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三仪阵（二）
众人站立的这片沙漠之上，忽然罡风四起，天上更是轰雷掣电、龙腾虎啸，一柄长剑伴随着星彩灵光，慢慢由空中落下；然而空中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场之人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便在这不见一物的虚空中，落下了一柄长剑，仿佛这长剑只是落在了人们的灵台之中，故而神思得见。在场之人无不骇然，虽均感奇怪，但心中又觉得理所应当。这种感受就如同人在世上曾看见的一切，日月星辰、湖海山川、蓝天白云、吃喝拉撒、男欢女爱……经过千万年的沉淀，在心中成为自然；而当下转瞬之间，仅凭这一剑之力，便使大家有了千万年的感受。此时此刻，人们就算知道从今往后，这世上之物尽是眼睛所不能见的，也不会觉得有甚稀奇，反正大家心中都知道，一切还在原处，眼睛见不见得到又有什么关系？！这股天外之力带着玄妙法则，既已破开虚空，便实实在在成了天地的一部分，就像一滴落到衣服上的水。但水总有消失的时候，那时人们自然会由湿的变回干的，也会觉得还是眼见为实的好，若说眼不见心见，那简直是荒谬绝伦！此间感受的变化，实难以言语形容，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方知其中玄妙。而想象只不过是想象，那绝非是真的；每个人的想象都不同，皆因那是假的。真的只有一个，这个“一”包罗万象，短者见小，长者见大，是究竟的一。
但转眼之间，天上这柄长剑刚刚凝聚的力量，却已开始在虚空中消散，在人们心中消散。天余门大阵上十一个道士，他们身上的真元显然也将耗尽，幸而就在此时，那柄长剑终于挣脱界力束缚，陡然下落，一道金光宛似流行，无声无息的砸入阵中。随后轰隆一声巨响，尘沙飞扬，但见层层灵华忽由大阵中心向外散开，瞬间消失在天边。
大家看着彩光去尽，呆了半晌，忽然开始怀疑适才发生的一切，他们揉了揉双眼，向着场中央搜寻观望。罡风消散，被卷起的黄沙也渐渐落下，只见宫装男子左肩下垂、屈膝在地，口中不住喘息；其余之人尽数倒卧不起，是死是活尚且不知。
宫装男子左边耳目徐徐流着鲜血，右手撑地欲待站起，岂料眼前登时发黑，身子一晃又往地上跌去，趴在沙中连连呕了几口鲜血。缓得片刻才又慢慢爬起，由袖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盘膝坐在地上运气调息。此时也已有三名天余门的道士，由地上坐了起来，在远处打坐调息。
如此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忽听得飕飕飕响声不绝，远处骤然出现百多枝羽箭，朝三名道士的方位破空飞去。离得最近的一名灰发老道立即发觉，待要跃起已然不及，一口真气更是阻在胸口提不上来，十几只羽箭尽数刺入头颈胸腹之中。另外两名道士一个是盲眼少女，一个是汨清；前者向来以耳代目、听声辩器，后者乃是场上受伤最轻之人，宫装男子事先答允饶他一命，故而一直不曾对他痛下杀手，就连大阵崩毁时所产生的灵爆，也接连有同门替他抵挡化解。
二人双双腾空而起，脚踢袖卷，将飞来的箭一一击落。只是汨清功力不济，半途中左胸右腿各中一箭，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这时破空之声又起，羽箭接连而至，他既无法动弹，也只有束手待毙。岂知一道青光射来，犹如流星飞电，在汨清身周一转，光芒过处羽箭尽折，纷纷落到地上。原来是盲眼少女见他情势危急，放出宝剑替他解围。青光一闪，宝剑又回到了少女手中，她单膝跪地，用剑支撑着身子，一副就快筋疲力竭的模样。
“想不到你体内竟然还有灵力！看来他们之中修为最强的那个人，竟是你。”宫装男子不知何时已来到汨清身前，他面色苍白如纸，左肩依旧向下垂着，毫不动弹，仿佛那条手臂本不是自己的一样，只是偏偏又长在了自己身上。远处的士兵见他走到了两名道士之间，便不再继续拉弓发矢，以免误伤到他。
那盲眼少女对他的言语不理不睬，将口中鲜血咽回腹中，又在自己身上各处点了几指，嘴唇微张，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她本已自顾不暇，凭着余下真气勉强支撑身子运动，适才又耗动灵力施法，一凝一散，真气泄了不打紧，但身体受伤之处却有些受不了。幸而那些烁国士兵这一会不再发矢，盲眼少女便又坐到地上凝气调息。
忽听那位烁国官吏的喊声由远处传来：“金先生，你走远一些，不要站这么近，那两个道士此时已油尽灯枯，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处理吧！”宫装男子在地上拾起一支断箭，两指一弹，半截箭矢便朝着烁国官吏的方向疾飞而去，穿过他椅旁的酒坛，牢牢钉在后方板壁之上。棚车中剩下的几坛美酒登时便稀里哗啦震得粉碎。宫装男子此举看似轻而易举，其实强装从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刚刚一股热血已涌上胸口，他急忙运气才压了下去。
宫装男子冷然道：“我既已说过饶他一命，便不准他死，你胆敢不尊我令擅自出手？！” 那烁国官吏起初看见长剑从天而降，天震地骇、气势惊人，心中自是害怕无比，登时对金先生信心全失，料来他这回必定凶多吉少，就算侥幸不死也要落个重伤残废。直到那柄长剑于神思中消去踪影，心中恍恍惚惚，也如众人一般暗暗生疑，料来那长剑多半是道士们施展法术所生的幻象；待得场中尘沙消散，却见金先生面无血色的在地上调息，显然受伤不轻，足见那柄长剑是真非虚，心中更无丝毫怀疑。等到天余门的三名道士也爬将起来，他更是大吃一惊，暗筹对策，脑中一乱便准备出其不意放箭杀敌。但一杯酒下肚又清醒了不少，左思右想，既怕一击不中引火烧身，到时三人要杀自己，金先生无暇分身自不会出手相救；又怕乱箭无眼，中途误伤了金先生，那可大大不妙。他对金先生仍是存着一丝指望，心想金先生只是休息片刻，过不了多久便要放手收拾他们；可是一念到刚刚那把巨剑的威力，再看看金先生如今的模样，又难免心中忐忑不定。倘若自己委实相信金先生尚有余力，即便不放箭那也无妨，等待的耐心总还是有的。最好金先生能亲自过来告诉自己一声，他身体的情况到底如何，有多少胜算，那是再好也没有，就算知道金先生真气耗尽已无力再战，那也是好的；果真如此的话他便会马上放箭，料想金先生若是无力再战，必是在等我助他，定然暗自防备，不会被乱箭所伤。
他思如走马，反复盘算，如此便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其实他最害怕的还是无法顺利脱险，无法赶上前方部队，那就说明自己无法在原定的日子回到家中，还要在外面多吃几天苦头。不过他总不愿去承认，生怕这些念头被另一个自己所察觉，那个总是为金先生着想的自己。如此在心中琢磨了老半天，两个自己不断转换，渐渐合二为一、化虚为实。此刻一想到自身的情况和即将面临的痛苦，又想到家中那一坛坛的上好美酒，心下更不迟疑，惟恐敌人功力恢复，又放出什么杀手锏可不得了，言念及此立即下令放箭。好在这些羽箭也听话得很，并未去射不该射的人。眼见敌人中箭，心中正自欣喜，原以为此举已立大功，就算金先生不夸奖几句，也万万不得责备自己；谁知对方一句话不说便将他的美酒全部糟蹋了，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其中来去也只有好酒如命的人方可体会。他心中原已受创不轻，此时耳中又听了金先生冷冰冰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如利箭射进心窝。他眼下就像一个刚刚被踢泄气的皮球，由空中落下，又砸到了针锥上，既冤枉又难过。
“我不会给你太多机会，下一次我会要了你的命。”说完宫装男子便蹲下身子，用手掰断了汨清身上的箭。忽又开口说道：“适才天上显现的道光，那颜色我自问从未见过。虽说落下后的法力已不足十分之一，但从那银发女子的下场看来，这天道反噬之力，莫非是‘六破禁’？
盲眼少女淡然道：“那道光是‘幻浮罗’。”
宫装男子点了点头，淡淡道：“‘幻浮罗’……既能招来浮罗境的法力，那便是懂得这个道境的真言口诀；要懂得，便需先获得，这必然就要过得去那‘浮罗宫’，却不知是贵门的哪一位道友，能有如此道力？” 他神情面貌虽难看清，但言语之中却难遮敬佩之意。他等了一会，见盲眼少女并不回答，心中也不着恼，忽然转过话头，轻叹道：“这天下仅存的几盏圣明灯，竟被你们如此轻易毁去……虽借此引来天外法力，可惜你们道行微薄，只好用那折寿损命的邪术去弥补，为了这些凡人，做出如此牺牲，这般愚蠢也实在叫我大开眼界！”他说这话时，先前言语中的敬意，顿时转为了鄙夷。
盲眼女子也点了点头，淡然道：“道不同，见不同；慧不同，境不同。道者行道，济世为怀，慧之根本，天之大象。一味利自害人，不顾苍生，那是人行邪道，与天离隔，终归会魔力透体；今生若不能得道飞升，后世想回归人道实是难如登天，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至于那圣明灯，如果无法护守百姓，圣火光明又有何用？即便我们不这么做，它也会因此而渐渐熄灭。”
宫装男子冷笑道：“可惜它如今也已经熄灭了。”
盲眼女子淡然道：“熄灭的是灯，那不过是倒影；圣火只会由此更加光明，天下的圣明灯也会由此更加光明。火由心传，只要诚明不灭，总能祈来扶光天的雨水，那时寺国的圣灯自会重燃……”她话音未毕，忽然展颜笑道：“你最好把那根头发先收回去，这种鬼鬼祟祟的卑鄙行径，只会对有眼睛的人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