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年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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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七年，我在吉林省北丰市的北丰煤矿机修厂当检修钳工，和相处多年的女友林雪梅订了婚，只要有房子我们马上就结婚。十月的一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兴奋得我几乎彻夜未眠。尽管我已经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和貌若天仙的未婚妻，完全没必要考大学，可上大学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既然有了实现梦想的机会，我决不能轻易放过。虽然我只是初中毕业，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到单位的教育办公室报了名。
我这个初中毕业生之所以有胆量敢报名参加高考，因为我觉得自己多少还有点本钱。
文革开始那年，我正在上小学六年级，下半年本应该升初中，可是全国的学校都停了课，我们那届小学毕业生没能正常升学。学校不上课，无事可做，我和小伙伴一起，经常偷偷去矿上的矸石山的废石中翻找块煤和报废的煤机零件。有一天，我看见有个破烂的推着手推车路过我家门前，我喊住他，然后拿着在两块从矸石山拣来的废铁准备卖给他。收破烂的接过我的废铁放到称上称的时候，我的目光被他的车上放着的旧书吸引过去。我从车上拿起一本书，看一眼封面，上面印着《十万个为什么》。翻看了几页，觉得里面的内容很有意思，想把那套书买下来，可又没钱，于是我问收破烂的能不能用废铁交换，收破烂的说可以。他称完我的废铁之后说，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车上的书全拿走，就不给我找钱了。我点头同意了。把书交给我之后，收破烂的说，“破四旧”开始以后，有些人家为了不惹麻烦，把家里的藏书当废纸偷偷地卖掉了。他一再嘱咐我，回家后把书藏好，不要让别人看见。我数了一下，我用废铁交换来的书一共三十四本，除了《十万个为什么》，还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从那以后，我不再到外面淘气，把自己关在家里，看那些书。听到外面有收破烂的过来，便跑出去看看，如果手推车上有书，就用家里我认为没什么用的东西交换，也不管是什么书，都是先弄到手，没事时再慢慢看。最后没什么可交换的了，我就去矿上的矸石山找废铁。煤矿井下损坏的煤机零件，有时会混在煤矸石里运到地面排放掉。到矸石山上拣废铁我不敢让父母知道，让他们知道肯定不让我去。矸石山是个很危险的地方，随时都可能有石头滚落下来。邻居家有个孩子去那里拣煤被石头砸伤了。到“破四旧”结束时，我用废铜烂铁换了整整两大箱子书，书的内容五花八门，文学历史、天文地理什么都有，居然还有几本发黄的线装书。对这些书我非常珍爱，打算都读一遍。就是在下乡那几年，天天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晚上仍然要坚持看一会儿书。从文革开始到恢复高考的十多年中，我把这两箱子书全部读了一遍，喜欢的书读过不止一遍。除了这些书以外，我还在书店买了一套《青年自学丛书》，这套书囊括了初中和高中课本的大部分内容。我利用下班后的时间自学了这套书，还做了书中的习题。
虽然觉得自己有些本钱，但能不能考上大学，我心里根本没有底，怕考不上被人笑话，所以参加高考的事除了单位领导之外，我没对任何人说，对父母和未婚妻林雪梅我都是守口如瓶。
高考那两天，虽然心里没底，答卷时我还是不慌不忙，能答的题尽量答；不会的能蒙就蒙，反正没有一科交白卷。至于能得多少分，只有天知道。不过我对语文和政治信心满满的，认为肯定能及格。我的心态是，反正我有工作，还有个漂亮的未婚妻，虽然渴望上大学，考不上也没有多大关系。
高考时虽然很冷静，可填报志愿时我却昏了头，只凭着“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的豪情壮志，填报了几所名牌大学的自动化控制专业。
高考结束后，我仍然像平时一样照常上班，默默地等待着高考分数的公布和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我以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亲友和家人没人知道我参加了高考。没想到半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对我一向很温顺的未婚妻雪梅来到我家，涨红着脸质问我：“考大学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瞒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参加高考了？”我吃惊地问。
“有人在考场上看到了你。”雪梅生气地说。
我一看瞒不下去了，辩解说：“我心里没底，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如果没考上，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事先没和你商量。”
“你爸你妈知道你考大学的事吗？”雪梅又问道。
“我也没告诉他们。”我若无其事地说。
雪梅听了之后，马上去了我父母的房间，也不知道她对我父母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也没有回到我的房间和我打招呼就走了。看得出来，她对我没向她请示就参加高考非常生气，向我爸妈告完状，气也没有消。
雪梅前脚刚走，爸妈后脚就来到我的房间。爸劈头就说：“你说你，都二十四、五了，怎么还不着调？你要工作有工作，要媳妇有媳妇，就等着成家了，还考什么大学？”
妈也数落说：“你要是真考上了，也不知道上大学让不让结婚，要是不让结婚，你们还要等好几年。你和雪梅分开时间长了，万一她变了心，和别人好上了，再想找像她那么俊，人品好，又会过日子的姑娘可不太容易。”
爸说：“你眼里没有父母，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事先和雪梅商量一下？”
妈说：“再怎么着，你也得事先和她说一声，把她都气哭了。”
爸妈轮番数落着我。不管爸妈说什么，我都不反驳。心想，反正已经考完试了，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没想到爸临走时扔下一句话：“跟你说了半天，你连个屁也不放！别以为你有老猪腰子，我就拿你没办法！要是雪梅不同意，就是考上了，你也别想去念书！”
爸的话使我一激灵。爸是个矿工，脾气非常倔，他说的话，十有八九都会做到。我无法再镇定了，考虑着万一考上了爸这关怎么过。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个办法。
从父母的话里听得出来雪梅不同意我上大学。父母反对我上大学，我能理解，因为他们怕夜长梦多，失去雪梅这个他们十分满意的未来的儿媳妇。我无法理解的是雪梅为什么对我发脾气，虽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报考是我的错，可上大学毕竟是好事，她不至于因为我瞒着她参加高考而发那么大的脾气？世间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出人头地？雪梅的态度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估计她很可能和我父母的想法一样，怕我考上大学以后要再等四年才能结婚，担心在这四年中有什么变故。我已经二十四岁了，雪梅比我小两岁，二十二岁，我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如果再等四年，时间确实有点长。
我和雪梅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我们的童年。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山沟里，那时我家只有我和两个妹妹三个孩子。大跃进时期爸在煤矿找了份工作，两年后爸的单位分给我家一户房子，我们全家都搬到了矿区。
刚进城时，初到一个房屋相连、人口密集的陌生地方，我和妹妹都有点怕生人，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玩。那时正是盛夏，我家的窗户天天开着。有一天有个小姑娘伏在我家后窗的窗台上，一点儿也不认生，问我和妹妹为什么不到外面玩。我说不认得路，怕走丢了。她自报奋勇要带我们出去玩。我带着两个妹妹跟她出去玩了一下午。那天小姑娘玩得很开心，都忘了回家。她妈喊她回家吃饭时，我才知道小姑娘叫雪梅。后来雪梅几乎天天到我家来。我问雪梅为什么只和我们一起玩，不和别的孩子玩，雪梅说别的孩子经常欺负她。有一次有个男孩儿欺负雪梅让我遇上了，我冲了上去，把那个男孩打倒在地，又狠狠地踹了几脚。看到这个场面的孩子们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欺负雪梅。从此雪梅把我当成了她的保护神，也学我妹妹，管我叫“大哥”。通过两家大人聊天，我知道了雪梅家姓林。
一年后，我上了小学。说起来非常奇怪，那个年代学校并不教“四书五经”，可是上了小学之后，我和小伙伴们竟然无师自通地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如果没有老师的强制，不管是学习还是游戏，我们班的同学都是自动分成两拨，男孩一拨，女孩一拨。我还把在学校学来的臭毛病带到家里，放学以后，只与男孩子在一起玩，与雪梅越来越疏远。
我对雪梅的疏远并没有影响到她与我大妹妹的关系，她俩仍然是好朋友。又过了两年，大妹妹和雪梅也上了学，她们在同一个班，关系更进了一层。虽然我不再把雪梅当成玩伴，常常不理睬她，可她放学后她仍然经常到我家来和我大妹妹一起做作业，做完作业她并不马上回家，还会和我妹妹一起玩一会儿。雪梅不太爱学习，做作业时总是抄我妹妹的，而我和妹妹从来都是自己完成作业，不抄别人的，因此那时我有点看不起雪梅。在小学阶段她没给我留下太好的印象。
初中毕业后我下了乡，从那以后我很少有机会见到雪梅。虽然我和雪梅童年结下的友谊早已结束，但她和我大妹妹一直亲如姐妹。我每次从乡下回来，晚饭之后，经常看到她来我家。见到我，她总是面带羞涩，有时说一句“大哥回来了”，有时回眸一笑。
雪梅姐妹六人，她父亲是矿机修厂的翻砂工，工资比我爸爸低很多，因此她家的生活很困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雪梅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朴素节俭的好品质。由于雪梅经常到我家来，对于她的表现，我爸妈看在眼里，爱在心里，经常在我面前夸奖雪梅。有一次大妹妹问我愿意不愿意让雪梅给她当嫂子，虽然当时我心动了一下，不过，我以为大妹妹只是说说而已，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在农村期间，与我一起下乡的同学谈恋爱的越来越多，我也渐渐不甘寂寞，可是一直没有遇到一个令我心动的姑娘。有一个和我一起下乡的女同学对我很好，可我对她却没什么感觉。虽然爸妈和大妹妹经常向我提起雪梅，可我仍然没往心里去，原因是雪梅有时候耍小性子，并不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中学毕业后大妹妹也下了乡，然而与她同班的雪梅却顶替父亲到矿上刚成立的油漆厂上了班，雪梅的父亲在工作中负伤致残提前退休了。
大妹妹下乡的第一年冬天，我们从各自下乡的地方回家过春节期间，雪梅几乎天天晚上都到我家来。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这时我才注意到雪梅不再是我印象中那个因脸颊苍白消瘦而眼睛显得过大、梳着两个短辫的小丫头，已经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脸颊圆润、眼似秋水的大姑娘，原来的两根短辫变成了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看起来非常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也许她是刻意要打扮成这样。论长相，和我一起下乡的女同学，没有一个人能与雪梅相比。雪梅的变化吸引了我的目光，趁她不注意，我不时地偷看几眼。这时我想起来大妹妹曾问过我愿意不愿意让雪梅给她当嫂子，虽然现在我很想告诉妹妹我非常愿意，可是一想到雪梅是城里的工人，我不过是个下乡的知青，我们的差别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只能是一声叹息，暗暗地咽口唾沫。
春节过后，就在我准备回农村的前一天晚上，雪梅又来到我家。她走了之后，大妹妹来到我的房间，问我：“哥，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目前还没有。”我苦笑着说。
“你知不知道雪梅为什么天天晚上到咱家来？”
“她一来就到你的房间去，当然是来找你了。”
“你真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妹妹嘲笑道。“你就没看出来雪梅是醉翁不在酒，来看我只是个幌子。”
“难道她还有别的目的？”
“当然有了。”妹妹很肯定地说。“我早就看出来她对有你那个意思，刚才我试探了一下，问她愿意不愿意给我当嫂子。她只是红着脸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并没有说不愿意。这说明她很乐意。”
“你可别想入非非了。”我摇摇头说。“我现在是农村的知青，她现在矿上的工人，她脑子要是没毛病，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那可不一定，也许她真就看上你了。”妹妹说。“你说个痛快话，你看没看上雪梅，你要是看上了，我这就去找她，把你的意思告诉她。”
尽管我觉得妹妹的话有点像天方夜谭，但还是想碰碰运气，说道：“要是她不嫌弃我是个下乡的知青，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妹妹说：“爸妈早就有这个想法，说雪梅人长得俊，又会过日子，所以今晚让我试探一下雪梅。现在雪梅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既然你也愿意。我马上去她家再找她谈谈。”说完妹妹真的去了雪梅家。
过了不长时间，雪梅跟着我妹妹又来到我家，两个人进了妹妹的房间，关上了门，说了很长时间的悄悄话。
雪梅走了以后，妹妹又来到我的房间，说：“我一点儿都没猜错，雪梅到咱家就是奔你来的，你还总是对人家爱答不理的，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啥意思。我向她解释说：‘我哥早就看上了你，可他怕你不理他，才不敢和她说话。’最后她相信了我的话，同意和你处对象。以后你要主动点儿，经常给她写写信，联络联络感情。这是她们单位的通信地址。”说完妹妹交给我一个小纸条。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像是在做梦，想不通雪梅条件那么好怎么能喜欢上我。
第二天我回乡下时，雪梅竟然请假偷偷去客运站送我，一改以往见到我便羞答答的样子。在等车时，我悄悄地问她：“为什么我在农村你还能看上我？”
雪梅犹豫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说不清楚。”
对于雪梅的含糊回答我不太满意，说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被我问急了，雪梅终于放了女孩子的矜持，说道：“小时候有人欺负我，你总是替我打抱不平，后来那些坏小子谁也不敢碰我。上学以后，你年年都是优秀学生，你家墙上贴满了你的奖状，那时候我就非常佩服你。中学毕业以后，你虽然下了乡，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不再说下去。
这次我相信雪梅说的是心里话。上车后，汽车开出很远了，我把头伸出车外，看见雪梅仍然站在寒风中目送我。
回到农村后，我给雪梅写了几封信，可是她一封也没回，我以为雪梅变卦了，趁农闲时间请假回家，想当面问问她是什么意思。我不好意思去她家，便到她的工作单位找她，急不可耐地问：“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怎么一封也没回？”
雪梅说：“你写给我的信让我妹妹看到了，我妹妹对我爸妈说了咱俩的事。我爸把我骂了一顿。妈也数落我没良心，刚接我爸的班，还没给家里挣钱就处对象，还是个下乡知青。他们都不让我和你来往，还把你的信给烧了，不让我给你写回信。我也没记住你下乡的地方，没法给你写回信。”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变挂了。”
雪梅说：“你放心好了，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变心。其实我爸妈也没有说你不好，主要是因为你在农村。咱们邻居有好几个和我在一个单位，以后你别给我写信了，就是邮到单位，我爸妈早晚也会知道。你在农村好好干，争取早点回来。只要你回来了，我爸妈就不会再反对我们在一起。”
听了雪梅的话，我放心了，回到农村后努力表现自己。三年后，我终于被招工到北丰煤矿。在安排工作之前，矿劳资科对我们这批知青进行了考试，我因为成绩最好，被安排到机修厂检修班当检修钳工，不过要先当三年徒工。见我回了城，又当了钳工，雪梅的腰杆硬了起来，又公开和我来往，她父母也改变了态度，对我们的来往睁一眼，闭一眼。
因为是看着雪梅长大的，爸妈非常喜欢雪梅。见雪梅的父母不再反对雪梅和我来往，两位老人非常高兴，盼望我和雪梅早点结婚，让他们早点抱上孙子。可雪梅的父母想让雪梅为家里多挣几年钱，只同意先订婚，要等雪梅的妹妹中专毕业有了工作以后，再让我们结婚。雪梅的妈妈对我妈说：“雪梅的爸爸是因工负伤提前退休，退休金不多，雪梅接了她爸的班，就有义务为家里挣几年钱。”我爸妈只好妥协，让我们先订婚。
我和雪梅的订婚仪式搞的挺隆重，两家老人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各自找了一个老朋友作介绍人，又请来几位亲戚朋好友摆了一桌酒席。订婚以后，我爸妈就把雪梅当成了准儿媳，雪梅也不再把自己当成外人，经常给我洗衣服，做衣服，织毛衣。
对爸妈那一代人来说，生活节俭，会过日子，孝敬父母，疼爱丈夫就是好媳妇。虽然雪梅从小就不爱学习，长大了不怎么喜欢看书，只是偶尔翻翻年轻人喜欢看的杂志，可我爸妈从来也没有把这个当成缺点。
我和雪梅不同，从小就喜欢看书，并不是因为我少年老成、懂事，而是性格使然，所以我没有苛求雪梅也要像我这样。我想，咱是个工人，需要的就是像雪梅这样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媳妇，如果两个人都整天看书，还怎么过日子？不过，雪梅有一点让我哭笑不得，她年纪轻轻的，却非常拘谨守旧，和她一起出去散步，从来不跟我并肩走，不是跟在我后面，就是走在我前面；和她一起看电影时，她也总是正襟危坐，从来没有像恋人那样和我靠在一起，顶多让我握着她的手。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说怕别人看见取笑她。
我和雪梅订婚已经三年了，现在雪梅的妹妹已经中专毕业，分配了工作，我和她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她反对我参加高考也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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