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推开书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木施上挂着六尺方的燕国地图。想来是明王收到消息后,推演一宿。
“我昨夜在阿渊的指引下,终于寻到了急行兵之法。”高照快步走到地图前,“景和来看。徽州百姓自古联姻江南,是魏国血脉相连的一部分。大军自徽州北上,收复失地,一来可避免燕国派徽州百姓做先锋的卑鄙之举,二来,以徽州作为渡江后的据地,更能稳定后方。
“我反复推演过燕王调兵支援的速度,自徽州狼烟传信,两个昼一夜可至燕都。燕方斥候报信,去则三日。我们强攻烽火台,让他们失去烽烟传信的机会,可以抢出一个昼夜的时间。这样,燕王收到烽火台和斥候传信的时间基本是一致的。至于燕王收到消息后调军,无论自京还是邙山调军,皆需两日。”
“两日。”明王顺着高照的思路推演,“邙山不比城墙,又无险要可守,根本撑不过两日的时间。只要我们在北燕援军到达之前杀到燕王眼前,胜局已定。”
“不,给我们的时间并不是两日。”高照摆摆手,指着地图,“大军过了徽州,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不可能不被察觉。我方大军无法日以继夜的行进,但斥候或者烽火台却可以昼夜不停的传信,他们大约快我们两日。”
明王注视着图上朱红所标记的邙山,忽然注意到地图上的邙水,“水路,水路行船,军士可轮流休息。如此便能比陆军快一整日。”
“是的,快出的这一日就是整个计策的关键。”高照点头。
“所以师兄希望我们做的,是完全依靠水战一昼夜的时间拿下邙山。”明王道。
“正是。”高照应到。
“精彩,不愧是师兄。”明王由衷佩服。
“只是如此大的战事,必要准备充分。”高照道。
明王思索,“陛下登基后急于建立功业,水军操练一直不曾懈怠,对战的机弩武器也都一直用新矿炼制。再加上高大哥出力,此战陛下不会拒绝。兵马粮草不是问题。”
“事成于密,此战将士自皖南出发,战前粮草、征军都不能让燕国细作看出异常。”高照补充。
“这是自然。”明王点头。
“另外抢烽火台士兵也都要身手矫捷、训练有素。”高照又道。
“没问题。”明王对于训练亲卫一事颇有经验。
“春季枯水,战必待秋猎时。”高照又道。
“高大哥深思熟虑。看来,我昨夜所思,尽是徒劳罢了。”明王摸着地图上的一点朱红,心中万千不舍,“这会不会是离救他最近的一次机会。”
“袭邙山,可解燕都困境。战事一起,燕都混乱,无论他在邙山还是燕都,于我们而言都是机会。”高照道。
“我不放心,还是想在开战前接他回来。这样高大哥行军也不会有有顾虑。”明王道。
高照叹了口气,“若说顾虑,江北的矿场的同胞才最令我担忧。此战无论胜败,燕王都会拿他们出气。他们去国离乡、颠沛流离,饱受太多苦难。”
“我在江北布了些眼线。江北本就是大魏领土,一年来我翻阅地方志,再结合探子探回的消息,倒也能将北山矿场外围地势摸清个七七八八。这幅图就是我修改过的。”明王指着地图,“矿场驻军的数量从饭食上推测约有两千人,每人都配了强弓箭弩。燕军其他驻军在江北的与燕国的边境上,支援矿场仅半日脚程。”
“按道理讲,江北平原地带属王姬管辖。我们的人逃到平原地带,便能由朝廷出面,接他们回来。”高照道。
“父皇在时,我就想过这个问题。此事能成,还能将燕王不守信义公诸天下。问题是,矿场藏在深山中,唯一的同路是通向燕国的。我们的将士即便逃出矿山,回到江北平原尚需翻山越岭。就怕燕国援军赶来,我方无力反击,得不偿失。”明王叹了口气。
高照忽然转头看向祝筠,“长安,你之前是怎样混进北山矿场的。”
“燕国广源王在江北有座宅邸,宅子后山有个深潭,此潭与北山水脉相连。我是潜入潭中游过去的。”祝筠想了想道。
“此法渡一二十人尚可,若解矿场困境,需另寻计策。”明王沉思。
三人陷入沉默。恰此时,窗外投壶累了的庆宁公主点了一串爆竹耍闹。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混杂着嬉闹声甚是热闹。炮竹燃过后的烟雾充满了整个院子,风一吹,庆宁公主的身影若隐若现。
“我记得那山里头很暖和,外面的冷风吹不进去。梅花开的比江南都早。”祝筠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暖和的地方都容易起雾、大雾。”
明王点点头,“确实,我的人有遇到过。”
“如果雾里混了烟,应该也不容易散出去。”祝筠道。
高照点点头,“浓烟浓雾下,燕军信号发不出去,我们可隐蔽行事。至于燃烟的位置,得细细研究。”
“我在广源王府住了些时日,可惜没敢明目张胆的四处逛。不过我记得孙平说,广源王是占了一座道观建的新宅。我想,那座道观里原来的道士,应该熟悉北山的地势。”祝筠道。
燕都的除夕夜,灯火如昼。比起宫廷里歌舞升平,建阳公主府六角塔檐下的风铃偶尔发出叮当声在夜空里则要空灵许多。
“上万奴隶,区区几千士兵足矣看守。他们联起手来,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知道他们为何不反抗吗?因为尊卑有别的思想已在他们信条里根深蒂固。他们的尊严和那些曾经心存的幻想——以为故国东山再起,救他们于水火——在镇压下一点点被磨灭。恐惧,被无限的放大。他们承担不了反抗失败的后果,对逃奴而言,惩罚永远比死更可怕。”
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好听,说出来的话却好似涂满毒的匕首,锥心刺骨。
露台边,清瘦公子裹着裘袄遥望着萧瑟夜里飘着零星的雪花。北地夜寒,一声叹息,一口浊气。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想很多事情。
“你说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想的,哪有奴隶过成他这样的。”夜宴后,三皇子送大公主回府,隔着甬道就瞧见那位“锦衣玉食的奴隶”在花园的露台边提着灯笼看雪。
“在想怎么逃吧。”侍卫一边扶着醉酒的大公主下马车,一边道,“就像你丢的那只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抓破绳索飞走了。”
“我敢打赌,它会回来的。它那德行在外头根本猎不到吃的。就像上次回来,不但瘦的皮包骨头,羽毛都断了好几根。”三皇子拍着胸脯道。
“本是翱翔九霄的枭鹰,算是被你养废了。”侍卫道。
“喂,老韩,你说话要讲根据,它大半时间都是皇姐喂的,我只是偶尔拉它出来放风。”三皇子跟在韩侍卫身后嚷嚷。
“两年多了,应是想家了吧。”醉意朦胧的大公主看向露台。
“对嘛,每逢佳节倍思亲。”三皇子附和。
“你们早点休息,我去看看他。”大公主打了灯笼、提着食盒走过去。
三皇子咂咂嘴,满脸写着“我懂”,笑嘻嘻地离开了。倒是韩侍卫去而复返,喊住大公主。
“建阳,”韩栖凤停顿良久,“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知道。”大公主摆摆手。
“这话本不该我讲,”栖凤握紧手中剑,“我只是担心你,莫要陷得太深,害自己进退两难。”
“谢谢提醒。”建阳大公主轻轻转身,身后的微光勾勒出她俏丽的轮廓,她朱唇轻启,“我有分寸。”
露台上,清瘦公子看雪看得专注,直到大公主站到眼前方回过神来,“除夕夜宴,这么早就结束了。”
“我再不回来,你立在这里就要变雪人了。”建阳弹去公子肩头的落雪。
“我在想,这一场雪飘到明天早晨,园子里的枝丫又是银装素裹,适与新春添新妆。”清瘦公子道。
“不过是普普通通一片园子,还真把自己当花匠了。”大公主一边打趣,一边托起那人的手,“手腕好些了吗?”
清瘦公子微微活动左手,虽有些痛,仍道无碍。
“瑾儿又胖了,我都抱不动了。她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启是你这副弱不禁风的身体能承受的。”建阳公主掏出帕子,轻揉着为他舒活筋骨。
“事情发生在我照料的园子。公主不治我的罪,已是大恩。”清瘦公子平静道。
建阳闻言抬起头,明媚的眼眸秋风乍起,“我是真心感激你救了瑾儿。”
“我也是真心感激公主的宽厚。”清瘦公子毫无波澜地看着眼前人。
公主叹了口气,放下清瘦公子的手,“你过往遭受的那些折辱,非我本意。是手下人揣测主上的心思,擅自将你送进刑堂。我想胜你,也想过让你臣服,但我从不曾想用那些残忍的刑罚让你不得不在我面前卑躬屈膝。”公主深情地望着清瘦公子,“我更想成为值得你尊敬对手。”
“公主说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岂敢不敬公主,遑论与公主作对。”清瘦公子自嘲。
“今晚可是除夕夜,你一定要这样和我说话吗,陆桭渊?”风吹乱发髻,公主明眸秋水中好似阴雨连绵,“你明明懂我的意思,其实我更想成为你知无不言的……”
“是公主在说醉话。”陆桭渊的眼神倏然柔和,“公主明晨醒来就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却没醉。”
“不会,我很清醒。”公主神色转晴。
“燕国的君王、朝臣、百姓都觉得公主醉了,公主就是醉了。”北风寒,陆桭渊的声音更胜寒冬。
刹那寒风袭过心头,栖凤提醒对,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们惺惺相惜;也正因为我们一样的人,谁都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所以我们注定一生为敌。
“我懂了。”建阳公主转身拭去眼角的泪,“公主府内,我保你一世无虞。”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建阳公主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