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夜访清阅阁
1
常乐街上有座“宅院”。围墙高耸,黛瓦青砖。
若非夜晚来临时正门前的绯色大灯笼依次点亮,外埠人眼里这就是富贵之家的深宅大院。
它建得考究,精细,雅致不俗伧。院内不时有清音袅袅,不绝如缕。
十指纤纤,拨弄琴瑟,“深闺女子”精巧的心思便半推半就而出。
然而这里面弹琴的女人们并非闺秀。门前那声势浩大的掌灯仪式,不为别的,只为了访客慕名前来寻欢作乐时不致迷路。
怜舟于夜幕下抵达。其时,清阅阁伙计刚好点完最后一盏灯。
烈焰一般的大红灯笼在风里晃荡,怜舟垂目躲闪。
他抬脚准备跨过门槛,却被身后人叫住。
“公子,稀客啊,请……”
怜舟觉得耳熟,辨得出就是白天在京兆衙门口遇见的那位。
他果断从前襟内侧掏了串铜钱抛过去。
“呵呵。”伙计接了赏钱,掂两下,“看来公子对我们清阅阁的姑娘真是情深义重啊!”
“嗯,今日你给推荐一位姑娘吧!”
“喏,”伙计噘噘嘴,指向二楼,“公子一会儿就跟我家主事的说找碧桃姑娘,她的箜篌技艺最近也长进不少。呵呵,公子必有所得。”
“多谢!”
2
二楼最南边的琴室里,碧桃早早点了檀香,满室清幽。待客官由引路小厮带至房门前,那香气不浓不淡,散得刚好。
怜舟轻推木格门,与暖香一同迎面而来的,是个冰肌雪肤的姑娘。
淡墨襦裙,竹叶剪花,肩臂上靛青披帛轻搭着,沉静不失婉约。
“公子可是头一回捧碧桃的场。”姑娘落落大方。
怜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便有意深嗅两下,道:“姑娘这屋内甚是好闻哪,可是什么胡人带进来的奇香?”
“客官说笑了,这哪里是什么奇香,公子莫非没有去过寺院?”碧桃抬手,邀请客人落座。
“哦,哦。”怜舟入座,并低头整理衣衫,以掩饰明知故问被揭穿的窘意。
“客官稍待片刻。”碧桃将琴桌上罩着的薄纱揭去,一把质地上乘的卧箜篌便赫然入目。女琴师弹拨了一根琴弦,遂侧过脸来,微挑双目,秋波流转:“乐师新谱的曲子,客官尝个鲜?”
“有劳姑娘了!”怜舟双眉轻展,决定暂时将此行初衷放一放,在久违的箜篌妙音之中沉浸须臾。
珠落玉盘,流水高山。听者正叹其柔而远至,却忽闻风雷之音……怜舟虽未能品出凤凰鸣叫、老鱼瘦蛟,然技法已臻化境,令人沉醉不已……
一曲终了,怜舟许久方才回神,赞一声:“姑娘好生了得!”
碧桃将悬腕收回,置于膝头。
她并无受赞之后的羞怯或是愧不敢当之意,反倒双目中略带疑虑。
“怎么,姑娘以为在下言不由衷?”怜舟不解。
“非也。”碧桃抬手示意怜舟饮茶,“客官今日并非为听曲而来,碧桃可说得对?”
“何以见得?”
“呵呵,”碧桃指指怜舟,又指向头顶,并悬空画个圈儿。
“何意?”怜舟仍不解,“请姑娘明示。”
“疑云,自进我琴室以来,一刻未散……客官为求解惑而来。不知碧桃能帮些什么?”姑娘嘴上说着不知,内里却半分笃定。
“姑娘冰雪聪明。在下确是为沁……”
“为沁莲,是吗?”碧桃低眉,随即又抬眸,“或许,还有紫衣?”
“是。”
“不知公子为何想到找我打听?”碧桃内心已有猜测,但闻怜舟肯定回答,依旧眼露三分惊恐。
“若姑娘确有难处,在下……”
“不,不,”碧桃轻叹道,“除了公子,再没有别人来过问沁莲和紫衣。此番重情重义,令人感佩。沁莲与紫衣失踪,我虽不确知因由,但凭所闻所见可断……并非坊间传言的所谓私奔。”
“莫非暗藏蹊跷?”
“有一日,我去找我家主事的。当时她房门虚掩,我便推门而入。闻见香烛气味,觉得异于往常,便往里屋走。还没到小门,听见她在里面拜佛,边哭边念叨:求两位姑娘不要怪我,那些人可是心狠手辣,连朝廷命官都敢杀的。”
“与你家主事的有何关联?”
“某天夜里,清阅阁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不是来听曲,径直去找了我家主事的。我心中好奇,却也不敢靠得太近,便寻了处墙角藏着。隐隐听到些。大汉问及凤头,我猜是凤首。清阅阁里就只有沁莲支配那架箜篌,几人的来意显而易见。”
“当时沁莲在清阅阁里吗?”
“不在。她去……”碧桃似有难处,但见怜舟恳切,便狠狠心弃了顾虑道,“去会一个人,男人。”
“嗯。”怜舟不觉惊奇,他脑中浮现柳世安那张伤心无措的脸。
“清阅阁里的姑娘,没有一个愿意一辈子呆在这里等着人老珠黄被踢出去的。说白了,那些‘头牌’啊,‘才女’啊什么的名号,当真能抵御三九之寒吗?”
“那大汉来打听沁莲的行踪?”
“是。我家主事的告诉他,沁莲晚间几更出门,走的哪条道,几更回。”
“那是什么人呢?主事的为何对他们知无不言?”
“什么身份我不知,但主事的见了那些人大气都不敢出。应该背后有很厉害的人吧!”
“刚才姑娘说,那几人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可有详情?”怜舟辅一出口,便觉不妥。他深感此言将置碧桃姑娘于危险之中。
“大汉没有说。他吓唬我家主事的,要是透露半点儿,下场就跟从善坊里的那位一样。”
“哦,从善坊。”怜舟闻听这名字,忽觉鼻头酸楚,却不知为何。
“据说那里是太常寺官舍,住的各级各品的官员。”
“官员被杀,衙门没去调查吗?”
“几个月前,我听一个有些身份的客官谈及此事。他说,其实那个小官儿的官舍里死了不止一个人,连仆役都跟着遭了殃。不过……”
“不过什么?”怜舟追问。
“不过还有一种传言,说那当官的并没有死,仆役死的那天他凭空消失了,再也没人见过。”
“不了了之?人命关天啊,不了了之?”
“……在大人物眼里,或许都只是草芥。和沁莲,和紫衣一样。我又何尝不是……”碧桃往那琴弦上拨了两下,余音犹在,面色却暗沉下去。
“抱歉,惹得姑娘不悦。这个,”怜舟从胸前掏出些银钱来,置于茶桌之上,“我今日所携银钱不多,姑娘笑纳。”
“客官不必。”碧桃急忙摆手,“姐妹尚生死未卜,碧桃多日来心中烦闷。客官来此,方才得以畅谈纾解,该是碧桃致谢才对!”姑娘言毕,朝怜舟鞠躬行礼。
“姑娘客气啦!”怜舟起身,回礼。他此时才发现这碧桃姑娘虽长相温婉,可发束却与别的清阅阁女子不同。梳得简洁利落,并无珠钗配饰。心下好奇,便随口问道,“碧桃姑娘可是不喜女装?”
“……呵呵,客官如何得知?”碧桃诧异,但被问及心内机密,不由得双眼放光。
“猜的。”
“碧桃自小随父兄习武,并非娇惯长大。若非家中变故,父兄早亡,碧桃必不会流落至此……”
“抱歉。不过,在下仍有一事请教。”怜舟心里,有一人与沁莲和紫衣同等重要,却更为虚渺。但他从碧桃这一身装束里记起,那是个同样爱着男服的姑娘。
“客官但说无妨。”
“姑娘可认识一位女子,名叫小月?”怜舟自从在林生那里听来这个他梦魇中喊出的名字,便无一日不在奋力找寻。
“未曾听说过。至少在常乐街清阅阁里没有这么个姑娘。要么,客官再到别处打听打听?”碧桃摇摇头,颇感遗憾。
“好。今日得以领略碧桃姑娘箜篌神曲,在下三生有幸。姑娘放心,你我今夜相谈仅限于音律之切磋,无他……在下告辞!”
怜舟路经正门时,见那伙计还在楼前转悠。他拍拍兜里那串铜钱,朝怜舟若有深意地笑笑,试图从怜舟的步伐以及神情里窥探出物有所值。
然而怜舟脑中始终无解的“小月”还不断盘桓着。所以即使惯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伙计终究无法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