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衙门前
怜舟循着人声奔了上百步。越往前奔越觉得,这条街两侧林立的商铺他并不眼生。
一家花伞铺子,门口摆着竹马。四五岁大的姑娘跨在上头,摇摇摆摆,乐不可支。
那笑眼,肉嘟嘟粉嫩的脸蛋,怜舟瞧了不禁跟着喜上眉梢。
只是少顷,眉头拧起来。
他脚步不停,但眼睛留下了。
他不断回头,小姑娘冲他憨憨笑的样子他曾见过。
然而记忆里,面容比此时稚嫩不少。
显然此地他许久前来过。独行,或是结伴。途经,抑或专程。记不得了。
但能确定的是,他是个无人识得的小人物。禄阳城天子脚下的小小蝼蚁。
再往前跑,距离看热闹的地点更近。他在一片喧哗之中听到妇人尖锐的叫嚷声。
他从来都不知道,街,除了拿来开铺子,赶路,跑马车,还能用来骂。
今日可谓大开眼界。
怜舟将他瘦长的脖子伸出去,越过一排头顶。
随众人眼光下移,只见砖石地面上两个妇人一坐一蹲,姿态各异。
盘腿而坐的妇人发髻散乱,涕泪交加。呼号声断断续续,听来像是控诉。
言语割裂,只能听出大概。女儿不见,疑心被人拐跑藏匿。邻家果子铺大公子曾对其秽言秽语,居心不良,嫌疑最大。
另一妇人两手交叠,置于膝上。
神色桀骜,眼露不屑。发丝扯落了几绺,玉簪子砸在地上,摔成两截……
看来此前发生过恶战,怜舟心想。
他不由得望向衙门口。只见两名差役站在石阶上来回转悠,而身后却府门紧闭。
妇人击鼓所鸣之冤情分明不够振聋发聩,父母官选择闭目塞听。故而衙前空地上才会上演这观之者众且众说纷纭的好戏。
怜舟赶到时,刚好这原被告妇人休战歇息。待体力恢复,情绪重燃,坐地妇人双手撑地,腾跃而起,向对手猛扑过去。
于是两人又扭打一处。
如此,怜舟得以弥补“姗姗来迟”之憾。
“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又来了,疯婆子,我说了多少遍,我儿子没藏你家丫头,怎么就认死理儿呢?闹到这儿来,叫旁人看笑话!”
“你们家那个孽种早就对我女儿起了歹念,以为我看不出来呢?快交人!快……”
“唉哟,别怪我嘴巴毒,你家丫头半张人脸半张鬼脸,看了夜里都做噩梦,谁不要命了藏她?哼!”
“你,你……我……”
“唉,我说大姐啊,我儿子瞧她半张脸红胎记故意打趣儿她的,你还当真以为瞧上她啦?再说,藏回家搁哪儿啊,还得天天吃啊喝的养活她,我家图什么呀?”
“可是……”原告妇人渐渐式微,手上松懈下来,“可是我女儿明明告诉我,好些天了,有人偷偷跟她后头。这附近,她也不认得别人,不是你儿子又是谁?”
“我也不怕说句丢脸的话,”被告妇人随之放下拼命抵抗的姿态,叹了口气道,“我那个儿子啊,一身横肉,腿脚又不好。难得出回门,走一趟远路都费劲,怎么去跟踪你女儿啊?还天天跟……要是有那本事我反倒高兴了。”
“啊……这可怎么办?我苦命的孩子!”
“回去吧!别闹了,没用!再想别的法子吧!”
为人母者此刻惺惺相惜,结伴离开了因她们而起的“是非之地”。
围观百姓似乎也一时之间没了主心骨。目送俩人落寞背影,人群松散开来,逐渐稀疏。
怜舟原地不动。那母亲忧心如焚所说的“跟踪”二字,在他脑中回旋,有如群莺乱舞。
他在紫衣和沁莲的名字后头又添上这个不知名的姑娘。
然而如此一来,他原先对于歹人见色起意的猜测,此时却立不住脚。
那究竟是怎样一些人?目的是什么?
怜舟逼着自己挪动步子。才刚起脚,却被身侧一年轻男声叫住。
“公子,好久不见啊!”
“……”怜舟闻言转身。起初并不确知那陌生人口中的“公子”究竟所指何人,待看清那两束故旧重逢的眼神,这才以笑回应,“敢问……”
“哦,公子一定不记得我了。呵呵,常乐街,清阅阁,小的给公子引过路……想起来没?”
怜舟一听这常乐街几个字,立刻神思凝重。但被人认得,岂不是有望自知身份了吗?
怜舟惊喜于此行不虚,得来全然不费功夫。
“你是说,我去过你们清阅阁?”
“当然,一年前?还是更早些?公子可是常客。近来不怎么见到了。”
“你可知……”怜舟本想问他,可知“我姓甚名谁”。担心唐突,故欲言又止。
“知道。公子最爱听琵琶,其次是箜篌,这我哪能不知道呢?只可惜,我家沁莲和紫衣都不知所踪很久了。前两天我家主事的还提起公子了呢,说有个会作诗的客官总也不来,莫不是因为头牌和凤首不见了的缘故?”
“这,你如何知道她说的是我呢?……你家主事的可曾说起那会作诗的姓什么叫什么?”
“这倒没有。公子那会儿夜里来捧场从来不多说话。姓名,公子自己不说,小的也不会问。就知道公子是位才高八斗的熟客……”
“哦……”怜舟些许失落。然而相比于身份未明之忧,沁莲紫衣和更为虚渺的“小月”,才是他心之所系。他微微笑道:“你是碰巧经过,还是特意来此?”
“一早听人说衙门口有人鸣冤,还是因为姑娘被劫,我家主事的便派我来打听打听。我知道,她是放不下紫衣和沁莲。可这能打听出什么来呢?当初报官也不是没报过,还不是给撤了?没人在乎伶人生死……”
“你在清阅阁好些年了吧,以前出过这样的事儿吗?”
“没听说过。这么邪乎……”
“她二人出事儿前后,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吗?”
“这我得想想。”伙计捋捋并无胡须的下巴,作沉思状。
怜舟摸出两枚铜钱塞给他,轻声道:“好,你想想。”
“沁莲失踪前被人跟过。她有段时日常常独自外出。原先都是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忽然间独行,大约是有了相好的。”
“哦。”怜舟想起酒肆里泪眼婆娑的柳世安,和他胸兜里随身携带的珠钗。
“要是跟相好的跑了,那倒好。只怕……”
“怕什么?”怜舟紧锁眉头。
伙计左右看看,压低嗓门道:“我家主事的这几个月老是心事重重,还在自己卧房里摆了佛龛,天天烧香拜佛。我是闻见味儿,偷偷从门缝里看见的。她一边拜一边还说罪过罪过。难不成两个姑娘的事儿跟她有关?唉哟……”伙计赶忙捂了嘴。
“所以你认为紫衣沁莲是被人蓄谋劫走的?”
“我可没这么说啊!”伙计掂掂手心里那两枚铜钱,“好了,时候不早,我得赶回去。主事儿的还等着我的信儿呢!嘿嘿,怎么回事儿,她自己能不知道?走了,公子有空再来常乐街啊!”
怜舟在那伙计远去的背影里看到欲语还休。他所说的佛龛,则让怜舟记起书院藏书楼里红先生深夜祭拜的那块灵牌。
余氏。莫非红先生心里也藏着什么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愧恨?
还有,书院里古怪的脚步声。隐匿蛰伏在夜晚红先生所到之处。林生说过,不止一人。
怜舟在这喧嚣后沉寂下来的街口,茫然四顾。才不过一天,这山上山下竟如同天地之别。
这叫他揪心不已。
与书院里他的卧房相比,街那头的客栈只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禄阳城里,他没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