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慢点,小心摔了,”寒君三两步追上她,走在她身边,隔着左后方半步的距离,看到她欢欣雀跃地站在一个长街尽头一处卖扇子的店铺前,额头上泛着细碎的光。
这丫头,居然跑出汗来了。
淑慎顾不上擦汗,走进店里低头细细看着一把把精致的檀木扇,鼻间尽是淡淡的木质香味,店主(老师傅)任性,也不管摊位,自顾自埋头制扇。
折扇选用材料,越选越精,极奇穷巧。扇骨有用象牙的,玳瑁的,檀香的,沉香的,粽竹的,以及各种木料的。
老师傅选用的却是不常见的墨檀。
墨檀放置时间的越久颜色越深,色泽油亮,木质散发出独特的檀香味;因自然生长极慢,自然存量极为有限,比一般的红木更为稀少,而眼前这块更是深沉如墨色。
几上一幅扇面,指间握着一支毛笔,无意识地摩挲着,似是在思索,片刻后眼神一凝,笔走龙蛇便如神助。
手中画笔如臂驱使,轻重缓急间形态变幻,师傅功力深厚运笔娴熟,如微风拂过扇骨,不多时花瓣便跃然扇间,层层叠叠,繁繁复复,定睛细看却是一株绿玉藤。
“檀木扇并不少见,只大多画的是牡丹芍药玉兰木槿之类,很少有人会画这种花。”
老师傅恍若无人,全神贯注,小憩之时,闲适的靠在藤椅上,随手捏起一根篾片细细的翻看,罢了又着手摩挲,若有所思。
野雀扑的落到几上,晕头转向,抬腿踮脚,身型微晃,仿佛飞得急了有些踉跄,站稳后朝着四周观望,又蓦的直上消失在枝梢,好似从未来过。
老师傅轻啜一口茶汤,闭目养神几息,蓦地睁开眼提起丢在一片地上的锯子,高起低落间扇骨成形。
那微醺的野雀却又来了,三两只雀鸟叽叽喳喳嘟嘟哒哒地啄着,竟是盯上了茶几上的一碟炒制好了的葵花籽。
而匠人依旧全神贯注,在米粒大小的扇头钉盖上刻下最后的封神之笔,而后长舒一口气,疲惫地靠回藤椅上。
片刻后站起来看向店里的两位“不速之客”,“客人可是有事要找老夫?”
淑慎闻言轻笑,直接看向桌上的新扇,“先生扇子制得极好,一不小心就看痴了,叨扰了先生雅兴,望先生勿怪。”
尨眉皓发的老师傅哈哈大笑,搭在扇骨上的手指仿佛老树盘根,“老夫一把年纪了,旁的不会,只会做几把扇子养家糊口,当不得先生之称。”
淑慎笑着抱拳:“学无前后,达者为师,师傅手艺高超,苍老虬劲,扇骨光滑平整,绿玉藤栩栩如生,颇有风骨,当得先生之称。”
老师傅被夸得满脸通红,如遇知音,“小友四处看看,不必客气。”
淑慎点头轻允,转身一看便见寒君停驻于一把扇子前,于是走过去,歪头一看,“《历代名画记》记载,主簿杨修为曹操画扇,不小心落下一个墨点,他就顺势画成了一只苍蝇,栩栩如生。这幅想来是仿照所画,画工倒是尚可。”
寒君侧过身来看她,“却是个行家。”
淑慎随意摆摆手,“谈不上行家,只是我的法器刚好是扇子,因而了解的略微多些。”
“老板,我们的团扇修好了没有?”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淑慎正站在一处角落看扇子,闻声望去,门口进来了四个少年,衣着一致,不知是宗门弟子还是门派弟子,只腰间挂着的环佩颇为讲究。
观其五官有相似之处,此四人应为兄弟关系,至于是亲兄弟或是堂表兄弟,尚未可知。
为首的少年身形修长,剑眉星目,脸上带着一丝桀骜之气,“送来已经五日,不知老板修的如何了?”
老师傅摸出一副眼睛戴上去,眯着看了一会儿:“哦,是诸位客人啊,老夫说过,团扇非吾擅长之物,实在为难啊。”
“嘿,叫你一声老板你还喘上了,你一个卖扇子做扇子的,能不会修?区区一把团扇而已,这不行那不行,怎么,是觉着小爷付不起银子吗?”
“大哥,二哥说的对,这老头摆明了整我们,想多讹些银钱而已,咱们用不着这么客气,没的让人看徐家笑话,要知道徐家在朝夕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季盛,不可无礼,”为首的少年呵斥了一句弟弟,转而抱拳向师傅行礼,“家弟直爽,师傅勿怪,实在是因为团扇乃母亲心爱之物。”
老师傅笑着摆摆手,“无须多礼,老夫只是粗野乡人,受不得小公子的礼,”他转身取出一方小木盒,“说来惭愧,老夫开了这家店,却对这把扇子无能为力,实在惭愧。”
少年接过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原封不动的团扇,扇面绣的并非常见的花鸟,而是刘松年的《西园雅集图》,是父亲寻了刺绣大家亲自绣制。
“怎么办,这扇子修不好,若是阿娘知道了定会伤心的,”徐叔临年纪最小,这会子恹恹地开口,“三哥,都怪你,若不是你在孙家娘子面前夸下海口,也就没有这桩事了。”
“哎怎么能都怪我呢,徐叔临,当时被抓包的时候,你可是也在场的,”徐季盛差点原地跳脚,“偷母亲扇子的时候可是你把的风。”
徐叔临脸色一垮:“所以我后悔了啊。”
个子高挑的少年烦躁的抓头,“说的好像我不后悔似的,我也后悔啊。若是父亲知道了,会拿着戒尺追我三条街的。”
“够了,在外面呢,成什么样子!”徐仲鑫狠狠瞪了两个弟弟,约孙家娘子的事情他们瞒着他和老大,现在闯祸了倒是知道来找两个哥哥了。
“二、二哥。”徐叔临被骂的缩起了脖子,活像一只人形仓鼠。
徐季盛脑子活络,眨眼之间已经冒出了一个点子,“依我看来,咱们为母亲再买一把扇子,送给她好叫她开心。”
“可是这把扇子,阿娘她最喜欢了。”徐叔临哭丧着脸,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季盛素来大大咧咧,“最喜欢和喜欢并不矛盾。弄坏扇子的事情我们大大方方承认,没什么可辩解的,而礼物是她喜欢的儿子送的,她肯定也会喜欢的。”
自大如他没想过母亲会不喜欢他们选的礼物。
淑慎瞥了一眼团扇,扇子表面并未破损,只是扇面上的颜色有些污浊,大抵是不小心沾染上的,“一个清洁术就能解决的小事,何至于如此磨磨唧唧?”
她瘪了瘪嘴,正欲走过去帮忙时,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手,回头一看却是寒君。
寒君朝她摇摇头,“事情有些怪异,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两人默不出声地看着四个少年捧着盒子走出店铺,待铺子里只剩他们三人时,寒君拉着她从角落里走出来。
此时的老师傅脸上不见无能为力的愧疚,反而多了几分深沉。
“叨扰师傅了,告辞。”寒君率先开口,打断了淑慎的询问。
老师傅沉默着看着二人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