其多信仰,能够带给自己最多波澜的,不正应对了自己的渴望。
“那天我爬上这无烟山,就没想过再离开。”
空影僧人摇了摇头,再次出口的声音里带着感叹:“宛央,你不属于这里,这里有我这具苍老的身体守着就已足够。请始终都要记得,怎样的人生里就藏着怎样的选择,过往已然消逝,未来仅仅藏在此刻里。我们都无法控制命运,然而若是任何时刻都在心底铺设好几寸土壤,以成长的心态应对所有遭遇,恰逢种子落下,闻到的便会是花香。每个人都是靠着为数不多的花香穿过层层磨难,无一例外。”将宛央牵引至炭火旁,拢紧宛央的外衣后,空影僧人便开始诵读经书。
冻僵的身体逐渐传来暖意,宛央的情绪也慢慢回归平静,而后便盯着跳跃的火花放空自己。她曾以为这些故事绝不会由她说出口,不过那些曾在脑海里绞成一团的过去离口之后,故事里似乎也少了几分想象中的悲怆。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宿命总能找到一丝相似性。也是这种相似性,方能令人缓慢移动禁锢自我的死胡同。
雪花一直下到傍晚才有停息之意,隔天青城的天空又开始展现仅属于它的瑰丽。广白近段时间没有出现。天气晴朗后,宛央便带着蒲团跟着空影僧人到后山打坐修行。
冬天短暂消融的白雪之下,埋伏着等待复苏的万物。宛央闭上眼眸,聆听自己的呼吸,感受山间的万籁俱寂。若说人世间有什么值得多说,仍旧要算上几方草木。你在意或不在意,它们总在那里,以千百年来一如既往的顽强作为无声的陪伴。
听闻野兔觅食的窸窣声,宛央抬头望着头顶以天空为背景的枝条绰绰,和冬日里凋零的树木一同从呼吸中缓缓汲取天地间的活力,也艰难且持续地拾获丁点绿意。
那天尽管空影僧人短短几句,却也在宛央昏沉已久的心灵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自此宛央潜意识里开始为其准备养分。
此刻的宛央尚未得知这些悄然变化,待意识到的那天,回首之间早已埋首行过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