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赏灯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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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福”客栈大门一侧,孙龙孙虎坐在台阶上,拽着缰绳。
两匹不俊的棕褐色矮马,如下山前一样,不焦不躁,耐心打发着等候时光。
暮色沉落。就快到芸儿日思夜盼“从昏达旦,绵延八里”的赏灯时分了。
然此时,两位女子仍在客栈卧房内,闭门不出。
红先生凝视床边一扇屏风,芸儿则守候一旁。
那并非稀罕之物。
红先生见多识广,为它驻足, 必定源于其背后深意。
芸姑娘嘴尖舌利不假,偶尔也心浮气躁。但对主人心思揣摩与陪伴,其沉静耐性却超出常人。
就如同她明明好奇书院那栋藏书楼里的暗室究竟供奉的是谁?
那个赫然在目却始终神秘幽冥的“余氏”到底何方神圣?
这些疑惑无论如何强大,都被她牢牢压制在心底。
此时,芸儿静静守着她的主人。陪伴红先生一起盯着薄纱上的花鸟鱼虫。
然而年少如她。
她无法从先生的侧影里看懂一个女人对于过往的追溯。无法看懂红先生在这些精细描摹出来的栩栩如生里感慨前世今生……
那仙境一般的地方,是某位官员府邸。
红先生如花的岁月曾在那里绽放。
雕梁画栋,金石珍藏。然而最吸引少女红的,倒是相形之下并不起眼的一扇屏风。
它置于木质托架之上,丝绢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与其间扑蝶嬉闹的仕女争艳。
而画面之外,一群装扮艳丽、妩媚娇俏的歌伎,手执乐器,严阵以待。
躲在屏风之后,少女红审视自己一身的蹩脚装扮,她第一次感到了自卑。
若不是那拥有傲世才情的男主人力邀,她恨不能逃出去。
进退两难之际,婢女双手捧了托盘进来,伺候这位绝无仅有的女幕僚更衣。
美则美矣,那是件初看并无甚特别的衣服。然而当听说此衣乃是男主人特意吩咐送来,少女红顿时惊喜万分。
她展开来看,竟是女冠服!
“原来,他待我与那些香脂敷面的花样女人终究不同!”
屏风之隔,少女红在暗处窃喜。笑意浓浓,溢满了整张脸。
只不过,那是少女红的笑。那时眼尾还没有细纹。
但现在有。即便不笑,也有。
红先生从前世跋涉归来。屏风上的牡丹和美人都换作了更为质朴的花鸟鱼虫。
她轻触一下,随即弹开。与那旧事前尘暂别。
“芸儿,到时候了,看灯去!”
2
红先生说,人多,拥挤,骑马观灯反倒不便。孙龙孙虎说,好。
俩兄弟将两匹马牵进店家后院的马棚,而后随行。
他们与前面那对主仆保持五六尺距离。
龙兄虎弟步伐一致,且俩人右臂同时置于腰间革带上,几无分别。
加之面色肃然,呈警惕四顾之态,芸儿扭头望见,不禁笑道:“看你们兄弟俩,带刀护卫似的。阵仗如此之大,叫先生和我怎么玩耍啊!?”
孙龙孙虎闻之,手臂不由得松弛下来,恐惊坏了主人。
可是前行几步,又恢复原状。如此反复……二人并不想表现得像两个曾经训练有素的兵士。
终于行至这城内最为繁华炫目之所在。
燃灯万盏,灯楼数十间,就这样“肆无忌惮”在眼前延展开来。
灯海与穿梭其间的民众一道,将这禄阳城渲染成了不夜之城。
芸儿克制许久的兴奋一朝爆发。她三两步跃至红先生身前,去凑近了瞧那排她一眼相中的影灯。
灯内火烛点燃,灯笼外壁旋转,将由剪纸讲述的故事一页一页呈现给这个满眼迷醉的姑娘。
“先生,看这位高高大大的男子,手里牵着的怎么是个道士模样的女子啊?”芸儿努努嘴,朝向其中一盏。
红先生定睛细看。那人物形态逼真,细节丝丝入扣,她立即读出其中深意。
这在她看来,是世人对于某些经久不衰的宫廷逸闻永无止尽的怀想和演绎。
算不得美,也不见得丑。她正琢磨着怎么给小丫头讲故事,身旁一名同观此灯的男子竟摇头晃脑吟诵起来:……红纱满树头,……潜伴太真游。
红先生心头一惊,侧目而视。只见那位男子年近五旬,须发灰白。一边捻须,一边兀自浅笑。
令红先生五味杂陈的并非看到有人沉浸于风流韵事,而是他所吟诵的,竟是“那个人”的诗。
然而红先生已经不再年轻了。不再会有遏制不住的怀春情结。
那个人,就只是那个人了罢!
芸儿见先生不作回应,便轻晃两下脑袋,朝喧哗深处走去。
不远处一阵鼓掌笑闹声迅猛而浩大。芸儿回头勾住先生臂弯,憨笑着怂恿,一头扎进观百戏的人群里。
孙龙孙虎则紧随其后,扶着腰间那两把不存在的横刀,坚定守候。
舞龙舞狮,杂耍乐舞。二人不敢耽于观赏。只轻轻一瞥,节制收敛。
唯有擦身而过的一个身影令他们不由得注目。
那身形,那步态,那股单薄身子里透出的清高桀骜……
孙虎望了眼哥哥,眼中尽是犹疑。孙龙似乎也并不确定,道:“是藏书楼的怜舟吧!?”
“怜舟兄弟!”孙虎从哥哥那里获得印证,便忍不住轻唤一声。
那一刻转身的除了“怜舟兄弟”,还有红先生。
她露出惊恐的神色。那份惊恐来自她的自我审视。“我怎么可以听到这个名字便心里发颤呢?”
待她像龙兄虎弟一样辨清了“路人”,并接收到“路人”同样诧异的目光,那漫天飞舞的盛世欢歌就都烟消云散了。
她再也听不见芸儿旁若无人的喝彩声,看不到上元之夜的姹紫嫣红。
她眼中就只有赠她谏言为她改诗后来暂别书院独自下山的那个年轻人。
夜色里他越发显得清瘦,但远比长久囿于藏书楼里的怜舟更多一份嘴角的坚忍。
他在微笑,笑容里除了偶遇和重逢的喜悦,更掺杂着重任在肩舍我其谁的悲怆豪情。
“先生!”怜舟给红先生作揖。照例低头,敬畏那一身绝艳的红。
“怜,舟。”红先生在唤出这个由她自己所起的名字时,竟然磕巴起来。那不是生涩,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浮动,竟让她心头苔藓上跪跌的马燃起斗志。爬起又跌倒,跌倒又爬起。
两尺之外的芸儿为一名喷火者拍手叫好时,也不忘回头照应主人。她这一眼,便瞧见了久违的怜舟。“啊,你也在这儿啊!知道吗,先生与我住的还是上回那家客栈……”
“是吗,我也……”
“怜舟,要办的事,可办好了?”红先生在这年轻人眉间读出两道褶皱。正是这褶皱,令他的上元之夜都不能尽兴。
“尚未。事情大,且繁杂。不易。”
“……嗯。不过,今日毕竟不同往常。怜舟可愿……”
“怜舟愿与先生同游!”
一行五人,由芸姑娘领头,沿街观灯赏戏品尝美食。
丝笼,食糕……吃得半饱,众人带着愈发浓烈起来的游兴,踱向一家戏场。
那名为“蕙芝”的戏场,门前并无迎宾小厮值守。
大门敞开,一道绛紫色双开帘幕遮挡,迎接男女宾客。
来宾衣着华贵,神情迫切。仿佛前方不只是一座歌舞寻乐的场所,而有着别样情趣。
此情此景颇为令人不解,但更激发好奇。
五人立在门口,迟疑片刻。
见一众男男女女面露难色,红先生宽慰道:“过节,难得有此闲情,进去吧!”
于是芸儿领路,孙龙孙虎押后。五人步态格外闲散,进入绛紫色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