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云,三楼,“竹”字间。
饭罢至此,三人围坐在圆桌旁,烛火摇曳,沉默于中心处圈圈圆圆晕染开来。
良久,宁浅低哑的声音散开,打破无形的壁垒。
“故人相见、久别重逢,人皆引以为幸事。料想欢喜如何,孰知竟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她的声音初初沙哑,渐渐清亮,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遗憾、困惑和怅惘,挟风伴雨,直入人心,凉意渗人。
这一番直击灵魂的问话,轻轻的,却震得在座之人脸色一变。
一直安安静静,仿若不存在的阮菱竹忽然握了握宁浅的手,偏着头与她贴了贴额。她捋了捋宁浅的发丝,语气温柔好似宠溺。
“浅浅,怎么还是像个孩子一般。”
轻柔的话如水一样,流过四肢百骸;似羽一般,扫过五脏六腑。
宁浅抽了抽鼻子,扑向阮菱竹怀里,抱住她的腰。
“姐姐,你的腰怎么如此细?”
瓮声瓮气的话声传来,使得阮菱竹僵直的脊背放松下来。
一凳之隔的孔相弋不忍直视地拍了拍桌子,调笑道:“你有情她有意,不如快快把房洞?”
宁浅萦在眼眶里的点滴晶莹还来不及落下,就被孔相弋这一乱拳打散了。
“孔相弋,能不能做个人?”
宁浅瞪了他一眼,坐起身子。气氛轻松了许多,但宁浅一时竟不知如何再开口了。
岁月长流,终究谁也不是曾经乳臭未干,却能挥斥方遒的小毛孩儿了。
鲜衣怒马抵不过家长里短。
豆蔻年华输给了柴米油盐。
窗外的雨不曾止歇,一如窗里的人不能安睡。
一座楼,六间房,千万思绪。
倏尔身上一重,宁浅回眸,看到来人她浅浅一笑,倾身蹭了蹭来人腰侧。
“阿念,如此这般,若还不算是喜欢,那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宫念没答,一如往常,只问他想知道的。
宁浅丝毫不意外,回道:“夜色漆黑,窗里窗外好像两个世界。”
“同那位姑娘是旧识?”
“嗯…”宁浅蓦地反应过来,如今再见,她仍是西盛公主,而昔日的竹姐姐已成为西正臣女。
她又想,宫念有此一问,想必是她们之间早露了痕迹。
她直视宫念眼睛,似是好奇,“阿念,你会管朝堂之事吗?”
“不会。”
宫念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宁浅的心安定下来,她有些依赖地望着他,“你可知道……”
“算了。”犹豫片刻,她又改了主意。
原来竹姐姐是来了西正,怪不得当初在三生茶馆——以她们三人命名的相聚之地,独独她失了信,没赴约。
说来她们之间的相遇还是多亏了父皇纵容。幼时母后严苛,早晚都要考校她的功课。德容女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凡是能学的,一个不落。以至于她从小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孩童,她觉得自己像是个考取功名的少年,苦读几载只为有朝一日。
可她是个孩子呀,正是爱玩的性子,因此没少想尽法子溜出宫去玩。孔相弋嘛,是她捡回来的;阮姐姐嘛,不好意思了,是她撞回来的。谁让最后一块儿芙蓉糕被她买走了呢。不过,仅仅一个照面,就让她不禁自惭形秽。当时只觉原来真的有人是母后说的“大家闺秀”,一举手一投足,尽显端庄仪态。
虽然自叹弗如,但芙蓉糕可不认美丑。她佯装无意撞到了她,芙蓉糕落地,只是还不待她伸手,那被撞之人却已小心扶住了她。
“小妹妹,怎的如此莽撞,可有受伤?”
被一双柔软温暖的纤纤玉手搀扶着,耳边是清丽柔婉的嗓音,然而她眼里心里只有那欲拾不能的芙蓉花糕。
只见那女子弯了弯腰,捏起一块儿印有芙蓉花图样的,小油纸包,莞尔一笑道:“妹妹想要花糕?”
彼时,她7岁,竹姐姐11岁。一块花糕,牵起了两个人。
后来,渐渐熟悉了,她便将阮姐姐带到她与孔相弋常去的茶馆,从此她——宁浅、阮菱竹与孔相弋有了共同交集。
为了纪念,便将“前后茶馆”更名“三生茶馆”,三生正是她们三人。
只是没想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那么深,又那么浅。
咚——咚!
咚——咚!
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嗯?”
宁浅猛地抬头,意识归位。
“一更天了。”
她仰头看向宫念,他还是站在他身旁,不知站了多久。
“阿念,怎么不喊我?”
宁浅突然起身,绕着宫念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说:“红烛长燃,良辰美景,难不成你想补上洞房之夜?”
宫念收了披给宁浅的衣服,转身离开。临出门之际,他脚下一停,头也不回,道:“良辰美景?你可看清楚了,什么辰什么景?”
宁浅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夜色深暗,不见一丝光亮。
“嗯,是我说错了。”
宫念不自觉地嘴角一勾。
“洞房之事要什么良辰美景,自然是此刻夜深人静来得好啊……”
“咳。”
宫念走得匆忙,步子不成体系,身后宁浅得意地挑了挑眉。
笑话,就阿念这娇娇公子,哪里敌得过她这军营都待过的主呢。
翌日,天朗气清。
大雨过后,街上添了许多花叶。桂花谢了,菊花尚有余力。叶子黄了,不堪风力,终于零落成泥。
天气转寒,打开窗,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身心。
“酒”字间内,孔相弋转着手中玉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也去吧?”
“当然。”千尘长腿交叉放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床侧竖直围栏,双手抱着胳膊。
孔相弋忍了忍,没忍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拿着玉笛敲了敲千尘的头,“来,你告诉我,宁深深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大约是得益于这么多日喂养出来的情分?
千尘懒洋洋地靠在那里,被敲了头,也没动一下,只口头不轻不重地怼了句。
“关你什么事?”
过了会儿,她双腿一抬,盘腿坐在床上,后知后觉地嘲笑道:“不会你也喜欢浅浅吧?”
“你没机会了。”
语气坚定地说完,便十分潇洒地躺了回去。
“老子!……你…”
“榆木脑袋!”
“朽木不可雕!”
孔相弋气得摔门而去。
“公子?”
“滚滚滚。”
“公子有气也不能冲我来啊。”二头无语,并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孔升……”
幽幽的话音传来,灰衣灰帽的二头立马低头,“公子我错了。”
头低得有多迅速,错认得就有多敷衍。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没事。”
“嗯?”
“有,有事。”
小名二头,大名孔升的小二瞄了瞄孔相弋,略有些含糊地说道:“公子,怎么许久不见你出门了?”
“往常不是每逢春秋,都要四处走走,顺便巡视各处酒楼?”
孔相弋拍了下他的头,语气愤愤,“怎么,你也敢嫌弃我?”
“没!”
孔升挠了挠头,“公子若是舍不得千公子,可以跟他一起走啊。”
孔相弋抬了抬眼皮,平静下来,“榆木脑袋。”
临走,他又补了一句:“没事多去后厨溜溜。”
后厨不就几个做菜的师傅吗?孔升望着孔相弋的背影,不解其意。
待到巳时,孔相弋目送五人一行坐上马车。
宁浅竟然没赖着与宫念同坐一辆,而是拉着阮菱竹一起,加上千尘,三人同乘。
“千公子与我们一起?”
听着阮菱竹的话,宁浅才突然想起来,千尘素来是男装打扮。只是开始被孔相弋一眼看穿,后来宫念也没阻止千尘与她亲近,这倒是让她忘了这一点。千尘本来生得英气,举止作风也不像闺阁之女,竹姐姐看不出她女子身份才对。
“啊。”宁浅语塞,本能地不想骗她,但也不想透露千尘身份。
“浅浅,这有什么为难的?”
千尘冲阮菱竹抬了抬下巴,“我当然是喜欢她才跟着她了。”
“……”
宁浅无辜,宁浅不敢说话,宁浅弱小无助又可怜。
这下竹姐姐定会觉得她是个脚踏两只船的渣渣女了……
一路畅行,在最后进入曲阳时,如之前出城一样被拦了下来。这使得宫念心里更加确定宫祺出城必是有人相帮。
马车停在端圣王府门前。熟悉的大门,熟悉的匾额,宁浅强势地挽住宫念胳膊,这才扬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