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桎梏的爱(八)
第二天起来有点晕,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把香菜和葱花揉进面团做了小鹏爱吃的鸡蛋饼,敲他房门,没动静。墙上时刻7:30,难得周末回家让他睡到自然醒。
“不要……”
房内传出儿子低哑的呼喊,我一把推开门走到床旁,小鹏双眉紧锁,放在被单外的那只手捏着拳。
我轻摇他的肩。小鹏惺忪着眼低低“嗯”了一声将身体转向我。
“起来吗?我做了蛋饼。”
“尹骏走了。”
他迷糊地说:
“怪我把手链丢了。”
以为又是那个梦魇,却是尹骏这冤家,就那么在乎他吗?
是否该把信交给小鹏,深情款款的话语可以消除压在其心上的愧意。
“他那封信……”
“妈,我刚做了个白日梦。”
小鹏醒了醒神朝我淡淡一笑。
“尹骏信里……”
“他邮件里没有责怪我一句。”
小鹏忙不迭地说。
“他对你那个态度我没办法忘掉,我不相信他没有抱怨,没和你说教。”
不甘心让对方不费吹灰之力掌控了儿子。
小鹏该在乎的是我这个为他操碎心的母亲,而不是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伪君子。
“他叫我不要太相信身边的人,除了妈妈以外对其他人都要有防备之心。”
“包括他自己。”
我口气生硬地说。
“妈妈,你不要对他心有芥蒂,是我自己有点敏感,带手链的时间长了,手腕上有一道印子,每每看到心里不太舒服。”
“你老实跟我说那个人后来联系过你吗?”
我看着小鹏的眼睛问。
“他……把校园卡寄到了学校。”
小鹏低下头吞吐着答道。
“混蛋!”
“那段记忆很模糊了,但药物的后遗症令我产生了幻觉,眼前时常出现一个冒着火星的球体,它不停地转啊转,看出的人影重叠或变形,最初的一个月最严重。”
“你怎么没告诉我?”我问。
“我以前也有过幻视和幻听,是因为学习压力大。”
“别给自己那么多负担。”
我劝慰道。
“我现在极少出现幻觉,但抵触任何一点肢体接触,我知道在外人眼里这很奇怪,除了林学长,其他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慢……慢来,别急。”
我的喉咙口一阵发紧。
“有时我想若不是被人下了药,那一晚屈辱的经历可能会影响我一辈子。我安慰自己说不记得也好,至少可以重新开始,但忽明忽暗脑子里隐约的场景又叫我不能忘记。”
“要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吗?”
我又是心疼又是心焦地探询道。
“我先克服一下,心理问题也不是吃几服药就能解决的。”
小鹏坐起身说。
吃了将近一个月的阻断药,对肝脏的毒副作用忽略不计,心里承受的压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这度日如年的滋味,好在复查报告指标均为阴性。以为总算过去了,手腕上环印提醒着小鹏那天发生的事!他心里的那道阴影何时才能修复?
王八羔子!狗娘养的!杀千刀的!不得好死!!
“如果那个人来纠缠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握住儿子的手说。
“他应该不会来的。”
小鹏淡淡地回道。
“你不会傻到要回手链吧?”
想到昨天那条突兀的短信我不禁狐疑地问。
“白天见过尹骏,晚上我忍不住给那人发了一条短信。”
小鹏别过脸低声道。
“生日那天吗?”
小鹏红着脸说:
“我突发奇想,他既然把校园卡还了回来,或许也会把手链还我。”
“你……”
责骂的话话不出口,我转而问:
“你怎么会有对方的号码?”
“我们宿舍收集快递纸箱和纸袋,平时堆在阳台上,一段时间后当废品卖掉,卖掉的钱我们集体出去搓一顿。那天晚上我抽出快递袋找到上面对方的电话号码。”
“他理会你了?”
我胸腔里带着一股怒火。
“没有。发出短信的当刻我便后悔了,我即刻把它删了,可惜已经收不回了。”
小鹏边说边拿起床旁的毛衣套上身。
不等我接口,小鹏自嘲道:
“我知道,自己像个白痴自找麻烦。”
“如果……如果对方让你过去,你会去见他吗?”
我试探着问。
“不知道。”
小鹏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跨下床穿上地上的拖鞋。
我的心口一阵发毛,这孩子是有多缺心眼呢!
那段时间夜夜做噩梦,如今却为了一条不起眼的链子冒着前途未知的危险。
幸好替他删去了那条未读短信。
我今天倒要会一会那个躲在暗处的人!
吃过早饭我催小鹏回友生那里,我说在对方出国前能多学一点是一点。
“十个名额,友生被选中说明人家厉害!”
“是他家里有关系。”
小鹏说着打开冰箱取了一小盒牛奶。
“你跟他关系那么好,说不准以后也有机会。”我说。
“你想我出国?”
他将牛奶盒扔进煮得半开的热水锅里。
“虽然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但能得到国外交流学习的机会挺好。”我说。
锅里的水很快沸腾起来,小鹏关了火盖上锅盖,他转过头问:
“我以后考出去怎样?”
他的眼梢飘过一丝犹疑。
“学无止境是对的,但你本硕博8年,毕业就能工作,医学不像其他专业出国的门槛不低,我们用不着花那力气,到时请友生帮忙若能留在本地三甲医院再好不过了。”
“林学长说可以转修美国的PHD。”
“什么东西?”
我不解地问。
“美国的一个医学博士项目,分支挺多的,临床转到科研方向,反正我……”
“因为尹骏吗?”
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妈,我其实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做医生,身体素质不好,也没救死扶伤的崇高信念,尹骏说他本科毕业就回国,明明可以有更好发展的,我不想他为我而止步不前。”
“你有钱吗?我那点积蓄是为你结婚派用场的。”
我一时气恼说出了心里话。
“妈,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结婚的,如果你可以资助我一点最好,不然的话我也可以选择一些有奖学金和有工资的科研项目。”
“过完这‘五十天’再说,他要等不了,可以去找别人。”
我故作冷淡地说。
小鹏垂着头从锅里取出牛奶盒,他插入吸管喝了一口。
“呃!”
他跑去水槽吐出口里的牛奶,他漱了漱口说:
“妈,你放了多久了?都变质了!”
“是你去年年初买回来的一箱,我喝的少,肚子鼓鼓胀胀的不舒服,年后剩了三分之一,你回来的少,我把余下几盒放进冰箱,时间久了我就忘了。”
“扔了!早该扔了!”
小鹏一边说着一边将冰箱里的几盒牛奶环抱着扔到厨房垃圾桶里。
9:15出门,快到指定地点时我在附近五金店买了一把切水果的弹簧刀。
敲门前我抬手看了下手腕上的表:9:45。我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外套口袋里那把冷冰冰的金属刀身。
开门是一位面容清秀化了点淡妆的二十五六岁年轻女子。她上身蓝底白色花格子衬衫,下身一条过膝的墨绿色百褶半裙。我下意识侧头看了眼门牌号。
女人向我微笑着点点头,她朝房内柔声地喊:
“仲琦,人来了。”
“嗯?来早了,让他在门口等。”
从房内传出一个轻慢的男声。
“想必您是第一次来不晓得先生的规矩,过时不候,提早在外等。”
女人不紧不慢地说,她顿了顿继续:
“您问自身,问家人还是替朋友问的?”
“啊?”
我满腹狐疑。
“照理说您应该事先和先生沟通好了再来,看来您的事情很紧急吧?要么您把要问的人八字给我,我替你拿进去给先生看看。”
女人态度和善,她眨着大大的眼睛。
“你们是算命的?”
“不是您和先生约的吗?”
她带着几分戒备地追问:
“你是哪位朋友介绍的?是您在网上看到的吗?请问您在哪里打听到我们这儿的?”
“有人发短信给了这地址。”
我照实说。
“多半又是那个人搞的恶作剧!这不是恩将仇报嘛!出多少钱我们替他消多少灾,一分价钱一分货,没道理我们替人无故挡祸吧!”
女人愤愤不平地说。
“可能是我找错了。”
我别过脸往回走。
“等等。”
女人叫住我。
我折转身。
“请问女士您姓什么?”
“顾,光顾的顾。”
我不经大脑地回答。
“您是顾鹏吗?”她问。
“我是顾鹏的妈妈。”
“哦,您儿子是我们今天第一个客人,我们一天看五个,我这里每天有登记的,我们一般都是线上解答,那个收费比较便宜,但遇到一些相较复杂的先生会安排线下见面,那个收费就比较贵了,不过也分轻重缓急,收费从高到低不等。”
女人一通解释,看我依旧茫然她继续道:
“有找人的,求解决事情的,有求财的,也有求活命的,您儿子已经预先支付了费用,他求的是自己一件贴身之物对吗?”
“是。”
我愣愣地答道。
“您记得发他短信的电话号码吗?”
女人温和地问。
我摇摇头。
“没关系,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别人帮他问的都一样,还有点时间,要么您让他过来,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
女人笃定地说。
“不是……不是的……”
我吞吐着一句话讲不明白。
“来都来了,向男,你替顾女士拿把椅子。”
室内传出男人朗声的说话。
门打开的时候,我朝内探望。里面乌漆嘛黑没有开灯,透过走道的光线隐约看到前方有扇很大的落地屏风,光影下映出后面一张沙发上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好意思,麻烦您在这里坐一下。”
女人搬出一张木椅靠到墙边,她拿起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刻说:
“还有……十二分钟。”
女人走回客房按下墙上的壁灯,我的视野一下开了。
屏风是纯白底的荷花池水墨画,片片荷叶簇拥着中间那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微风吹拂花茎,花儿好似幻化为娇媚的少女摇曳着自己婀娜的身姿。
男人缓步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的个子不高,一米七不到的样子,身材偏瘦。
“进来吧!”
女人跟随男人的脚步,她领着我拐过玄关屏风。
“嚓!”
男人拉开身后窗帘。
阳光撒满了整间屋子。女人不自觉眯了下眼,她把手里的一个银色小东西放在一旁的玻璃矮桌上,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个微型手电筒。
我拘谨地在男人左侧红棕色的木质背靠椅坐下,女人替我泡了一杯热茶。
这是一间稍显轻奢的套房,装修风简洁,中规中矩的西式客厅,里间卧室门关着。
男人白西裤白衬衫在外套了件白色的针织背心,他气色红润,皮肤白净,五官立体分明,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这形象和算命先生完全搭不上边。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似在哪里见过。男人气定神闲举止优雅地俯身端起矮桌上的咖啡杯凑到鼻尖闻了闻。
“向男,这比你上回买的咖啡豆香。”
“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你不失了身份吗?”
女人抿嘴笑了笑。
“你是被人叫先生叫上瘾了么?我不过就神棍一个,你称我半瞎子也行。”
男人说着转而面朝我调侃道。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说。
“你被他外表骗了,他其实已过而立之年。”女人说。
“看着不像啊!”
我想对方是为了获取客户的信任故意说大自己的年纪。
“你没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男人自嘲道。
或许是他特意染白的。我无心搞清楚这些,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发给小鹏短信的人。
“二十岁长这样,三十岁还长这样,十岁误以为五六岁儿童,十六七岁将我当成十一二岁的孩子,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手术不下二十次,经历了生与死的历练,童年和少年常年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不敢与天较劲,不敢跑不敢跳,不敢听节奏感十足的音乐不敢看悲切的电影,父母为了不让我沦陷在爱情里,从青年时期照顾我的保姆不是丑八怪就是中年大妈。”
男人说到最后嘴角弯弯翘起。
“谈正事,你扯这些无关紧要的干嘛?”
女人语气温和地提醒说。
“纠正的好。”
男人撇撇嘴笑道:
“我说错了,保姆不全是又老又丑,向男是公认的美丽又大方。”
“我照顾先生的起居饮食,在此之前我做过几年医院的护士。”
女人略带羞涩地说。
“我当你们是夫妻呢!”我说。
“你猜的没错。”
男人用手指了指身旁的女人道:
“她是我老婆。”
女人身材高挑匀称,她虽然高过男人半个头,但论颜值的话,女人给打七分,男人可以打九分,说他们郎才女貌不为过。
“相处久了自然而然有了感情。”
女人含蓄地说。
“为了方便照顾我,我父母让向男做我名义上的妻子,他们承诺照应好她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我就废人一个,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我怎么能耽误人家小姑娘呢!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了。我私下给了她一笔钱,让她郑重考虑,向男当场把钱退给我,她说她是心甘情愿的,你说这姑娘多傻!她父母也不加以阻拦。”
“都三年前的事了。”
女人说着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还好六个月前的手术相当成功,不然你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男人带着戏谑的口吻道。
“你今天的话有点多。”
女人脸上的红晕慢慢化开,她笑意盈盈地转过话题说:
“这回我买的是猫屎咖啡,味道怎样?”
男人低头抿了一口说:
“名字听上去挺恶心的喝着还不错。”
“是你发的短信吗?”
夫妻俩一来一往腻歪的对话听得我有丝不耐烦,我直截了当问。
“是的。”
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谈。”
我看了眼旁边的女人说。
“向男,你出去兜一圈,顺便把下一位客人的时间调到下午。”男人说。
“好的。”
女人回应时面部没有一丝波澜,看来此种情况实属寻常。
女人走后,我思量如何开口,男人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顾鹏晓得你过来吗?”
“他不知道。”我说。
“你想问我什么?”
男人态度亲和地问。
“你是不是寄给他校园卡的人?”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嗯。”
男人平静地点点头。
“手链在你手上吗?”
我的心跳加速,掌心握着口袋里的那把小刀。
“是刻有字母‘L’的银手链吗?”
男人语气平和地问。
心剧烈地狂跳不止。
儿子,妈妈替你报仇!
“你这个衣冠禽兽!”
弹出刀刃的同时,男人一个有力的反手夹住我的胳膊。
“啪嗒!”
弹簧刀掉落在地。
“为什么?”
男人目光凌冽地看向我。
“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我冷冷地回道。
他松了我胳膊捡起地上的弹簧刀摆到桌上。
“你这是杀人未遂,我现在可以报警抓你!”
“随便。”
我颓然道。
“要不是我反应足够快,你就成杀人凶手了!”
“像你这种人渣留在世上也是祸害,少一个好一个!”
我厉声道,我握紧双拳浑身止不住发颤。
“知道那件事对你儿子的冲击不小,但你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我是害他的人,好在我学过几年反擒拿,不然就要成为你刀下的冤魂了!”
“什么?”
我惊愕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