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禁相真诀（二）
宫装男子眉头微皱，右手中指轻轻一弹，头上一根发丝便即断落，被风托起，恰恰飘至面前，他用食指对着断发虚画了几下，随后伸掌接住，张嘴轻轻一吹，发丝宛如有了灵性一般，在空中回旋，向他身后飘去。
没人会看见这根发丝，即便知道空中有它的存在，也不会去留心在意。过不多久发丝便来到官吏身前，那官吏兀自叫骂不休，对前方纤细的发丝自是无法察觉，只隐约感到一个若有若无的虚影在前方晃荡，不料这虚影陡然暴长，官吏眼见一道黑光乍现，便似看到鬼一般哇哇乱叫，手中酒杯也落到了地上，与此同时，黑光猛地张开，那就像虚空裂出了一道黑缝，以迅雷之势将左方一名侍从吸入其中，又以同样快的速度恢复原状。
由于变故来得突然，且迅猛之极，并没有谁能看清那人是如何被裂缝吸进去的，大家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发丝缓缓向回飘去，它依旧如来时那么轻微，但如今每个人都能看得见它，就连阳光也注意到了，它就像一根金线那样闪闪发亮，慢慢钻入了宫装男子的长发之中。
那官吏直勾勾的看着宫装男子轻轻扬起的长发，遍体都是冷汗，手脚虽仍在颤抖，但胸中已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自己胸口，喃喃道：“还好还好——”语声未毕，已有只手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嘴，待得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的手。
那些道士对眼前变故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心中没有半分波动，可见定力不凡。一名身型瘦削的小道士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适才空中道光乃是‘伽环升’！”说着他缓缓摇了摇头，续道：“只是道光受界力抵斥，显得忽明忽暗，闪烁扭曲。这分明是道境不达，却要强行使出‘伽环境’的法术！此乃‘一破禁’。而这‘九重宫’的道法你竟施于寻常凡人之身，可谓是天良已尽，此乃‘二破禁’！对于‘破禁者’，我们大可毫无顾忌的出手，——我看大家还是一起上吧！”只听他身旁一名圆脸大汉说道：“破极者慧；破禁者昧。道友修为高深，法力远超我等，又何必行此下策？就算今日未将我们放在眼里，难道也不怕日后招天下人的追捕么！”
宫装男子冷然道：“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了！以你们的粗浅道行也难以在我身上施加‘破禁符’。只要不去那‘九重宫’，又有谁能发现我破禁？！”说着他看了看系在腰间那个玻璃壶，笑道：“况且寺国的‘圣明灯’既到了我手中，纵然被贴上了破禁符也大可用灯中浮焰除去。”只见那壶中盛满了水，有团火焰的倒影正在水里一边浮动一边闪烁。
这水中之火乃传说中的“圣火倒影”，奉于各国的“圣明塔”中，只有君王于神庙祭祀之日才会开塔见灯，常人自是万难得见。而这“灯”，源自神楼山上的一神楼；唯有一神尊像上的千年尘，再加上扶光天降下的水，才能映现出九天圣火。
一神尊像上的尘不仅仅是尘，其中还有千年的光阴与众生愿力。扶光天的水也不仅仅是水，那是有光以来天下最干净的水，经过星河光辉无数次洗礼而化生的水；愿合法生，水净无极，万年尘加上扶光水，足以将那遥远的圣火光明倒映于世间。
九天圣火被君王奉为神明，灯中浮焰可息天下之火，净天下之水；澄定人心，明世间澄浊。只要有“灯”的国家，便受九天护佑；只要灯还亮着，妖魔便难以肆祸。这是寺国的圣明灯，虽然此时灯已不在寺国，但灯中的光明却依旧守护着这个国家的君臣与百姓。
那身型瘦削的小道士又摇了摇头，轻叹道：“蓝师兄伤势如何？今日这买卖若做不成，我们怕是要赔本了……”那位被称作蓝师兄的受伤道士，慢慢由袖中取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小棋盘，口唇微动，似在念诵什么咒语。他将棋盘往身前一丢，将落未落之际，棋盘忽然在旋转中变大，落地之时已成了一只正常大小的白银棋盘。
蓝师兄笑道：“汨清，你们都知道，我入门之前是位棋师，第一次去寺国乃是二百年前，那时我棋艺已达国手之境，除了吾师之外，在本国未逢敌手。十五岁那年，受国君之命前往寺国献奇较艺。”他由袖中取出棋子将势子摆好，手中又拈了一枚白子落在‘去位’六三路，接着道：“我和门下几名师兄跟着师傅，还有本国的其余师匠与他们的弟子，连同兵卫使节，一众数百人，千里迢迢来到寺国。还未到较艺的那一日，老师便对我们说，这一回我们输了。可是她口中这么说，脸上却毫无沮丧之色，反而容光满面，竟似年轻了不少！”蓝师兄话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能让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说着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棋子，落在了‘平位’四三路。
汨清奇道：“师兄，那又是为何？”
蓝师兄续道：“当时我也是大惑不解，后来老师问我们说：‘你们这几日可有觉察，寺国人民有何不凡之处？’接着师兄就答道：‘寺国百姓衣冠济济，仪貌彬彬，神清气正，善气迎人。’老师又问：‘棋堂呢？’我说：‘棋堂内窗明几净，陈色淳雅，棋盘棋子也是一尘不染，质料与工艺皆属上佳。’老师点头道：‘不错，寺国的棋师们更是气宇昂昂，尊严若神，着棋前后皆循礼法，胜而不骄，败而不馁。寺国人在棋道上竟可达至如此境界，我们能见到这番景象已不枉此行！’
“老师说的我也有所察觉，但终究不明怎么就输了，于是心中不服，便说：‘若论这些，我国虽然颇有不如，但论棋艺那也未必就输于他们，见成败诀输赢总要在棋盘上才知道结果。就算我们输了，也还有别的师匠——我们韩师兄的剑术当今天下……’
“我话未说完，老师摆了摆手，打断我说道：‘就算我们在棋盘上胜了技艺，却在大道上输了法度！技乃小处，纵使再高那也是少数人可办到的；法乃大处，能使大多数人都办得到——统率门派、治理国家，便需正确而高明的法度。既如寺国，大中有小，两者兼备……大王今次本欲兴兵征讨寺国，但遭上卿进言劝阻，“此一去路遥万里，不可轻率，需量敌用兵；可先由小处挫其锐气，若依臣之言，可见奇效。”随后献出一策，为大王嘉许，遂采其法；命我等师匠与众使节前来寺国，名虽较艺，实系试探。要知国力虚实，可由小处观大处，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如今我才明白，上卿此举实是煞费苦心，既解纷纠之难，又免去了兵戎相见，涂炭生民，着实高明远见！使我国不战而胜，乃佐国之谋。”说到这里，蓝师兄已在棋盘上下了七八枚棋子。
汨清不解道：“不战而胜？！”
蓝师兄道：“不错——起初我与众师兄也不明此意，然后老师又说：‘我们没费一兵一卒，既摸清了寺国的根本，又保存了两国百姓，不致受战火牵累；大王既知敌强我弱，自要花时间去提升国力，十年之内不会轻举妄动。能有如此结果，便已是胜，虽不如敌人，却胜了自己。’我那时年少气盛，心中仍是不服，眼中除了下棋对别的漠不关心，便问道：‘那这盘棋难道就不比了么？’老师说：‘我等乃是棋师，在旁人看来，棋盘有限；在我们眼里，棋盘则广阔无穷。如果棋艺只是为了论输赢，那么棋盘就太小了。棋对人来说，是为修炼自身，养神，养气，养心，由棋中洞彻空明，从而达至天人合一的境界，此乃棋艺广大之处。输赢只是法，无论何事，人若真要争个输赢便就浅了，那就该用最浅的方法，只管去斗打拼杀，似野兽那般。
“凡事应循道，由道成其法，两者相生相成，若武艺剑术只是为了打打杀杀，便也就浅了。又好比一国之君，为夺天下而胡乱杀戮，乃其浅薄；能治理天下，使万民臣服，为其深广。前者图眼前之利而蒙蔽心智，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不过是个无道凡夫，早晚会被天下唾弃。’。”
这时宫装男子却眉头一皱，冷冷道：“想不到你话这么多，看来给时间你调息，乃是多此一举了。也好，你起码有自知之明，自知必死，先把后事交代了，这个叫汨清的人，今天就留他一命；我并不是一个赶尽杀绝的人，尤其你们这种视死如归的性子，深合我意，——只要你准备好了，便随时可以出手。
蓝师兄对他点点头，报以一笑；汨清却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兀自在那思索，隔了半晌，点点头道：“师兄老师所说这道理，与我们天余门的教义，倒是殊途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