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禁相真诀（三）
蓝师兄身前棋局上黑白二字已下到中盘，变化层出，局势渐渐复杂，但他落子的速度却丝毫没慢下来，只是脸上神色渐渐凝重，这时忽然眼中一亮，拈着一枚白子下在‘入位’五五路，右方一片白子立时冲出重围，转危为安，蓝师兄吁了口气，道：“万法归一，微妙玄通；大道无心，万象自成——不错，正是殊途同归！”言罢蓝师兄又摇了摇头，叹道：“可惜我当时除了下棋，对其余的那是一窍不通，老师所言就算是极，我听了也是一知半解毫不在意，更何况那次的较艺竟是我赢了，心中愈发洋洋得意起来。老师虽也赞扬了我几句，但回程路上见我自吹自擂、得意忘形，却也皱起眉头，开始夸对方输得如何漂亮。
“我耳中听了，自是很不乐意，原来在老师看来，对方竟是见我棋路凶悍、求胜心切，因此才故意顺着我，而对方的每一手棋都另含深意，意在抑我战气、消我敌意，竟全不将输赢当回事了。而我却浑然未觉，乘着机会，急攻猛打，事后想起还沾沾自喜；这一下被老师点破，回想几遍，登时醒悟。这对当时身为棋师的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一时气愤不过，便忍不住出言冷嘲，说道：‘对方竟然有如此气度，实在令人敬佩——既然如此，我们回国之后不妨即刻起兵攻打，想必寺国军民也会慷慨大方……’不料话未说完忽觉脸上一痛，被老师重重打了一个耳光。接着便听老师说：‘你虽天资聪慧、棋艺过人，可毕竟年幼，阅历不足、目光短浅，眼中只有棋盘、胸中只容输赢，这也是为何你一直无法胜我之故……你倒是想想，天下若不太平，哪还有棋盘的存身之地！”老师长叹一声，脸上破有惋惜之色，转头远望天边，似在思索，隔了良久才回过头来，柔声问我：‘痛不痛？’我点了点头，又听她说：‘不但痛还委屈对吗？——起码你还知道痛，战火中的百姓已经痛到麻木，他们的委屈和难过胜你千倍万倍……’。”说着蓝师兄慢慢抬起了头，向四周观望，说道：“所以你们看看周围这些寺国百姓，他们之所以在此围成一个圈，是因为太过委屈、太过害怕，怕我们不做这档买卖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在他们周围六十多丈的地方，一千多名寺国的百姓已将天余门的道士和宫装男子团团围了起来。他们衣衫破烂，满脸疲累，其中有老有少，有未满周岁的幼儿，有待产的孕妇，还有一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但在他们的亲人眼中，这些尸体却比自己性命还重要，所以他们只要还有力气，还有希望，就不会放手。
这时二人身后的一个盲眼少女道：“师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他们既用人气阻隔了血气，替我们保存了时间，那我们也不能辜负他们；他们愿给，我们愿拿，这档买卖定要做得漂亮些！”这少女说话时双眼竟有泪水泫泫而落，细看之下泪水中彩光闪闪，宛似银沙流淌，源源不绝。
蓝师兄睁睁看着身前棋盘，喃喃道：“一卜三劫，大大不妙——这棋盘你帮我带回去——带去泈夜林。”随即长叹一声，道：“这下棋嘛，唯有与喜欢的人一起，才是赢……”他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棋盘，口中这番话语也不知是对汨清说的，还是对身后盲眼少女说的。但大伙都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口中那个喜欢的人是谁，那个人便在泈夜林；在那条河边，在那棵树下，在那片土里。
“啧啧啧——”那宫装男子忽然冷笑道：“你我皆知，这一战绝不会花掉太多时间，况且有圣明灯在此又何须他们阻隔血气？！——这些寺国的百姓不过是贪生怕死，虽由传闻中得知天余门的道士不会见死不救，但今日你们早早便死了两人，实力之弱与传闻难免不符，终究是眼见为实，恐怕你们遇见强敌心中生出临阵脱逃的念头，是故才将你们团团围住——这样的人又何必去救他们，人心贪婪——人，总是坏的多！”
蓝师兄双目仍然盯着棋盘，口中却道：“人没有好坏之分，全因心中着了念！”当下伸手理好发髻，正色道，“念在哪里？”天余门道士齐声应道：“在虚空！”
“魔在哪里？”
“在虚空！”
“魔循念而入心，神守灵台，无心既见真人——”一言甫毕，蓝师兄忽出右掌向棋盘中心击去，就在掌心与棋盘相接未接之际，盘掌之间金光骤现，局上棋子宛如有了生命，尽数朝他掌心窜去，一时间光华缠绕，入肤透骨，局中黑白二子一下子便全部灌入手中。
眼见他右掌金光越来越盛，手臂随光华不住震动，忽然“砰”的一声，掌力终于与棋盘相击，蓝师兄顺势翻身而起，双脚立于棋盘之上，右手捻诀，口中咒文频送。咒声由音化光，于右手掌臂间悬浮环绕，渗入肌肤，穿透神经；蓝师兄手诀一变，头颈青筋骤然凸起，里面血液流动清晰可见，正飞快的往右掌聚集。
但见前方道光耀目，宫装男子也不禁皱了皱眉，立即将手中如意往身前一送，口中念道：“如意如意，如我心意——展！”张口向前一吹，如意应风而变，其中的湖波激荡翻涌，一片碧幕倾泻而出，向四周延展，化成了一道闪烁着波光的屏障。
两人的动作虽分先后，但俱皆迅疾，待得后者布好屏障，前者掌力也恰恰击出——只见蓝师兄右掌化作一道金光，灵力与空气摩擦在空中呼鸣，身体随着掌势旋转；金光被气流延滞，如片片光鳞展开，慢慢将他身体包裹，远远看去，便似一颗流星忽然撞向了前方碧幕。就在两股力量相交之际四周空气忽地震荡，劲风频频，波动不息，众人衣衫来回飞舞，黄沙在风中乱串，刮在脸上好不疼痛。
宫装男子眉头稍稍舒展，手中灵力也放缓了些许，淡淡道：“你若想就此耗下去的话……”他话到中途，却见蓝师兄左掌外翻，捏了一个奇怪的手诀，向身后那银色棋盘照去。
“禁相真诀！”旁观的那些天余门道士自是认得这个手诀，待得那棋盘往蓝师兄手中飞去之时，众人便陡然向四周散开。途中棋盘越变越小，到得掌中已成了寸许见方，而就在棋盘与左手相接之际，银色棋盘去势不减，竟瞬间没入了指掌之中。蓝师兄那只捻诀的左手，骤然化为银白，并不断向前扩散，就像火触到油一般，顷刻间传遍了全身，随又以相同的速度由他身上退去，往右掌聚集。而那些站在远处的士兵与百姓，只看见有道银光由蓝师兄身上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宫装男子见众道士往四周退散之时，便已心知不妙，立刻掐诀念咒。如意中的湖波一时疯狂向外翻涌，碧幕体积陡涨，往后弯延收拢，像个水球一样把宫装男子包裹其中。
此时的空气犹如在周围凝结了一般，两股法力相交处忽然“砰”的一声轻响，宫装男子口中的咒文忽然停了下来，他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这一幕；眼见对方慢慢化为飞灰随风飘逝，而自己与身的前屏障却丝毫未损。就在他刚刚这么想的时候，又是“砰”的一声轻响，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不但听见了，还感受到了。这声音虽轻，在他心中却生出了巨大的回响！
包裹宫装男子的屏障渐渐在空中飘散，四周碧波荡漾，被风一吹就消逝而去，看在眼中宛若被虚空吞噬了一般。他望向手中如意，只见原本完整的一柄如意，此刻却分开了两段，一半落到了地上，一半仍握手中；如意断裂之处，湖波莹莹、徐徐而泄，它们并未融入沙中，而是往天上消散，仿佛它们本是天上的湖水，如今要回去那天湖之中。既是天上的湖水，自无法为肉眼所见，一旦脱离束缚便回归虚无；只有束缚才有形体，有了形必有限，既有限便有损。好在这如意是件法宝，即便折损也可凭法力复原，只是里面的灵波已去大半再难复还。
宫装男子以最快的速度将如意两端合而为一，手掌在裂痕上轻轻一贴，指间法力流动，裂口渐渐复原，化为一条缝隙，灵波循着缝隙向外急涌，等到缝隙也消失之时那些灵波才又恢复平静。宫装男子脸上微现疲态，他冷冷的看着手中如意，心中大感愤怒，这柄如意虽已恢复原貌，可是上面的光泽已变得暗淡无比，其中的灵波慢慢化为一团碧雾。没人知道这柄如意对于他的价值，也没人知道为了聚集上面的灵力他花了多大功夫。修道者凭着自身修为，与太虚之中先天之气相交，神入气中，气与神合，于体内周流不息；聚气冲和，灵通于玄冥，由丹田气海中虚生灵力，贯通百脉得以动发，又因法术消耗散而为气，回归太虚，是故这虚空中的“气”总是无增无减。此气作用于内为灵，循循不息，周而裨增；由内而外为法，千变万化，无缚则减。内外变化因人而异，修为境界越高，体内灵力越是精纯，内外虚空宛若一体，此动彼应，施法时灵力消耗自会大大减少。还有一些人，虽无法达至内外合一的境界，但所习功诀不凡，施法时自也事半功倍，那就好比懂得种田的人心中另有妙道，每回的收成更加丰获。其次便是修道者以灵气养炼的各种法宝，譬如宫装男子手中这柄如意，内含虚空，可拘灵力——稀零为气，盈衍为液，凝稠为膏……灵力愈纯愈是稠结。透过这柄如意发动灵力，便如一位修为精纯的高手，只需动用些许，便能转化为强大的法力。不过此刻这里面的灵力已极为稀疏，比之宫装男子本身的功力也大有不如，实是无胜于有。若要将它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绝非一时半刻一年半载可以办到，至于此间的过程与方法，他自比旁人要清楚。
“万物含灵，强者生法！你们以为这么做就能强过了我？！要聚集如意流失的灵力，你们可知道又要死去多少人么？今日你们若无法将我杀死，此地的生命，都将成为这如意中的灵力！！”宫装男子指尖一抬，一道银光由地上飞起，落到他掌中，辉光闪闪，正是蓝师兄的棋盘。不过这棋盘如今已是裂纹满布，灵力尽失。宫装男子目光冷冷，看着掌中这块棋盘，叹道：“可惜，可惜了这件法宝——什么‘禁相真诀’？！你们这群道士，说假话骗人的伎俩倒是名不虚传！”他将棋盘往地上一抛，就在棋盘还未落地之时，他单手捻诀，眼见绿光一闪，如意以极快的速度向棋盘击去，穿破棋盘在空中一个倒转，又回到了宫装男子手中，而他手中的如意，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变成了一把墨玉宝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