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逃离（三）
羽风忽然全身一震，尚在微微跳动的心脏渐渐变得激烈，这颗心脏现在几乎占据了他小半个身子，于是他整个身躯都跟随着心动了起来。羽风脸上有了些血色，目中尽是贪迷，神情如同着魔一般。他紧紧握住手中的衣服，一边拉扯一边往前挪动，直到他摸到衣服下那个东西，他慢慢掀开衣服，那是个底朝天的茶盏，正是之前被露虚掀翻的那个茶盏。里面的茶水已经一滴不剩，留下许多紫色的沙子，它们凝聚在盏壁之上，散发着幽幽光华。
羽风口中咕唧了几下，张嘴便往盏中大吐口水，那些紫沙遇水之后就开始徐徐转动，一粒挨着一粒，一层叠着一层；羽风朝它们吹了口气，然后猛力一吸，那些紫沙一遇生气便像有了灵性一般，朝着羽风口中飞去，过不多时便尽数去到了他嘴里。这一套动作极为迫切，看似连贯，但行动间却十分不自然，表面上是羽风在动，实际上更像被牵引而动。
露虚自是见到了这一幕，他见阿双醒转虽然惊讶，但更让他吃惊的却是那些紫砂，就在紫沙开始旋转的时候，他身体便有了异动，全身血液骤然沸腾，恨不得即刻便扑将过去。自他吃了老者给的药丸，伤口血液便渐渐止住，这时见到紫沙，心神一动，那伤口却又开始流血，手臂这一痛登时让他心智清醒。等他再看羽风那边，盏中紫沙早已无影无踪，飞入了羽风嘴里。
羽风此刻只觉元灵正由虚空中渐渐归回、在体内凝聚成神，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神识也已得到掌控，他慢慢调匀呼吸，让气息在体内流转，身体渐渐由此生出了一些力气。
时间慢慢过去，羽风已经有足够的精神去思量许多事情，那些源自紫砂，他本来不知道的事情。便在这片刻间，许许多多的奇怪记忆，已在他脑海中如电光般闪动了几遍，只见他目中神色时而开心喜悦，时而又恐惧不安，脸上肌肉禁不住扭曲了几下。
羽风眼下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但他仍旧十分虚弱，并不是应该说话的时候，他本该再好好休息一会，让自己再恢复一些精神和力气。可是他刚刚想到的一件事情却让他惶恐不安，所以现在已由不得他去休息。
羽风慢慢眨了眨眼睛，他右眼已失，左眼虽能看见，但目力已大不如前，他轻声说道：“露虚，那……那魔物此时虽已逃了，但过不了多久，等他恢复了身体，便会再次寻来。此间……无人可与之匹敌，在这之前我们须得寻个藏身避祸之处。”羽风语声微弱，宛如气若游丝的孩童。
露虚听他说完，心中一惊，奇道：“他为何还要回来？难道是因为那盏中紫沙？！”
“不错，便是为了这‘紫沙’。”
露虚干笑了几声，淡淡道：“那紫沙如今在你身上，他自会去寻你，可莫要把我也牵连在内。况且这紫沙绝非什么好东西，你如今自身难保，我看还是归还于他，别又引火烧身。”
羽风眉头微皱，叹道：“如今也只有这紫沙能保住我和公主的性命，又……又如何能给他；况且就算给了他，也是难逃一死。”他等了一会，见露虚并未回话，便接着道：“到时他寻不到我自会去寻你，若是寻到我了自也不会将你放过，就算……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要将你寻来吃了。”
露虚脸有怒色，冷冷道：“他既寻到了你，又怎会再来寻我！你不过是胡言骗人，好叫我助你脱难！”
羽风道：“妖魔杀人还会有理由？何况今日你已得罪过他一次，在他看来，你……你已必死无疑，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我如今却可救你一命，只要你相信我……”
露虚被他一言惊醒，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心知羽风素来行止端方，绝不是损人利己的小人，只是经过今日一番变故，羽风已非昨日的羽风，加上他现在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生惧意，难免对他戒慎提防。
露虚心中权衡利弊，终于说道：“你如今这个模样已是自身难保，却要如何救我？”
“我先前曾跟你说，我由那画中听见了一些东西，明白了一些道理，便是因为……这紫沙。此物遇光为气，遇水为沙，形色万般、变化如神，无实无虚乃其本体；原先隐藏与画中，今日……今日循着我的乐声化为神识入我灵海。自于它究竟为何物，目前我还不得而知，日后……日后领悟了自会与你详说，总之现在我已知道如解开车厢二层的玄机，并知晓如何让你也懂得这些道理；依我看来，去往‘七劫崖’的道路便在这马车之中，只有不断往上走才能真的到达那里，只要过了七劫崖便能到方虚天。”
露虚脸现迟疑之色，心中虽然信了大半，但此时已成惊弓之鸟，对羽飞怀有极大惧意，深怕自己再一碰他又会心生恐惧。
羽风似是猜到了他心中顾虑，说道：“我身子已不比之前，那魔物既已离去，这身上的魔力便所剩无几，你大可放心，尽管抱我起来。” 说着便慢慢蠕动着身子往露虚靠近。
露虚不置可否的恩了一声，心中竟似有些动摇，他隐隐觉得，随着双方说话对答，由眼前这个羽风传来的言语声音中，渐渐出现一股难以抗拒的摄力，仿佛只要他再这么说下去，无论什么事情自己都会答应他。露虚理解这种感受，那是威仪和庄敬带来的摄力，若想拥有这种力量，除了时间之外，还需不少得天独厚的条件，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更别说在短短的时间之中，在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羽风身上。
露虚心中虽这么想，口中却已忍不住问道：“依你之见，这层车厢的玄机在何处？”羽风喘了两口气，说道：“我们在此读书，只要读到书中描述的所在，就算你我从未到过，也……也能随着心中幻想在周围化现，这些地方都存在于世间某处，只要‘存在’便能前往。但这也全看书中如何描述，书中若能描述得当便能生法，让观者由文中得到感应，既有感应便能去到所应之处。话……话虽如此，也绝非常人可轻易办到。只是今日我既有了这番遭遇，已非昔日之我可比，大可试上一试。刚刚我已发现一处所在，气息中的法力……隐隐和这房中“空气”有相近之处，料来定与那‘方虚天’有些关系。我们体内既也有了相同的气息，与那处的联系自然又多了一分，你只需将书架上《博海经》第三与第七章展开细读，再按我说的方法在心内存想，立时便能与我一同离开此地。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先得救醒公主。”羽风一边说一边吃力的往前蠕动，现在已去到了露虚脚边，他接着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便需动身，待得鹿先生回来那就晚了。”
羽风的声音穿过露虚的耳朵，就像夜风穿过车窗，牵动了露虚的长发，也牵动了他的心；他终于拿定主意，起身向屋后那些棺材走去。
马车里的事物和马车本身一样，大多非同寻常，其中自也包括那些装着尸体的棺材。这里每一口棺材都价值不菲，只有价值不菲的尸体才配躺在里面；到了里面，五行就不会在时光中流转，不会在虚空中生灭。因为这些尸体还有活过来的一天，也只有卓越不凡的灵魂才能显出这些身体的价值。至于它们本身的灵魂，如今已化为了蓝色粉末，轻轻的粘在身体之外，似是还在留连不舍。粉末晶莹而透亮，闪烁着灵魂的光辉，它们也被棺材所保护着，它们也还拥有价值，只要有价值的东西，马车主人就不会轻易放手。
寺国公主静静的躺在棺材里，她虽贵为公主，但此时此刻却不比别的尸体显得高贵；只要睡进了这些棺材，他们已算不上是人，他们的价值也会变得和人不同，这全看本身的道根深浅。寺国公主道根不深，欲根也未去尽，倘若旁人用了这具身体，免不了要沾染她身上那些习气。故而她这具尸体绝对算不得上等，若非因为羽露二人，她根本到不了第二层，也进不了这口棺材；其实若非因为羽露二人，她甚至上不了这架马车。好在她即刻就要复活，这口棺材也将留给更配得上它的尸体。
寺国公主双目紧闭，嘴唇微微颤动，身上的光辉渐渐失去，变得暗淡无比。灵魂已慢慢回到了她身体，回到了她眼前；她眼中有了光，月光。房中的月光此时也忽然明亮了不少，仿佛它也见到了公主，仿佛多了一个人见到它，它也会多现出一份光彩。
原来夜空中这时出现了第二月，通常人们也会叫它“三朝盈”，因为它每月只会出现三次，每一次都是在满月的时候。它也并非每次满月都会出现在空中，到底多久出现一次也没人说得请，总之大家知道每月必有三次，就算出现也不会在空中逗留太久，不过偶尔也会盘桓不走。
三朝盈落下的光是蓝色的，表面就像湖波一样光彩流动，有人说它是月亮睡觉时梦见的伴侣，当月亮梦醒之后，梦中之景自然也会随之离去；也有人说它是另一个世界的月亮，有时候会与我们的天空交汇，这时两个世界的月亮就一起现身在银河。除此之外自然也有其他的说法，但这些不同的传说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三朝盈会替见到它的人带来好运。
那匹拉车的赤目马好像也认得三朝盈，它正向着三朝盈的方向奔驰，马车越跑越远，没过多久便化作一个模糊的光点，消失在月下蓝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