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抉择计较多愤恨,无常过后人失魂
书名:汴梁六友 作者:望月生寒 本章字数:10556字 发布时间:2024-10-27

《乌夜啼》词曰:

日夜乌啼风雨,憔悴守剑藏荆。起坐不眠空逐影,天晓恨难平。

动引江湖倦悔,静染草木悲情。无心多心非得已,秋转襄阳城。

从汴京前往楚山的路上,虽有兜转曲折,更多还是一路坦途。马车过府冲州少停,自方城夏道的口子踏进南阳盆地,直到晋胜寒坐在新野驿站,看着来时的两行车轴印没了痕迹。而后还需再途襄阳,便迎西边南漳楚山,即荆山,楚人卞和得玉处。他需要仔细思索,“按他们两个说的,这小贼手段平平,不过跟着无常长大,似乎得了亲传,怕是不好对付。这般来找晦气,楚兄竟也难以寻摸,奈何不得。路途来回又过一月有余,那小鬼还会停留在楚山缠着吗?哎,是不是他也不一定呢。”长久奔波,眼下只剩两三日功夫,便至楚山周遭。不知面对什么,祸福难定,车轴也需上油,便好生在此休息准备。

他精神尚佳,走在驿馆邻近,“他们也去终南山走一遭,回来俗务缠身不来,我既无事,出来活动下无妨。”见天气已入秋季七月,三伏未过,仍自闷闷。晋胜寒突然觉得:人们面对的一切都是连续而难分的路途,福祸有时相依,但多是福常双至,祸不单行。于是有了可以继续热爱、作死玩火和硬要面对、终于逃避的选择。

看着不远处的村落人烟停下来,想起了幼时习武,而今行迹未定,自嘲地笑了笑。脸上带着轻松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继续热爱的人。回了馆驿,斟酌擒贼一事。这次不似围剿鬼矾楼般人众,但形势也更简单,只需直面手到擒来。晋胜寒并不担心,但也不会闹着玩儿。

楚山孤夫妇才生下一男孩,爹取名天阔,娘唤作双儿。他们可没晋胜寒那样神色,越是往前,便越是踌躇。既然暗藏祸事,本想不如再游离江湖,可一路颠簸,双儿便哭个不停,又怎禁得住以后四面楚歌,哪家刚生的小孩要吃这苦。躲也躲不过,还是觉得回来自在,只好一时远走往汴京求助。

“汴京虽然多有结交,但我们这等人各理己事,依仗都不多。本就不好有闲空帮别人,我都理解。其实主要还是想请魏兄弟来的,想着会有法子。”“我一时卸差无事,你还是看我的吧,他那人……独处不学,逢人而身紧失仪,遇事则心纠无术。”“可我觉得他是很好的人选,洞察教训皆可学,不学未必无术。”“那也多半是图一时快的损招,于事无补。”

稍停一日,晋胜寒劝慰紧张兮兮的两个,驾车直移楚山。第三日午前便行到庄里,见得青天白日,楚山孤不由松了口气。他归乡里在旧居邻近另置了田地落户,此处名曰刘家冲,于群山东边,三面环丘百余仞,正在夹口,冲里零零散散沿途仅二三十家。

入户稍歇,楚山孤便去村坊打听有无异常生客。楚娘子想再拾掇间屋子出来,晋胜寒便替她抱着小孩,在门前徘徊远远望景,环山绕水,好个落脚:

人困天地一隅,障目难见风光。荆山牵沮漳,其势迂汉江。巍巍通三峡,滔滔得楚望。虹石精坠,抱璞玉藏。抚君巫女,渊源丹阳。云衢横野风悠然,光影射水田摇荡。险状奇石,漱流成峡峪坎埫,泉瀑怪流,枕石作涧溪河床。互趁其力,借天变景。百兽乐土,万木天堂。遥岑远目,眉黛逶迤高矮,细察入眼,荆棘延绵短长。但望缥缈乾坤大,未见秋至两叶黄。

正观望不尽,楚山孤已是带来几个热心汉子回来,又听近日各家虽未见异常,但早修整门窗院墙,整顿棒棍防范。备了梆盆作哨,约伴戒生人、相救应,备水防火,还设了些绊索陷坑。各有神通提防,分付遇事莫慌。晋胜寒听罢盛赞规整,楚山孤反言道:“却还有一点不妥,不知他还在否,怎生引出来?”有乡人道:“你走这些天,只是平常,估计已经不在了吧?”“诶,不是说一亡命杀手,恶贯满盈吗?”

晋胜寒道:“仅一余孽小贼,大可不必那么紧张。既如此,将计就计,我有点子。所谓盈虚有数,以前是我们寻无常,现今是他要送上门。楚兄且邀村邻设宴饮酒,热火朝天。若能融融尽乐,那厮必是躲在别处了,就此莫漏风声,悄悄搬家叫他再找不着。若不能,他躲暗处听闻村间热闹,八成来探你消息。再见你没个防备,必然又趁机混进,耐不住现身。”

“也好,只是怎么才算融融尽乐呢?”“保底需得安稳吃喝心满意足吧。”“那我们可得好好蹭你这京城都头的酒食啦!”于是起锅设桌,备买时蔬山里做宴请客,邻近纷纷赏光,足足三日热闹,渐有些人兴散归家去了。

第四日晚,村邻刘五又携家里山酿,带妻儿坐席,与人满上。刘娘子来时便不愿,这会更生了牢骚,“酿了那点酒,还没喝够,天天喝没了。”刘五低下声音相劝,“一村热闹嘛,楚兄弟我给你说过,听说是很早家里没了,就出去混,在汴京立功劳,天子都见了。现在做东包补,大家都没空手,好歹凑些东西来,咱家有酿,也都让尝尝。快秋收了,在乎这些!”

“咱跟人一样?还不知道人家喝过御酒的看不看得上呢。什么时候你也阔气摆几桌充场子,我好沾你的风光。”“忒不耐烦,融融同乐,比这些做什么?”

“我哪还错了?就会和人凑热闹,不顾自家。在襄阳做的好工事,没原由就非得回来?”“我家!我不回来?过很久了给你说,别提这茬啊。”

“凭什么不让我提啊?顺儿都长那么大了,你要早能襄阳城里落下脚,好歹能安排个书院读读,也不用跟你一样稀里糊涂地窝囊过半辈子。”这可真叫刘五厌烦,拉扯起身,“走走,回家。”

刘娘子丢筷大声嚷道,“插大葱和大象闹,早该回了!”拿上酒瓮叫了孩儿跟上。刘五亦骂道,“死婆娘,好端端哪冒的火?”桌上邻里看小夫妇吵闹,女追女劝,男拉男息。

另桌上楚山孤也慌忙赶来。刘五搪塞自嘲一二,听里长劝道三四,吃酒五六巡,再归家里村婆凑合七八,九分气消未得十分圆满仍是不停,但夜深了,叫邻众散了权且睡下。

乃到天明,已看不着妻儿,箱柜被翻,不知跑哪里去了。本不想提,但正紧张时,还是张罗寻寻,八成回娘家了。这边闻得,晋胜寒称昨夜未见异常,但楚山孤看今日天色阴暗,只觉不妙。唯恐刘娘子已是遭贼人发难,过意不去便一同在临近找找。

半天不见人影,二人复赶了十几里路,刚进邻村半道,便碰到刘五舅哥气冲冲拎个棍子,叫骂着便扑了上来。楚山孤劝阻,这人骂了一阵故作无恙,要拉刘五同行去赔不是,转身便扭打在一块。劝劝闹闹,得亏下起雨来,终于搁置先回,刘娘子果然在这,两家便就一块互倾苦水,俱是家长里短,不在话下。

……

且说这端晋胜寒守夜没睡,甚是困乏,终架不住楚娘子劝,午后便打了个长盹,惊醒听得雨声淅沥虽小未停,楚山孤竟还没回来。微微疑心,好在一切无恙,见楚娘子为他早备了饭食,谢过等待。

黄昏增阴天晦暗,家家早歇亮了松明油灯,山林清爽夹着炊烟菜香。晋胜寒见楚娘子喂奶安慰孩儿哭响,草草饭食在檐下活动喝风吐纳。没几时,忽听得远方犬吠阵阵换成哀吟止了,又呼喝来人呀,更有妇人尖锐惊叫,两人雨下大骂捉贼,救命声夹杂,一时纷乱,慌慌寻人抱团。果是天生鵩鸟定不祥,祸在游移最难防。雨起阴云掩楚客,暗里有祟动明王。

晋胜寒听闻声响,冒雨扒院墙难望得状况,焦急不耐。回门下与出来的楚娘子碰面正交代,这边三五人影赶来,叫道“来了来了”,进门同两个一通比划。于是,晋胜寒对楚娘子劝些什么,乡人甩袖拍腿,有的张望防范。

晋胜寒撇开几人,走在墙边迟疑少许。而后,楚娘子匆匆进了屋子,众人替她掩了。晋胜寒在门院两处摸索查探,屋里灯灭,大伙出门往东去了。东边一声“这呢”,使得几人更急,问话查探,随着进入户,高低墙在夜里若隐若现。

只见楚山孤那院舍,侧边随之又冒一黑影轻轻越墙,鬼魅般几步绕走,门前微顿,又伏低身子进内。屋内竟无声响发出,约莫半刻便见背了什么出门再越西墙,往北边山坳里去了。

随当有两人返回奔进院舍,一人入内去探,摸路寻印便急急往西北去追,另一个接过哭嚷的小孩回去传报。追人的远远许是看见那黑影,怒声彻山,“小贼休走,险些真上你当!”是晋胜寒,只是这下可不打草惊蛇?迟到片刻,奋一时难补。错走半步,悔百年难改。

山路本崎岖泥泞,晋胜寒脚下滑了好几次,追逐近一个时辰,雨都渐渐停了。又似被蒙蔽走岔了路,终是再寻摸不到,无计可施,只听他在后端不知名的方位嚷着:“抓紧!你听见了吗?”

那黑影自被追一路,隐藏奔走早绕了两座山丘,多拐进荆棘路,少留脚印,已到北边几座荒山密林间。闻得四下已没什么动静,虽说疲惫,竟忍不住在一石上歇息。楚娘子先前许是被堵嘴迷晕,这会儿也有了声响,有意挣脱。贼心放纵,昏天黑地干嘛客气?黑夜里两个身影扯拉,现出白花花的一片。“谁?”这会儿,南边群山一声怒喝更甚于晋胜寒。黑影远远听罢噤若寒蝉,慌慌起身像思索,“小娘子,你家那好官人回来了?哼!”

黑影裹了那片白继续奔走,再行到两山夹道,松林岔路,停下四处观望,东边已是无山遮碍,平地荒林。遂放开那娘子脚下,把外衣褙子剥了,挂在中间一树杈,在此追玩调 戏,闻香取乐。大概望去揉捏捏抚干湿身,亲昵似虎扑双兔,惊得山花坠雨露,搂抱抱关爱冷暖,怜惜若猿啼长峡,隔窗叩首幽人家。两个在那雨后泥路上来回奔走徘徊,戏了一会便又捆了脱下花鞋,莫名凑上闻了闻。忽的疑神疑鬼叫道:“谁?”这一机敏,回身便望见后端山坡隐隐有火光,夹杂狼嚎。迟疑罢把小鞋丢在东边靠近衣服的荆草下,扛了妇人沿着北边矮丘直去。

这次黑影一路好走,已是到北边隆中一带山间。天又晴了,望见不想出的月亮偏西,时辰上兴许过了子夜。想他颇善遁走,又故意留脚印、衣物混淆视听,觉得已把后边追赶的全甩干净,见四下安静,终是累了,停留一坡上吃着什么歇息。寻摸得一处半露天的洞,孤男寡女又是半夜三更,想是准备在这过夜了。看着那端娘子哭哭啼啼,这黑影过去解缚示好,“雨天委屈你了楚娘子,那小洞还算干点,那么晚了,你冷不冷?穿的甚是单薄,我抱着你暖和些,肉好软哟。”便要拖人进洞,楚娘子拗不过他,呼喊天地山孤,只见黑影白肉混作一团,回荡着第三人不常听的声息。

“楚娘子,你刚产罢,想必有奶水吧?”于是似求非求,“我不记得娘,也没吃过人乳。早知把你小孩领来,和他一人一个,他真吃。娘……娘亲,你叫我尝尝吧?吸就有了吗?你叫我尝尝,嗯唔……”正在当口,又停声起身,不知往哪个方向张望,而后楚娘子的嘴怕是又堵住了,嘤咛也无。他做贼心虚放不开,总觉得天地外还有另一双眼睛盯着,夜下犹自惊问:“谁在暗处偷瞧我!”

无人回应,整个山间又归于沉寂。他再往前去,没几步按着娘子身子趴下,看不出在做什么。却说这时,忽闻流星破空响,又见飞月寒光出。黑影对夜喝道:“看见树边上闪光隐了,有种出来!”却说他们来的路上,果然有光在那一晃而过,随后传来嘻嘻笑声,似在靠近。“谁?”

未见人影,只听得笑语轻声回荡:“哈哈哈!实在抱歉,忍不住。不宜打扰,但见你个东西又叫人娘又要吃奶,真个滑稽怪诞,莫名想笑。”“是你?”

“那这么说来,便真是你了?”“你一直躲着……摸到我后面了?”

“是你后知后觉。哎呀,五天没合眼,刚才还困,听了莺莺燕燕,我也打起精神了。”话间另一身影从后方显现出来,微微靠近好奇问,“无常都不在了,你还做什么妖,把他好处收纳了,随便哪不逍遥快活,三个姑娘六只奶,用得着这山间雨地还带人妻求刺激?”“救命!”“门人皆是无常,怎会不在?”

“可你不是最亲近的跟班,其他无常还和你抢吗?”“正是因为最亲近,看他和人藏师傅平常对我的意思,他……很可能是我生父。”

“所以,你是想换个门人当你老子?”“去你 娘的屁!楚山孤能报父仇天经地义,我就不能?”

“没说不让,那你还真有情义。可你是真想报复,还是打着名义效仿?所以说不一定就非得报吧,你那贼老子……”复是方才嗖嗖铮铮声响,那黑影狡诈,趁着话间悄然出手。见他竟如此,闪过的寒光同语气一样轻薄,“我被拘禁听那老头说过你们曾经轶事,他要真是你老子,八成就是洗劫了你那铁匠外公家,占了你亲娘。你个杂 种王八,小时候没见过?没准早被你爹害的,或者丢到哪家黑窑子给人当蒜臼子呢,哈哈哈!”

“你个混蛋胡诌!没有的事,你在乱臆想。”“可能吧,不过无常嘛,未必没有这等事。比如你看你刚才想干什么?学不成就算了,忘了一切转投良家吧。”

眼见技穷又被揭短,黑影心生愤恨拉起楚娘子,“我杀了这娘们。”“义士救我一救,啊……”

下坡的微光仍是止步嘲道:“杀!遇事不决毁个干净!别净折磨掐人家,干脆些,你动手呀!”便再往前行,上坡二人一愣继而纷纷开口,“你停下,我真动手了,亏她请你搭救……”“是,擒贼要紧,义士不必管我,省的叫他糟践。”

这边人听罢反不耐烦厉声骂道:“闭嘴吧你们!你愿怎样怎样,为了自己那点意想要执意行凶使坏,却反想以此要挟我,凭什么?凭什么!当我就是个惜命的人吗?还有你个累赘,自己乖乖被拿了,挣扎也不见半点用力,哼哼嘤嘤的,听都听爽了。你誓死不从呀,现在故作烈妇。哼!老子来汴京前就决定好了,以后不受你们谁使唤左右。”见对面无明火竟也不小,还说这般话,黑影已乱阵脚,急道:“都不想救人,你追我做什么?”

“没事干,有人请,想来就来,偏偏叫我蹲到你。再说了,你知道我,解决楚山孤,下一步要是又轮到你占先打我主意呢?”此时两方距离不足五十步,黑影见对方根本不想放过自己,似是商量,“我不会呀,暗访快半年等了今天,也可以不伤她,找的是她家官人,你回去和那谁……”“不去!”这边微光流转,便迅速往上坡冲,“你们爱怎么做怎么做,我也由不得你!”只见楚娘子似欲趁此挣扎,但旋即呜呼栽地,黑影不顾往前跑了。

另一身影奔在楚娘子旁停住,审视摸寻知得伤在咽喉,血犹涌出,腥味溢在风里。黑影瞥见他停了,回头骂道,“死了!都别退,你觉得我就会留手让着你?停下来做什么?你他 娘的活该!无情意的夯货!”这边不在意道:“死就死呗,没有挡箭牌看你如何!哈啊……”对着山间嚎叫。

黑影听得他想高喊又破嗓的恨恨声音引着疲倦,发出怪声,已是不慌狂笑压道,“声嗓竟这般扭捏,想叫人帮忙的话,你大点声诶!五天没睡觉,怕是也没吃喝多少,看你有什么气力与我竞逐!我先走了。”说罢便蹑脚奔逃。这边见事已如此,将微光入鞘,也遁在夜里,甚是不服念叨着:“你奶奶的,是你不肯休的!我醉日行三万步,入眠梦游一周天。自己照样拿你,就不信你能跑过我?”言罢便深深吸了口凉气,撇眼地下,帮逝者整理装束,跟了上去。

云间月亮学着底下的两个身影,或走或停,躲躲闪闪,说是箭绷弦上,又似捉迷藏玩一番。逃离的闻山间风声鹤唳,想要抹去自己踪迹,不走当先,试着骗过对方,好叫人视他身子如夜中的草木平常物。却是追赶的同样疑心,望沿途草木皆兵,不是直来直往,偏偏另辟蹊径,反像逃离般追寻。前边先躲了,后边寻不见便也藏匿,犹豫迟疑可能落空,思考对方未必有用。各走各的,有时刚好拐弯照面,两个都没料到皆被一惊。如此探量人的把戏竟纠缠甚久,天已微微转明。且说两个摸黑到明的往东襄阳城而去,在岭沟坎岔间这番迂回追逐:

盘曲怪石立,蜿蜒荆草深。月被云扰,时晴时阴。幽影周旋走,无明祸凶邻。算计不肯让,不让便争纷。前后皆嗔,互激互问:我能知你在暗处,事出有因,照见不空的五蕴。我便晓你追到明,一切未果,偏藏天煞的孤心。不肯消停,莫怪手狠。你敢追逐,哽咽声吞。持剑在势,你终了余波穷途末路,险岌岌何不就擒?暗箭待发,你故立危墙以身试法,茕独独怎敢不慎?相缠正对手,薄世轻命人。好在灵台广阔,魂拘任意不住。所幸狭路技高,淡漠更甚三分。

已是临五更微明,望清逃亡人的身形,确像是鬼矾楼漏网的拘魂。慌张张漏出一侧剃发,黑衣沾露,鞋履黏泥甚是狼狈。行到一处峡谷道,扶岩扯纱弯腰喘气,首尾张望,不欲往东再爬坡。先前多是走东往北,这次意欲往南偏离襄阳方向糊弄后方追捕。

将出谷口,拘魂正停下回顾思量,觉举头三尺山石落下一人,连退几步躲了。慌回神见咬牙恨不得挤爆一眼的魏寻 欢,狰狞着脸提剑劈面要砍,只差分毫,便在窄道步步紧逼。拘魂难以招架,无奈空手去迎,旋了两掌攒花,歪了一顶软幞。正吃痛间,光头被摁着狠狠撞在旁边岩上,不省人事。

不时觉痛醒来,已被拖到不知名的土坡河边剥衣除鞋,结实捆在树上。“你不就是那假光头,藏来藏去,狗东西遁形奔走功夫倒是一流,实际本事也没学什么花样。老子和恁爹交过手,早把这暗箭伎俩看个干净!还想唬我?”拘魂因手伤嘶了一声,循声侧头见魏寻 欢左右眼睛轮换着挤,把玩着两块黑白玉,垂涎泛泪不得安稳,坐也不敢坐的模样反笑道:“为了追我,疲于奔命探究,你连人命什么都不顾了,哪有你厉害呀?这会儿便要如何?得活捉,不能杀?”“自有人处置你。”“嗯,半夜路呢。”拘魂语气轻盈,安心闭眼打盹像绝了天地一般。

可怜魏寻 欢暗跟在晋胜寒之后,避离耳目风餐露宿,日夜蹲伏这个称拘魂的无常余孽五天,又偏费劲纠缠战战兢兢的半夜,拖贼人走了一段。这会儿沉静,两眼肿胀绷着头筋疼痛,浑身血涌灼热,所见所感已是似真若幻,没了半条命一般。反是天亮后闪出万道扎眼光,周遭尖石荆棘密排,还有个滑溜的贼人仍要看好,不禁恨天怨地尤人,没个舒服安排。他怀疑那贼人假寐,恐另有逃脱手段,疲累难顾计较,不好离去报信,心下不快也得看着。姑且仍撑着只想微微舒服些,又想晋胜寒寻得这里何时能否。随即起了自怜之意,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连个轮换的也没有,一时哽咽便当真哭了起来。哭也哭不得,湿润的眼睛太舒服,叫他忍不住立马躺下。恰这时光景,安逸有罪。他撑大双眼,拧着麻酸的骨头,迷晕晕走去抽拘魂几个嘴巴,听不清他骂,又怪笑着给了自己几个,便四下踱步。

不知转了几圈,荒野东端忽现个负着包裹亦是提剑的灰衣老头,夹生白发,甚是瘦小,衣里生风,一身灰白陈旧又如晨晓蒙蒙之新,缓缓走近跟前关心道:“你这是丢什么东西啦?”魏寻 欢打不起精神,难见模样,吓退了几步,颤颤举剑骂道:“你早死了,滚开!”那端拘魂趁机叫道:“救命施主!他是个俺们乡里为非作歹的疯子。”

魏寻 欢听声响,疑心贼人过去巡视,又见似敌靠近,猛然耸肩回身直直一刺。那人微微挑开,惊道:“剑法不错,萍水之逢怎么这般狠辣!”“管你是谁!不知情者,必走中道搅浑水,莫来坏事打搅。”

老者啐道:“老子路过来关切何事,如何恁地毫无道理?”这句魏寻 欢听清了,仍是喝骂:“我看像无常同伙,叫谁信你!”而后竭力舞剑不休,昏沉沉使来如梦游迷乱怪异。这老人有些功夫傍身,绕树躲闪招架,不顾拘魂花言,亦不受乱剑其害。只是听魏寻 欢言语,观剑招路数,他脸色惊中带虑,待一时歇手,抽出配剑来有心试招。

望见魏寻 欢兀自咧嘴翻白眼,哈欠能把楚山西风喝尽,又解下包袱劝道:“孩子,我并非恶人。你看起来很累了,应该歇一歇。”说着从内掏出一葫芦,“喝点酒,睡会儿如何?”魏寻 欢不想动,见暗器丢来,忙举剑没刺到,洒在身上些许。虽是无力感官甚敏,闻了酒味有些反胃,轻叫有毒。惹得后端拘魂嘲笑,“哈哈,老施主看清了吧?他就是疯了。”这话如在耳边,魏寻 欢猛惊回头,却是连绑贼人的树也没见着,微一转向,又诧异其就在眼下,一脸奸笑瞧着自己,晕头转向捂着脑袋急退几步欲看清眼前。

老者顿足上前几步气道:“你这样折腾会死的!非得制住你不可。”魏寻 欢狠眨一眼,嚷道:“不要你管,滚啊!”两个几步凑近,又动起剑,叮铃咣当响闹腾。老者动手看他剑法莫名顾虑,不欲伤他,年老体衰反不得近身,魏寻 欢不好走远树下圈子,困倦头昏也不追赶。身来剑往,咫尺天涯。

这争斗间,却听马蹄声响靠近,哒哒哒,哒哒哒。两个听得,魏寻 欢退回树边,若再来不知哪里的人搅事,便就此结了贼人性命。马停依稀识得晋胜寒翻身下来,瞥着眼前,“怎么样?是你在和什么人交手吗?”魏寻 欢挤了个笑,垂下身心收剑走近,“不知哪的糟老头子,你去吧。”被托着屁股送上马,便直接趴在马头半陷昏迷,只觉晋胜寒问了什么,便去了那端。

……

这一好觉没有睡到第二天,当晚便睡够苏醒。魏寻 欢躺在床上伸腰松骨又躺了会儿,听着隔壁有小孩在哭,打着哈欠睁眼看黑地想着什么,不时呻吟哀叹。侧过身盯着屋内,见月色下铺着白布相映,肚里饥了,床上扭几下身子,便摸鞋穿了要出门。路过却见白布上骇然露显一张白脸,魏寻 欢心底猛沉,浑身毛耸,忍住要踹上去的脚,发觉盖着死去的楚娘子,不由气呼呼朝外看了一眼,“对不住行了吧!”

他凑光先摸进厨屋拿了几个面饼,便往旁边亮灯的堂屋,“哎呀,饿死了。”仅晋胜寒正安抚着小孩,淡然道:“那桌上留碗菜呢。”只有小孩哭音,老一会儿没话。魏寻 欢吃着心里嘀咕,“他怎么不说话呀?不问什么?嘁,我也不说。”只是眼瞅着饭都吃完了实在闷,难耐开口:“都吃完了怎么还哭呀,真有劲,你还哄不好,是不是也饿了?”

晋胜寒哼笑一声:“他亲娘死了,我怎么哄得好。”“哎,是呀,诶,他爹呢?”

“和那位前辈、众乡人押送贼人去县廨,今晚未必回了。”晋胜寒见他去倒茶水嗯了一声,续道:“你醒来看见楚娘子了吗?感觉怎样?”“感觉?什么感觉,哦,我还想呢,干嘛把我两放一屋了,孤男寡女多不好。”

晋胜寒听罢忍不住气:“少玩笑了!你怎么搞成这样!”“你这是在怪我吗?所以故意安排我面对逝者怀愧罪己?”

“当然不是,可楚兄他……”“我看就是!他想咋的?他安排的?”

晋胜寒一阵脑壳疼,语气缓了下来,“事已如此,你就好好说说呗,发生了什么。”“那你刚才一直不问。”而后打个哈欠如实大概讲了。

“那贼人倒是添油加醋,说是你和他过招失手伤了楚娘子。哎,你怎么不与贼周旋呢?全然不顾,你这和间接害人有什么区别,又毫不关心的。”“那你们是信他说的?狗 日的鬼东西,周旋五天还不够?你们他 娘的人呢?嘶,白天听了贼人鬼话,不会怀疑我,你们一众人就在这屋里责骂我什么吧?”不等解释,魏寻 欢发作起来。“嘿,你们吃喝五天,老子饿了五天。你们轮番就寝,我为擒贼洞察细微,反是丝毫不敢合眼,有点动静,生怕暴露,就动也不敢动了。那拘魂小鬼,夜下甚至没放火杀人混淆视听,这么没个什么动静就把人掳走害了。当我没看见?你不守门户后知后觉屁颠赶上,被人遛弯子。不辞辛劳作暗哨,恁不怪有人眼高眼拙眼无珠,反倒怪起我来了?好好,那贼人说的是,想怎么着吧?这是江湖恩怨,不是行军打仗,我也没签什么军令状,少在这指挥什么!”

晋胜寒坐下思量昨夜,不想激他任由说完,“他真个狡猾难缠,百般使绊,偏能挑法子叫人逡巡难前。不过你赶上了,他有心谈码交换,战事也会有谈议嘛。或是你再潜探暗招,我们之后再找机会不就行了?真是的,一根筋一样。”难掩嫌弃抱怨,惹得这端亦然。“你们两根,我真一根筋就追不上那贼了,那种情况我有什么办法?哼,你倒是运气好,当初矾楼和无常交手那么多人围剿,还碰到了个刚烈的寇准大人,我那弱娇娇的一碰就没了。长庆不在,我又不懂暗器。再说本就黑灯瞎火,人有挡箭牌,暗招都未必管用哩。对这种损己害人的,拖了才更麻烦。我可不敢这般尝试,放虎归山,万一他学机灵,不再孤身,换个面孔聚了旁的无常门人重来……”

“那就再胜他一次!我们可以一起围剿无常,什么拘魂也可以一起想法子。只是你觉得自己孤身涉险方便打探,反又把能再尝试的机会全断送了,现在弄成这结果。楚兄他那样身世,好不容易安稳些,见楚嫂子死了,那一个大男人在乡众面前哭的,你说,如何是好?”“祸患没了,日子太平呗。之前不来说我胆小惫懒,来了嫌我做太绝,你行你上啊,净马后炮。万一真有后患,赔了夫人又折兵,就该怪我怎么把贼人放跑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生死常态,你个有意燕云的不曾料到这般结果吗?是打仗反倒好了,也不用因为一两个人死了就叽叽歪歪。人生如此,顺其自然,他楚山孤若学不得鼓盆而歌,该埋埋,想哭就哭吧。”晋胜寒知多说无益,不再做声,那小孩间间断断,这会儿又起哭啼,像是收场的余响。魏寻 欢没打出来哈欠烦道:“哭吧,正好他娘死了,都哭,我接着回那屋躺着也对楚娘子哭去。”

晋胜寒摇着头道:“哎呀,算了算了,你刚睡醒,还睡得着吗?夜里你来照料双儿吧?”“我看孩子干嘛?我直接去守灵多好啊,嘁。半夜我就愧疚自裁,你们替我也办个丧。”而后被拉着塞一孩子入怀,晋胜寒坐下扶额歇着,两个终于消停。

魏寻 欢没事装哭腔携着小孩来逗,“嘻嘻,他好小好软呀。”孩子哭声倒是被他消了,只是玩了一会,他看了眼外边夜里天气,奇怪问:“怎么感觉,他是害了热病吗?没吃药让多睡点?”晋胜寒似有些疲倦了,与他交代:“跟你一样,白天灌了些土方药一直睡了,才醒来哭个不停,所以说想着夜里让你照顾。也是奇怪了,天杀的为什么宁愿费劲掳走楚娘子,不管他呢。快三更了,楚兄怕是今晚回不来,这事情应该过去了,只是寻 欢呀……哎,我且去停尸那间睡,你夜里看着办吧。去歇了。”而后拿了一盏烛火,往另间睡下。

听了晋胜寒断续吞吐说的,魏寻 欢看小孩眉头紧皱,难受无声的样子,似是察觉什么。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幽幽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把孩儿搂在怀里,“愿你莫跟我一样。”

之后几天整顿,楚山孤前脚哭坟前,后脚愤衙厅,心神复杂,悲怒填膺。县衙无权判贼人死,更多罪证亦需结解襄阳府。他随一众公人到了南郊,远望见那岘首山坐处,便要告别魏晋二人。魏寻 欢望了公人押着的拘魂贼,也没什么好心情,恹恹撇开。

“上次汴京不告而别,这也算补上了,今后楚兄有何打算?”晋胜寒只觉楚山孤已是没了丝毫爽朗,“招来一贼,连累同乡惶恐,人家是慷慨体谅,也还好未伤及无辜。但我摊上这事,真个不详,有何面目相见呢,引人闲话。夫人已去了,我上交贼人,看着能否在襄阳落脚吧,再替双儿寻个二娘。”

魏寻 欢心下正想着:“娘子才刚死,就急着找下家?”只听晋胜寒道:“这又不怪你,有什么不敢见的?”楚山孤没回答,瞥见魏寻 欢似是嫌弃的眼神,回应着自己的埋怨,“算了算了,都过去了,已经如此,还能怎么办?不管怎么说,劳烦你们跑来帮忙。”说着拿出酬劳来,塞给两人,尤其是硬塞给魏寻 欢,“不了,不要了,哎呀,你这是干嘛。”后者连连摆手,躲闪到一旁。

公人相催,楚山孤不再多言,看了眼二人,“好自为之吧。”便匆匆告辞。晋胜寒心下百味,也不知要提什么,只好目送远去。回头看到在那愧色闷闷玩树叶的魏寻 欢,劝道:“已经结束,你也不用挂怀了,走吧,哥哥带你好好散散心思。”

魏寻 欢一直不知情为什么在南郊就分开,见他指着东边一座山头道:“我们去岘首山转转。春云如兽复如禽,日照风吹浅又深。谁道无心便容与,亦同翻覆小人心。本来是我教你王禹偁先生的诗,结果就因为上次我看了羊公碑,一时神往和你相约岘山,过几天兴尽反悔,你反而拿我教你的讥讽我。现今不是正好?那铁老先生刚好也住在那,让我们去拜访呢。”

“就我擒贼时候来搅事的老头?”“楚兄曾与他拜师学艺,都说了让我们也去呢,走吧。”

魏寻 欢看着晋胜寒笑着拍拍自己与前边山高天阔的风景,欣欣然道:“哼!深山拜师学秘籍,那么老套?”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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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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