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闻言,也不多问,便是跟着马国亮坐上了局里的一辆七座警车。
马国亮一面开车,一面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听马国亮说完以后,可不止是马国亮阴沉着脸了,专案组四人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上头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左佳颇为恼怒的说道:“真不知道他们的行为用掩耳盗铃来形容,还是用刻舟求剑来形容。”
按理说,体制内的工作,是十分忌讳评价上级决策的,尤其像他们还是外调的工作人员,哪里能随便去评价本地的上级领导?
然而,左佳的话语,却是引得车内其余四人的点头赞同。
原来,马国亮刚刚接到通知,镇上开会决定,拆除鹏程桥,原因是鹏程桥连续发生两起命案。
这真是一个无比可笑,愚蠢的决定,这样做,凶手会停止杀人吗?当然不会,凶手只会换一个抛尸地点而已。
如果是这样,这拆除鹏程桥,不但没有对犬马镇的治安有什么好的影响,反而是会大大增加他们专案组的破案难度。
难怪马国亮会那么生气,这事搁谁谁受得了?
犬马镇很小,还没等专案组四人将自己心中的怒气发泄出来,警车便来到了镇政府的停车场。
“你们待会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领导说什么,你们都忍住。直到最后需要你们表决心的时候态度强硬一些。”马国亮一面将身上的安全带解下,一面扭头对专案组四人说道。
四人连忙点头。
官 场上的道道,他们肯定是不如马国亮这个副局长精通, 官 场复杂他们也了然,很有可能你的愤怒就是对方挖的坑,而你无意识的一句话,就会成为对方的把柄。
很快的,一行五人便是见到了这位下达愚蠢指令的镇领导,是名叫周磊的新上任副镇长。
原本,专案组四人都觉得,下达这样指令的,应该是一个大腹便便,肥头大耳,一看就是个草包的那种官员。
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周副镇长,竟然是一个年纪看起来和专案组四人年纪差不多,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
当然,虽然年轻,但毕竟和马国亮平级,他的官威倒也不小,还不等马国亮开口,他便扶了扶眼镜,看了看马国亮身后的专案组四人,笑道:“马局长带那么多人来我办公室,是来向我施压吗?”
听到这周副镇长的话,五人不由都是一愣。
还是马国亮反应快一些,连忙对左佳三人说道:“你们三个在门口等,这里我和小沈就行了。”
三人神情虽有不甘,但还是立即走出了副镇长的办公室。
“周镇长,这位沈骁同志是从省检察院借调来的,现在是我们专案组的组长。”虽然马国亮比面前这个周副镇长年纪要大得多,论起级别来,也是同级,但是马国亮说话的时候,还是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谦和。
当然,虽然表面谦和,但马国亮说的这番话,却是别有用心——沈骁是从省检察院借调来的,你最好少摆架子,也别做一些愚蠢的决策被抓住把柄。
沈骁当然也听出马国亮在利用自己的身份,却也并没有生出什么情绪,因为他也明白马国亮的苦衷和迫不得已。
谁知道,听了马国亮的介绍,这个周副镇长只是微微挑眉看了沈骁一眼,像是有些意外,旋即便是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示意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反应。
“我知道你们公安的难处,也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的决策很笨。”待二人坐下后,周副镇长直接话入正题:“但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若我不拆鹏程桥,你们能保证凶手不再把尸体挂在鹏程桥上吗?你们能保证没有好事的,或者是心中不平的受害者家属,把案件暴露出去吗?”
周副镇长短短的几句话,却是将马国亮和沈骁问住了。
是啊,之前他们这些人之所以感受到不忿,是因为他们只站在了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但如果站在周副镇长的角度,的确要顾虑一些其他问题。
“但凡你们已经确认凶手了,破案在即,我是绝不会提出这样决策的。”周副镇长继续说道:“但问题是,你们现在进展太缓慢了,根本没有把握做到阻止凶手下一次作案,与其如此,我只好让凶手换个地方杀人。如果凶手在我们的地标建筑上抛尸,对于犬马中学会造成很大影响,你们也应该明白,没有犬马中学,这个镇子经济会全部崩盘,这样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沈骁看了看马国亮,马国亮竟然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沈骁的意思,对周副镇长说道:“我们现在并非全无线索,正在顺藤摸瓜,可是,这个政策一出,无异于打草惊蛇,我们的那些线索,也有可能就此断了。”
“马局,您怎么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既然我们目前都无法阻止凶手再次作案,那我的方法至少能减少一些损失。”周副镇长明明年纪不大,此时却是能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可见其的确有一些官 场天赋。
沈骁此时似乎有些忍不住了,忘记了马国亮之前的要求,突然开口:“周镇长,如果您拆除了鹏程桥这个地标建筑,引起了凶手的愤怒,凶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抛尸在学校大门口……”
周副镇长闻言,愣住了。
岂止是周副镇长,马国亮此时也是一脸错愕,他没想到沈骁可以想到这一层,也没有想到,沈骁竟是如此直白的便将这些话对这个周副镇长说了出来。
难不成,只是因为周副镇长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
其实,沈骁自打毕业就进入检察院工作,所以最不怕的就是和官员的言语交锋,跟省级领导都敢拍桌子瞪眼睛的,又何况是面前这个副科级的周磊?
所以,在情绪愤怒至极的时候,沈骁便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在公安局任职,而是将自己原本的习惯给带了出来。
“你是在威胁我?”片刻之后,周副镇长微眯双眼,看向沈骁。
沈骁浑然不惧,挺直了腰杆:“我只是在阐述一种我觉得很高的可能性。”
“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们。”周副镇长摆了摆手,收回目光,缓缓开口:“但很遗憾,你们也无法说服我。”
说罢,周副镇长便不再理会二人,随手拿起了不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翻看了起来。
在官场,这样的行为其实就是在赶人了。
见状,沈骁和马国亮不由对视了一眼。
然后,俩人却是十分默契的都没有选择就此离开,而是就那样继续坐在周副镇长的办公室,显然只要周副镇长不继续与他们二人讨论此事,他们就会在此坐等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双方形成了一种毫无交流的对峙。
就在沈骁和马国亮都以为这样的僵持会持续到十二点,镇政府下班,而开始思考如何在下班以后表现出自己坚持的时候。
事情出现了转机。
周副镇长办公室的门被从外叩响。
周副镇长虽然之前这一个小时都是在看文件,实际上却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而已,有两个人坐在对面“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又哪能看得进去什么文件呢。
正在头疼,担心二人在自己下班以后继续纠缠自己的周副镇长听到叩门声,便也没多想,认为是自己来了救星,有些迫不及待的抬头,向着门的方向用开大会时才有的洪亮声音道:“请进。”
这个时候,哪怕来一个好吃懒做,刑满释放的五保户,对于此时的周副镇长来说都算是救星。
可惜,周副镇长这一次失算了。
开门走进来的,是一个微胖、谢顶、戴着银框眼镜的中年男人。
这人沈骁却也认识,不正是犬马中学的现任校长于海吗。
周副镇长一见进来的是于海,原本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僵在了脸上,州副镇长的神情变化落在了沈骁眼中。
沈骁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猜测,难不成,这个于海校长,跟他们一样,也是为了这个鹏程桥拆除而来。
果不其然,只见于海进门后,甚至都没顾得上看马国亮和沈骁,便气势汹汹的问周副镇长:“周镇长,听说您决定拆除鹏程桥?”
“于校长,别生气。”只见周副镇长在面对于校长时,展现出了一副完全不同于面对马国亮和沈骁的态度,恭逊的笑着:“这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是我们十多个人开会共同商议的结果……”
“别瞎扯!”面对周副镇长,于海也没有之前对待沈骁和白非时的慢条斯理:“这个鹏程桥可是我们学校出资建的,你们开会商议,怎么没有叫我们学校的领导过去?”
“这……”周副镇长似是想说什么,但面对于海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又好像说不出来。
“我们先出去吧。”马国亮压低声音对沈骁说道。
沈骁虽然觉得和于校长一起对这个州副镇长施压或许效果会更好一些,但既然是马国亮提出,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便连忙点了点头,和马国亮一起走出了周副镇长的办公室。
“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之前白非给我说,这个于校长现在已经是县级了,真是挺厉害的。”走出办公室,沈骁用很小的声音对一旁的马国亮感慨道。
马国亮瞥了沈骁一眼,旋即说道:“周副镇长之所以对于校长那么恭敬,不全是因为于校长的职位高,还因为周副镇长也是犬马镇中学毕业的,而且据说那时候于校长帮助他了不少。”
听到马国亮这么说,沈骁才算是明白了,为啥看到于校长进来,马国亮就要沈骁和他先离开办公室,让于校长这个“恩师”去施压,的确他们不在场要好一些。
“老师。”
“马局。”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走廊,专案组的三人看到马国亮和沈骁,连忙是迎面走了过来。
三人虽然还没有开口,但从三人此时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三人应该有着同样的问题——周副镇长有没有“收回成命”。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于校长正在和周镇长谈,有结果了再告诉你们。”马国亮如是说。
在马国亮心中,几个年轻人前两天没有休息好是他最介怀的事情。
“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吧,这事没着落的话,我们真没什么心思休息。”白非说道。
左佳和孙俊宇连忙点了点头,显然在表达他们对白非话语的认同。
“精力都很旺盛是吧?”马国亮闻言,有些不悦的瞪起了双眼,冷笑着点了点头,旋即看向沈骁:“小沈,给他们安排点活。”
沈骁闻言,看向三人。
三人却是一副浑然不惧,任君摆布的模样。
沈骁无奈的点了点头,对白非道:“那好吧,白非,你还是要找到杨丹桂,实在没法子,就还是要从她前夫那里入手。”
在那天去犬马中学找于海以后,白非就按照于海所说的,通过马国亮找到了县人社局的沈辉,杨丹桂的确是在被犬马中学开除后,调往了犬马镇教育管理中心,工作比在学校里轻松,工资不高但福利不比学校少。
但从沈辉那里得到的信息,更多是令人费解的。
早在几年前,杨丹桂就和这个回收商丈夫离婚了,回收商丈夫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而杨丹桂则一直单身,因为早已分居,所以杨丹桂的这个回收商前夫此时无法提供杨丹桂的行踪。
此外,杨丹桂在去年12月就已经从镇教育管理中心离职了。
听到沈骁的安排,白非点了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沈骁在之前听他说了以上这些后,就告诉过他,一个男人不可能对于自己前妻的行程和行为一无所知,尤其俩人还是瞒着学校同事离的婚,又在离婚那么多年后一起做了收购摄像头的生意,俩人之间的联系绝对比这个回收商前夫嘴上说的要紧密。
安排完白非的工作,沈骁又看向左佳和孙俊宇:“你们去红荷小区的物业跑一趟,在入住名单里找找有没有一个叫赵文杰的,无论是租户还是房主都要查。如果没有,去小区门卫看进出记录和停车记录。”
红荷小区管理很严格,房主在将房屋出租后,都要将租户的信息在物业登记的,进出小区的车辆,也是要登记驾照的,所以沈骁若是看到的真的是赵文杰,那小区一定会有记录。
左佳和孙俊宇闻言,仿佛顿时又感觉到了自己的作用,颇有干劲的领命而去。
“赵文杰,是什么人?”马国亮问。
“是在学校门口开咖啡厅的一个老板……”于是,沈骁便将已知赵文杰信息说给了马国亮,他特别想看看,在对于赵文杰的事情,马国亮和自己的感觉是否一致。
“你怀疑这个赵文杰?”
然而,马国亮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判断,而是微眯双眼看着沈骁。
沈骁被马国亮的反应搞得有些心虚,双眼看向不远处周副镇长办公室的门,嘟哝道:“只是觉得他各方面都挺让我警觉的。”
马国亮闻言,不禁展颜一笑,用手拍了拍沈骁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难道你的老师没告诉你,我们这种行业,感觉其实是很重要的,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不要轻易被旁人的看法所左右。”
听到马国亮这番话,沈骁顿时便是受到了一种莫大的鼓舞,刚想对马国亮继续说些什么,周副镇长办公室的门却是打开了。
从办公室内,探出一个脑袋,并非是犬马中学的校长于海,而是周副镇长。
周副镇长向着左右打量了一眼,当看到马国亮和沈骁后,脸上立马堆起了一个在沈骁看来并不如何真诚的笑容,旋即对着二人招了招手:“二位警察同志,进来一下。”
马国亮和沈骁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旋即便是一起走入了周副镇长的办公室。
于海仍在办公室,与刚来时的气势汹汹不同,此时的于海无比悠闲的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捧着一个上面印有“犬马镇政府,为群众效犬马之劳”蓝色字样的一次性杯子。
杯子中冒着白色的热气,于海却是毫不在意,时不时的抿着嘴唇对着杯子“吸溜”一口。
“二位警察同志,我刚才已经和于校长达成共识了,为了犬马镇的形象,为了犬马中学今年的招生,鹏程桥暂时不拆。”马国亮和沈骁刚刚进门,便听到周副镇长如此说道。
沈骁不知道马国亮听到这句话如何向,他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只觉是那么的荒诞和讽刺,马国亮和自己为了案件的侦破,与其对峙良久,他都不曾退让,而于海才在这办公室里待了没一会,就把他说服了?理由是形象和招生计划?这两点真的比人命还重要吗?
“不过呢,也是有前提的。”正当沈骁如此想的时候,周副镇长却是话锋一转,说道:“桥可以不拆,但是鹏程路,尤其是鹏程桥上的监控,必须得完善。”
一听周副镇长如此说,沈骁顿时就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拆桥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不扰乱凶手的计划,这不拆桥却装监控,有区别吗?
不过沈骁并没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便被马国亮神不知鬼不觉的轻轻拍了拍后背,沈骁不明所以,但还是将心中的话吞了回去。
这个时候,于海笑着起身,用一种十分语重心长的口吻对马国亮和沈骁道:“二位公安同志要加油破案,我这里压力很大的。”
这衣服作态,不了解情况的人,怕是还以为于海是为了尽早破案才极力制止鹏程桥的拆除,并且还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于海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周副镇长的办公室。
周副镇长脸上堆砌的笑意,随着于海的离开而逐渐淡去。
然后,便见周副镇长再次将目光看向马国亮和沈骁二人:“二位警察同志,我这也要下班了,你们也赶紧去查案吧,争取早日还犬马镇一个朗朗乾坤。”
得,连赶人都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跟电视剧的台词一样……
“走吧。”显然马国亮对于周副镇长也十分无奈,对沈骁说了一句,便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沈骁自然也是紧随其后,只不过,刚走了几步,沈骁又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周副镇长:“周镇长,那幅字,我可以拍下来吗?”
说着,沈骁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周副镇长的身后。
马国亮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下意识顺着沈骁的手指,马国亮望去,却见那一幅字说用正楷写的两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好像是三国里刘备的名言?
一个副镇长,用这样的话勉励自己似乎没什么问题。
难道这小子从那幅字里发现了什么问题?马国亮神情略显错愕的看着沈骁,不明白这小子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而周副镇长呢?此时此刻,却并未回头。
当然,他对自己的办公室无比熟悉,且办公室里一共只有一幅字,他不用回头自然便知道沈骁说的是什么。
只不过,他此时看向沈骁的目光有些冷峻,对于沈骁这个极其普通的要求,他给出的回应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