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离了圣都,身侧只有绝尘为伴,一时也不知行往何处,茫茫然晃悠悠行了两日,寻了家客店权且住下。
夜色渐深,凝寒熄了灯,独自躺着出神。
忽闻得两声叩门之声,似有似无,凝寒忙坐起身来细听,复又两声,声音极轻,似是怕被人听到一般。
凝寒低声道:“谁?”
复又闻得两声。
凝寒起身,行至门口,转头看向绝尘,绝尘点头以应。
凝寒开了门闩,开了一缝,身子急闪至一旁,一人急推门而入,又急忙忙轻蹑蹑将门闩了。
那人道:“冷兄弟,可是惊到你了。”
凝寒低声道:“你谁?”
那人道:“在下幸渊庭。”
凝寒吃惊不小,忙掌灯来看。
数十年未见,幸渊庭着实苍老了不少,发色已然成灰。
又见上下打扮,穿一身黑色寻常衣裤,披一件兜帽短斗篷,穿一双黑布马靴,随意挽着头发,若非手内长剑,倒像极四下奔走之人。
凝寒忙请幸渊庭坐了,道:“兄长怎来至这地方。”
幸渊庭道:“实不相瞒,为兄倒是自圣都一路跟着冷兄弟过来的,见冷兄弟住进这里,我也便住了进来。趁夜色渐浓,特来拜会冷兄弟。”
凝寒不免面露疑惑。
幸渊庭道:“冷兄弟莫要生疑。我此前来,正有要事相求,恐唯冷兄弟可得助我。”
凝寒静了下心神,道:“你我本是旧识,兄长何须用此求字。”
幸渊庭道:“不敢相请,此事非同小可,恐有性命之忧,特来相求。冷兄弟若是婉拒,在下再寻他法便是。”
凝寒道:“究竟何样事,兄长先讲于小弟一听。”
幸渊庭道:“也好。那我便从头讲起。”
幸渊庭略一缓,道:“自四方城一别,我闭关数年,苦练剑术。出关之后,便入黛山,寻得卫善。因幼时救我之由,他折了一腿,如今只一人苦苦支撑。我本相独救他出来,奈何他恨意难消。那守矿之兵何其之厉,那愚众之僧何其之妄,我是真真切切又见识了一番。那黛山之矿乃朝廷所有,那矿山所得金银又坠入金文寺之帐。朝廷于我,有灭族之恨,金文寺于我,有杀父之仇。再至黛山,我又怎不生那削山填矿断其金银财路之仇意。那矿奴虽道是罪臣,好歹也有那人之皮囊,在那地方竟是蝼蚁都比不得。食不过不致饿死,工不过将要累死,无端训打,肆意凌辱,怎能使我不添怒火。有仇未报,有火难消,卫善倒与我同恨。我与他商定,他在内集结实心反抗之人,暗中筹备可做兵器之物,不露声色,静待时机;我在外游走,寻求可助之人。待时机一到,群起而反,三十万矿奴,那万余守军,那千余僧侣,如何敌得过。如今准备将近万全,时机将至,为保万全,特来求冷兄弟相助。”
凝寒道:“可行吗?”
幸渊庭道:“有冷兄弟相助,定可大成。卫善与我自幼相识,底细我自深知,如今,黛山之矿奴,起事之事,皆由其统领,我放心得下。现你我同至,可聚众而反,我有此心,定要度黛山之众脱此苦海。”
凝寒道:“方才听兄长一说,我倒也有些不忍心。”
幸渊庭道:“冷兄弟可是应了。”
凝寒道:“我有一事不明。”
幸渊庭道:“冷兄弟请讲。”
凝寒道:“筹划这些许年,因何迟迟未动。”
幸渊庭长叹口气,道:“那黛山之下何曾未有反过,只可惜势弱力微,嬉笑间便被灭杀。既有前车之鉴,如何敢轻举妄动,自是要集众人之力,方能成事。定要一击而成,否则,再无可能。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眼睁睁看着那三十万矿奴苦等十数年,我也不必眼巴巴寻觅那有能可助之人十数年。”
凝寒道:“可有寻得人么。”
幸渊庭苦笑着摇了摇头。幸渊庭道:“不过萍水之缘,又有何人愿涉此等险,也算是我无用,遇着生死之事,竟寻不得一可帮衬之人。”
凝寒道:“兄长是不得已才来寻我的么。”
幸渊庭道:“我也曾去过药王谷,我也曾拜过藏剑阁,皆不中用。纵使那识得冷兄弟之人,只道冷兄弟游历世间,难觅踪迹。”
凝寒道:“藏剑阁,何时去的。”
幸渊庭道:“前些年。可惜阁主不主事,唯夫人与贾千碌代理诸事。”
言及此,幸渊庭哂哂笑了两下。
凝寒略舒了口气,道:“那倒还好。”
幸渊庭道:“藏剑阁定是出了大事,才是这般模样。”
凝寒道:“此倒是真,只一半句也讲不明白。”
幸渊庭道:“现正事紧要,不去理会也罢了。”
幸渊庭又道:“今年春,我倒碰巧与方世叔再得一见。阔别数十年,他还是旧时那般,还是那般心疼我。我将谋划之事讲于世叔,世叔只道,他已超脱尘世,无心理会世俗纷扰,不便出手,只可暗中助我。他命我往圣都碰碰运气。我至圣都方才两日,便瞧见冷兄弟同一僧人同入八门宫。那地方我是进不去的,只得在外头等着,看着冷兄弟自南门而回,又见冷兄弟自北门而出,便跟了过来。为防有恶人滋扰,只得漏夜来求。”
凝寒道:“我若助你,又该如何。”
幸渊庭道:“冷兄弟乃修行之人,凭此足以振奋士气;冷兄弟修为深厚,一己之力可敌千人。到时定会动起手来,到时,冷兄弟听我安排,何处攻,何处破,何处隐,何处退,大事可成。”
凝寒道:“何时动手。”
幸渊庭道:“明年三月初,驻军轮替,旧兵回都,新将初至,趁其尚不熟悉之时,便是起事时机。”
凝寒道:“我随你走一遭。”
幸渊庭道:“冷兄弟这是应了。”
凝寒道:“那朝臣我也知晓一二,金文寺我也瞧不入眼,倒不如趁此闹上一番,去去晦气。”
幸渊庭起身,道:“幸渊庭替三十万矿奴谢冷兄弟大恩。”
言罢,大拜相谢。
凝寒忙将幸渊庭搀起,二人依旧坐了。
幸渊庭道:“只有一事,需得谨慎。”
凝寒道:“何事。”
幸渊庭道:“此行莫要过于招摇。我骑马而行,倒可掩人耳目,冷兄弟有飞天遁地之能,极易惊动众人。不知冷兄弟可愿与我同骑而行,一来不致路上枯燥,也算有个照应,二来,不致将人惊动,免得惊了兵将。”
凝寒道:“也好。”
幸渊庭道:“只……”
口内讲着,双眼却瞧向绝尘。
半刻,凝寒道:“兄长放心,他本我一剑。方才我二人商量妥当,你我日间同行,他借夜色掩身,入高空紧跟而至。”
幸渊庭道:“如此也好。”
幸渊庭起身,道:“多谢冷兄弟。冷兄弟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在客店门外等候。”
凝寒应了,送幸渊庭出门。
二日,凝寒续客房一日,出店门,与幸渊庭同跨一马而行。
日出踏马急行,日落寻店落宿,订两日客房,住一夜便走。
白日少言语,入夜候绝尘,一屋两床,二人同宿。
这一日,许是一路行的快了些,入店之时,日头尚未完全落下。
幸渊庭推开窗子,只盯着那残阳轻叹。
凝寒道:“兄长怎的了。”
幸渊庭回个神来,道:“没甚事。可是扰着冷兄弟了。”
凝寒道:“兄长连日来少有言语,入夜也是睡得深沉,今日倒来这几声叹息,小弟想着,兄长定是有心事不愿提起,故有此冒昧一问。”
幸渊庭道:“也算不得心事,只……”
幸渊庭话至嘴边,却咽了回去。
凝寒道:“兄长怎的了,可是小弟不该问的。”
幸渊庭道:“此程凶险,我实不该强逼冷兄弟随我趟这一滩浑水。倘是冷兄弟伤了,倒是我的过失。若是成了,倒也还好。一旦未能成事,你我虽能逃出生天,我倒无所谓,寻个无人之地耗此半生也便罢了,冷兄弟修行之人,如今也算是有些头脸的人物,倒是被我害了。这几日想起来,难免心内有愧。”
凝寒道:“兄长过虑了。我既肯助兄长,小弟自有把握。我虽修为大有不足,那些兵将我倒尚未瞧在眼里,若要伤我,那帮酒囊饭袋还没那本事,兄长放心便可。我助兄长,也不单单是我你我往日情谊。那金文寺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兄长想必也是清楚,我虽不能入金文寺一泄私恨,倒可趁此时机,让那帮无眼无德之辈,也瞧瞧我的胆气。我倒不怕有人将我名姓传至金文寺,我倒巴不得,那帮家伙也不敢拿我如何。”
幸渊庭道:“冷兄弟倒有些意气用事了。”
凝寒道:“也倒不是。受金文寺残害之人何其之多,你我北去所救之人想必也不过万中有一。将那受苦之人救出来,也敲打一下金文寺,也让他们看看,纵使有遮天之势,纵使有那憾地之威,这世上也有人敢破你威势。兄长有怜苦之心,我也不忍寻常人受此非人之难,你我也算同心。你我交情虽浅,兄长既请我相帮,也算瞧得起我,就算念在昔日情分上,我也愿随兄长走此一遭。”
幸渊庭道:“冷兄弟就不怕么?”
凝寒道:“有甚可怕的,是怕那帮借他人名声胡作妄为的兵士,还是怕那群逞无能威风欺世愚民的僧众。兄长怕么?”
幸渊庭道:“怕。我怕一遭不成,再无机会。”
凝寒道:“原是怕这个。”
幸渊庭道:“我现最怕的便只剩这个了。”
凝寒一时不知做和言语,沉默住了。
幸渊庭道:“冷兄弟,我有一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凝寒道:“何事。”
幸渊庭道:“卫善我是知其根底的,想来他必会依我计划行事,他所集结之人,想必也是一层层相互信任的,自是会一层层听命行事。现唯一之事便是,冷兄弟,去了黛山,你莫要多言,万事听我的,更莫要擅自行动。多讲一句,错行一步,枉为一事,误扰一人,都有可能致前功尽弃。”
凝寒道:“好,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