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没给对方机会，所以，现在人家也要封了自己的退路。可是，他不死心，他还想用那些兄弟之情感动对方，所以，他说：“难道，你都忘了，当年，我给你捧哏，我们在舞台上，配合得多好啊。”
徐自清略略侧过身去，他当然记得，他的师哥，就是那个和他一起创造刹那芳华的捧哏者，当年，就在天启相声会馆的舞台上，师哥来客串，他们合说了相声《八扇屏》。那本是他徐自清的成名作，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忘词了，在背莽撞人的时候，他忘词了。而且，他忘得十分彻底，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是石天命，说了一句：“得了，得了，这位英雄，您就不用介绍了，您刚才只介绍了一半，我就觉得我已然比不上了。”这是一个完美的现挂，现场观众一片掌声和彩声，一次失误，就这样转化成了精彩的片段。
至今会有念旧的观众忘不了《八扇屏》，却已是开到荼蘼，因为，他和师哥很快就闹翻了，从此形同陌路，再也不来往了。师哥的捧哏很厉害，可是他主要是逗哏，那个作品，恐怕也已成了师哥本人艺术上无法再超越的高峰了吧。
徐自清很想说些动情的话，可是，一转眼，他瞥见了园子里那棵当年师父亲手种下的树，一种莫名的怨恨，又袭上了心头，他怒不可遏地说：“师哥，不是我忘了，是你忘了啊。师哥，你是否会怀念，那个曾经教授过你的师父张天顺呢？你可曾像你相声里说的那样，过年过节的时候，三节两寿的时候，拎着两袋水果，拿着两盒好茶叶，去师父家看望呢？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相声嘛，都是编的’。下面的这段，倒是事实，为什么在你的博客里，只有那么两句话的悼词，官样文章，看不出什么感情。是笔太沉重，写不了什么，还是没有感情，不想写什么？是的，是师父不要你了，可是你就能真的把师徒的情分全部抛在脑后吗？”
这些话，如一把巨大的锤子，打中了石天命的心，没错，自从和师弟的关系决裂了之后，师父就愤怒了，他怒斥自己，说：“兄弟阋墙，像什么样子？”他把自己逐出了师门，于是，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师父，就连师父怹老人家离世，也没有去看上一眼。
没错，是师父不要他了，可是，《西游记》里头唐僧也屡次驱逐孙悟空，孙悟空对他还是不离不弃，难道“人”而不如一“猴”也？
他知道，自己没有脸面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陷害同门在先，背弃师父在后，他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人”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一转身就离开了天启相声会馆。
唉，他们都是想把我往绝路上推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作孽啊。
石天命回到了园子里，回到了他自己的曼倩社的园子里，这一天，他一事无成，借不到钱，也得不到支持，连一个谅解的眼神也没有，他看透了世态炎凉，尝够了人间悲喜。他知道，自己这是自作自受，所谓种善因，得善果，今天他的结局，是他该受的。
他应该是最后一个上场的，按理，他可以晚点来，可是，今天，他早早地就来到了后台，准备好一切，他想再看一次，曼倩社完整的演出。
他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陆陆续续进来几个弟子，有的向他点个头示意，有的则是理也不理，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威慑力来压住这些徒弟了。居然，居然还有两个，就当着他的面，讨论着跳槽去天启相声会馆的事情。
花无百日红，他清楚得很，即使当年的他是有才华的，可惜，他故步自封，终难免江郎才尽啊。如今的他，已经毫无人气可言了。
汉语真是奇妙啊，“人气”，这个词，既可指人的受欢迎程度，也可以指人的阳气、活力，没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不受欢迎了，也就等于死了差不多，如今的他，两种“人气”，都没有了。
演出开始了，前面的几对，演得心不在焉，或许，他们只是想早点结束，好快点去泡吧、去蹦迪，石天命知道，他们其实根本就不适合说相声。他几乎就没听到观众席里有笑声，只在每对演员表演结束的时候，有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礼节性的。看来，观众还是不多啊，是五个、还是六个，石天命不敢去看，不敢去想。
轮到了倒二的演员上场了，倒二的演员，是自己最喜欢的弟子。他几乎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两个孩子吃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刚才就是他们，讨论着要去天启相声会馆。
小曹和小刘还是很能干的，他们一上台，就把安静得有些死寂的剧场气氛调动了起来。石天命一边听着，一边摇头，他们，已经变得和其他说相声的一样了，在舞台上说着一些粗俗的话，满嘴的“屎尿屁”，开些半黄色，能让人浮想联翩的笑话，为的，只是博得观众廉价的笑容。
他们已经忘了，当年在祖师东方朔的画像前，他们曾三鞠躬，发誓说，要说那些有智慧的笑话，就像先祖东方朔那样，忘了，他们全忘了。
唉，该做的努力，已经全部做过了，该到了最后做决定的时间了。
石天命拿出了一包药，那是从天启相声会馆回来的时候，在路边摊上买的，摊主发誓说，这的确是一种强力的毒鼠药，老鼠吃了之后，三分钟内必死，就算是牛，都能药得倒。嗯，既然牛能药死，那么，人也能。
于是，石天命沉着地掏钱买了一包。他拿出自己喝茶的杯子来，颤抖着手，就想把药都撒进去。
是的，他想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舞台上结束。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如果今天再交不出租金，那今天，就是曼倩社在这个园子里表演的最后一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