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二人行至一个村子。
村子极小,不过几十户人家,距黛山尚有些路程,已可见群山矗立在前。
村内房屋,不过土墙草顶,庄子里更是没见几个人。
幸渊庭道:“此地偏远,原本各户只靠几亩薄田为生,如今苛税繁重,趁农闲时候,多已出门务工,只留得那些个出不得门的留在这里。”
行至一个小院,幸渊庭推开院门,领着凝寒进去。
院子里长满枯草,屋子里满落灰尘。
幸渊庭抬眼四下打量,眼里却尽是不舍。
幸渊庭道:“世叔替我买下这个院子,只为我方便,我却少有回来,几年也住不得两日。”
幸渊庭换了副神情,道:“地方杂乱,委屈冷兄弟了。”
凝寒道:“不打紧,收拾一下便是了。”
二人花了个把时辰,将屋子内外好生收拾了一番。
略歇片刻,幸渊庭道:“冷兄弟好生坐着歇会,我去镇上买些吃食回来。眼看着新年了,往年我一个单独过,如今有冷兄弟作伴,也该多买些回来。”
凝寒取了两锭银子,递与幸渊庭,道:“兄长此一路唯恐引起旁人注意,银子钱使起来也是极为谨慎。小弟没别的本事,银子却是极多,兄长便拿两锭去。”
幸渊庭摇了摇头,道:“这穷苦地方,单这两锭银子足以扰动十里,实使不得。冷兄弟不如暂先留着,等事成了,与为兄好生贺一贺。”
凝寒只得称是,将银子收了。
幸渊庭骑马去了,足一个多时辰方回来。
卸下酒肉菜果,燃起火,这屋里才多了几分生气。
时至节间,村子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没见多有半个人影,也没见多半分喜庆。
幸渊庭替凝寒斟了杯酒,道:“这村子里人,寻常也是不回来。这一来一回,费时候,更少挣不少钱,倒不如少走动这一趟的好。”
幸渊庭饮了杯酒,道:“这年间,那矿上也是松懈时候。今明两日,咱俩好生乐一乐,等到初三日,趁着夜里无光,咱去矿上走一遭。趁着这好时候,将诸事早早安排妥当了,也给矿上之人些时候准备。”
凝寒道:“好。待来日事成了,小弟寻个好地方,咱好生喝一个痛快。”
话完,二人各自饮干。
初三日夜,二人一道出门,独留绝尘留在屋内。
借着漆黑之夜,二人疾行十数里地,行过一片枯草荒地,跃入一深坑之内,摸之一破败帐篷外头。
幸渊庭低声道:“卫善,可在里头。”
卫善低声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幸渊庭领着凝寒钻了进去,三日各自席地挤着凑合坐了。
卫善道:“好兄弟,你可算来了。”
幸渊庭道:“这段时日,可还好。”
卫善道:“都好都好。我这身子,干不了重活,也累不着,苟且活着便是了。”
嘴上说着,两手四下翻腾。
卫善道:“这里黑,我先点个灯,找点亮。”
不多时候,卫善翻出一根用草芯混着不知何物撵成的可称之为灯的东西,点了起来。
灯光微弱,这帐篷里好歹也亮了。
借着亮光,方稍微看清了卫善模样。
身形枯槁,身子歪斜,满脸乌黑,头发蓬乱,一件可称之为衣服的破布裹着身子,一条扭曲的残腿弯在一旁,另有一根木棍算作拐杖横在身侧。
卫善道:“这位便是兄弟寻的帮手么?看着没甚年纪,靠得住么?”
幸渊庭道:“你且放心,我寻的人,自有一番本事。”
卫善道:“那便好。”
幸渊庭道:“这里人可都准备妥了。”
卫善道:“你且放心,都准备着呢,就等你了。”
幸渊庭道:“你这边辛苦一下。二月初二日,把能聚过来的都聚一下,好生部署一番。还有,新将何日来,换防何日换,旧兵何日去,来将何名姓,换防之后,去多少,留多少,部署如何,士气如何,好生打探一番。还有,咱这边准备的究竟如何。”
卫善道:“兄弟放心。”
幸渊庭道:“我先去了。”
二月初二日夜,二人再寻卫善。
至帐篷外时,见帐篷后头猫着一个人,凝寒顿时警觉,四下查看,又觉四周漆黑之处有猫着五六个人。
凝寒忙低声告知幸渊庭,幸渊庭似没听到一般,只低声唤了卫善一声。
卫善开了帘子,二人挤了进去。
二人凑合坐了,幸渊庭道:“打探得如何。”
卫善道:“兄弟稍候。”
话完,隔着帐篷对外头人低声吩咐道:“武圃,把樊珲唤进来。”
趁这等人的工夫,卫善又将灯点起。
不多时,一人掀帘子进来,卫善向边上挪了挪,给来人腾了个地。
看那来人,也是满身乌黑,只年岁上要比卫善年轻不少。
那人坐了,道:“我叫樊珲,初次见面,幸会。”
幸渊庭点了下头,以作回应。
幸渊庭道:“今日来了多少人。”
卫善道:“一共七个。原本有十个的,去年死了一个,还有两个,隔得远,一时过不来。”
幸渊庭道:“打探的如何。”
卫善示意樊珲,命其讲来。
樊珲道:“都打探清楚了。新将蒋应才,三月初一日带兵过来,初三日换防,初五日,窦缘恬率旧部离开。去一万两千人,来一万人,部署方式和之前大差不离,也就在外头围着。来这破烂地方,跟之前的兵将差不多,也没甚好气,差不多也是不情愿的。”
幸渊庭盯着樊珲道:“信得过么。”
樊珲道:“消息千真万确,这是好些人费了好大力气打听来的,错不了。”
幸渊庭道:“我说的是你。”
樊珲道:“你这讲的哪门子话。起事之事,卫善大哥第一个找的人就是我,我跟卫善大哥那也是过硬的交情,好端端的你倒怀疑起我来了。”
幸渊庭道:“卫善兄弟信得过你,那我也信得过你。”
樊珲道:“要不是看着卫善大哥脸面,还有正经事上,我……”
樊珲扭过头去,道:“算了……”
幸渊庭道:“咱这边准备的如何了。”
卫善道:“都准备好了。三十万人,都是一心的,凡是能动的,都等着命令呢。”
幸渊庭道:“初五日离开,想必三日也便走远了。再熬两日,三月十一,起事。月落之后,以火把为号。”
卫善道:“好。我自会安排下去。”
幸渊庭道:“我先去了。”
时入三月,村子里人莫名多了起来。
瞧着那身姿,那神情,凝寒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凝寒将此事讲于幸渊庭,幸渊庭道:“冷兄弟多虑了,时近春耕时候,如此要紧之事,外头之人自是要回来的。一个个的外头寻活路的,看着自是不大一般的。冷兄弟莫要多心了。”
凝寒道:“不是我多心,我看那一个个的神情,不似寻常务工的。”
幸渊庭道:“世上行当数百,各有各的行事,你我既不知他归于哪一行,又怎断得他应当何样神情。”
此一话,倒将凝寒堵得讲不出半句话。
初五日,凝寒与幸渊庭远远看着一支队伍自黛山之麓向南而去,又跟了两日,眼见着队伍却已走远,这才回至村子。
初八日,幸渊庭一早便独自坐在院里,看着那云舒云散,享着那日光普照。
凝寒靠着幸渊庭坐了,道:“兄长这般惬意。”
幸渊庭道:“是啊。已不知多少年了,难有现在这般闲致,好生看一看这万里晴空,好生享一享这春日暖阳。”
凝寒道:“等事成了,便有大把时候,天天看,定是不厌烦的。”
幸渊庭道:“到那时候,我定要寻个好地方,看遍春夏秋冬,赏遍风雷雨雪,仰观繁星闪耀,端看日升月落。”
一连几日,幸渊庭每日便在院里享这少有的清闲,凝寒也一直陪着。
十一日夜,幸渊庭,凝寒及绝尘,一并出了门。
摸至卫善帐篷之外,幸渊庭轻唤一声,卫善忙招呼二人进内。
三人各自坐了,幸渊庭道:“可已妥了。”
卫善道:“就等号令了。”
幸渊庭道:“去吧。”
卫善应了一身,撑着拐,艰难起了身,钻出帐篷。
不多时,有火光漏近帐篷,猛然间,火把骤然多了起来,将帐篷里耀的通亮。
凝寒大叫不好,与幸渊庭一道冲至外头。
只见深坑之中,火把连成一片,坑内的矿奴,坑外的兵士,一个个的矗立在那,人手一个火把,直将这夜空映成白昼。
卫善拄着拐,跟在两个将官打扮的人走出人群。
卫善对那两将官道:“蒋将军,窦将军,按二位将军的安排,幸渊庭和他的人,都在这了。”
近卫善的那将官道:“少不了你的好。”
卫善道:“谢窦将军。”
凝寒早已忍不住火气,怒道:“卫善,你竟做出这般事。”
卫善对窦缘恬道:“窦将军,这死也要死的明白,小的有几句话要说。”
窦缘恬道:“去吧,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卫善狠命弯腰行了个礼,走至前头。
卫善道:“幸渊庭,你小时候就傻,这一把年纪了,还是那般傻。小时候让你跑,你还真跑出去,害得我折了条腿,险些没活下来。你跑就跑了吧,你还敢回来,跟我讲什么带我出去,讲什么造反起事,你是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啊。原本不过想拿你换几日饭食,如今,倒可拿你换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这将近十年,过个一两年才来那么一次,一次就待那一小会,要擒你还真不是易事。若非将军有此谋划,我这还不知要等到何样时候,这十年,等的也算值得了。”
凝寒不想听他喋喋不休,已将白骨扇握在手内,幸渊庭也已持剑在手。
幸渊庭低声道:“冷兄弟,快些走。是我拖累了你,你一个人足以逃出去。”
凝寒道:“兄长说甚话,这群人,我尚未瞧在眼里。”
幸渊庭怒吼道:“走啊!”
忽见一人自空悄然落至凝寒身后,一掌将其拍晕,双手抱起,直飘入夜空,绝尘同跟了上去。
二日一早,凝寒醒了过来,见对面坐着一人,正摆弄一堆篝火。
凝寒也不理他,爬起身便走。
那人只轻伸出一手,隔空将凝寒拽回原地。
凝寒要起身,却觉被人隔空压着,如何也起不来。
凝寒恶狠狠盯着那人,怒道:“你究竟何人。”
那人仍摆弄篝火,道:“四方城,方玉案。”
凝寒急道:“幸渊庭可救出来了?”
方玉案道:“他亡于黛山,本是他的命数。我曾试图替他逆天改命,终还是逃不过,今日不过旧日之终罢了。”
凝寒道:“什么命数不命数的,我不信这个。亏幸渊庭整日念叨你,你略伸手帮他一把又能如何。”
方玉案道:“我本世外之人,不便掺和凡俗之事。昔日助他,已是犯了大忌,今日,我不过应他保你周全而已。”
凝寒道:“若入了修行一道都如你这般无情,也妄称修行之人。你快些把我松了。”
方玉案道:“松了你,你当如何。”
凝寒道:“兴许还能救得他出来。”
方玉案道:“幸渊庭已死多时。”
凝寒道:“那我好歹将他尸身抢出来,顺道也好将害他之人卸个粉碎。”
方玉案道:“抢尸身容易,只你口中所道害他之人又是何人。”
凝寒恨道:“卫善。”
方玉案道:“是么。”
凝寒道:“除了他,还能有旁人不成。”
方玉案道:“你可要好好想个明白。”
凝寒盯着方玉案道:“你这话究竟哪般意思。”
方玉案仍不住的摆弄篝火,道:“他独自一人如何能成这般事。矿中有人三十万,寻常驻兵不过万余,若非那三十万人各怀鬼胎,各有异心,又岂能被这万余人所困。”
方玉案又道:“莫要被这怒意乱了心神。你若真要回去,想清楚了,自去便是,我不拦你。”
凝寒也不理会方玉案,猛的立起身,御空而走。
凝寒落至那深坑之中,见幸渊庭尸身正绑在正中央一木棍之上,忙调灵蛇剑斩断绳索,蹲下身,将其尸身抱入身内。
凝寒一现身,闻得卫善道:“二位将军所言不虚,那人又回来了。”
四下所围兵士正持兵器上前,绝尘几道气刃飞出,将众人打散,那群兵士一时不敢再往前半步。
灵蛇剑陡然而出,直指卫善,卫善想逃,却被刺穿左肩。
灵蛇剑归返的力道,直将卫善带着凝寒跟前,凝寒抓住其右臂,用力一扯,直将其右臂扯落,卫善残身也倒在地上。
卫善臂落腿残,躺地上也是起不来的。
窦缘恬道:“有些本事。你要是杀了他,本将军倒省几两银子。”
凝寒也不理会窦缘恬,只盯着卫善道:“幸渊庭如此信任你,一心想着如何助你脱此苦海,另寻生路,你倒好,非一心将他置于死地。”
卫善笑道:“生路?哪有生路。这世上哪有活路可寻,哪不都是一样的死路。”
凝寒怒道:“你是一心寻死。”
卫善笑道:“死?你可知死是何样滋味?你可体会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你可体会过一整夜饿的心如火烧的煎熬,你可体会过整日被人当做牲畜般鞭打谩骂的滋味,你可体会过任由同等境遇之人凌辱作践的感受,你可体会过为了一口饭而顾不得颜面体统的羞辱。你没有。你这般自认为高高在上之人根本不懂我这般最为卑贱之人的苦痛,还口口声声的骂着我这般人得百般不是。你自认为你的理都是正理,你可知我们也想好生活着。为了活着,难不成有错不成。有胆识的,自会寻得百般活路,没心计的,活该被人填了肚子。为了多一口饭,为了多一碗米,为了活着,有甚不能做的。别说是我,这三十万人有哪个不是这般活着的。”
凝寒道:“离了这地方,好生活着,不比死了强。”
卫善笑道:“离了这地方?怎么离开?造反么?为了活着就已经费劲了气力,哪还有造反的本事,即便是反,又有几人能活着出去。出得去自然是好,可死了又如何,我,我们,只想活着,而不是跟着那幸渊庭送死。”
凝寒道:“活,要像人一样磊磊落落活,死,也要像人一样堂堂正正死。三十万人本该再寻生天,只可惜,三十万尸首已没有再活的必要。本尊今就要亲眼你看看,你,你们,你们这三十万人究竟错的如何离谱。”
凝寒抬起头,死命盯着蒋应才,窦缘恬。
灵蛇剑陡然飞出,直刺窦缘恬而去。
窦缘恬欲持枪招教,哪挡得住,灵蛇剑直刺穿其腹部,顺势将其拦腰斩做两截。
蒋应才有心躲避剑势,却被斩落头颅。
凝寒持白骨扇在手,唤修桐率阴兵现于身后。
修桐施礼道:“阴值司判官修桐率三千阴兵听候公子调遣。”
凝寒道:“黛山之下,一人不留。”
阴兵过境,何人可挡。
那披甲的,兵器堪何用;那诵经的,法器做陪祭;那有力的,双腿难逃脱;难身老的,睁眼看命休。
不过两刻钟,修桐率阴兵复命,道:“回公子,黛山之下,三十三万三千二十一条魂魄收归完毕。”
凝寒道:“去吧。”
修桐称是,去了。
卫善回过神来,只狂笑不止。凝寒抱起幸渊庭,御空而去,毫不理会这哭嚎般的卫善。
越过黛山,落入荒原。
忽闻得有人一男子抚琴而歌,歌道是:
自行去,心怀难尽意,
再踏来,肠断初始时,
护苍生,永别离,远眺身影也只徒留梦中思念,
意难平,杀心起,血染连绵也再难换旧景再现,
留空城,平金顶,白骨累累,平不了满心业火,
冷瞧观,寒指冷,血满长河,灭不了满口弃嫌,
辩生死,独留情,赏留活路,掩不了满眼怒意,
独围城,受降表,质子在手,慰不了满身悲恨,
有道是一时威名可换得半刻尊仰,又有谁人可忘却往日形状,
永离去,
心怀万千也不过是自多心肠,
旧日烟云,何人做记。
凝寒并不理会,只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