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逃离（二）
露虚和阿双既是三金殿的同学，也是一起吃喝玩乐的酒友，二人相熟相知，若说露虚为了修道学仙肯放弃女人和美酒，阿双那是半点也难信。而露虚至始至终也不肯说出任何原因，他就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其实他肯上这辆车，那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但跟阿双比起来，他实在觉得有些丢人。
自从阿双坐上轮椅后便甚少与人来往，后来在家中闭门不出，更是再也没见过露虚的面，而露虚也不知不觉的出现了变化。一个人身边的风景变了，他的内心自也会跟着转变，阿双既是他时常相处的好友，两人相聚的时间自然不少。时间便是生命，这段时间的变化足以影响露虚的生命，除了阿双以外，更为重要的还是另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是一个人，一个既生得好看，又千依百顺的女人，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对他好，只有这段时间才是露虚最难忘的。
在人们心中，女人和男人都是人，不但口中这么说，心中也是这么想，只要是人便都一样，既是一样也是不同，因为每个人都不同，用男女这两个字去形容“人”那实在有些不够。对寺人而言，每个名字都是一个独特的人，对露虚而言“澷含杉”是一个无法用其他名字取代的人。
露虚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门永远都会为他开着，可是今天他却站在了门外，只能抬头望着楼上的虚空。眼见花光树影映着檐下翠羽栏杆，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每回到此都会换上那身轻丝棉袍，举着那只白纹玉杯，倚栏观景。近有繁花，远有千山，杯有美酒，怀有玉人，自是安乐自在。可是眼下的他也只能这么想想，静静看着栏杆后的纱帘，听着远处那个人儿对他说话。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说过两天就来看我，岂知这一等就是一年多，我每次等你的时间都越来越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等你了。”
露虚道：“你难道不爱我了？”
那女子轻叹一声，说道：“你遇见其他貌美女子便将我忘了，你这见异思迁、心随境转的性子，说过的话都算不得自己说的，又还哪来的“你”？你如此无常，便等于没有“你”，试问我又何须见你？世间何处不无常，我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你既然无所不在，我又何必执着远处的那个你？”
“最后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敢了，我……我从今以后就只爱妳一个，再也不爱别的姑娘。”
“你又如此说……看来我们缘分已尽。”
“妳又何必这么说，难道我这话说得还不够真？”
“那也不是，只是你一说这话便已失信了。”
“这话刚由我口说出，如何便又失信了？！”
“不错，这话虽然刚刚说出，过去那个你纵然真诚，未来那个你却无法办到。”说道这里，轻轻一声叹息，接着道：“你的念如流水，你的心似河石，倘若不信，我们等着瞧。你既然只爱我一个，那么大家无论是否相聚你也不会再爱旁人的了，到底是否真的如此，你大可再等一等，等你和未来那些自己见见面、商量商量，倘若他们也深以为然，你不妨再来找我。”
果然不出她所料，没过多久露虚便又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等到心中觉察之时已有些晚了，因为澷含杉已离开了原来那个地方，跟别的人走了，临走时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露虚在澷含杉那座小楼里醉了五天，这五天除了喝酒便是睡觉，睡醒再喝，边喝边吐，吐完又哭一阵子。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做，身上又臭又脏，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连白发也生了几根。这就像食物遇见了空气，时间久了便要发酵变质；当人遇见了酒色财气、爱恨情仇，也一样会在时间中发酵变质。
本来他可能还要继续醉下去，直到将楼上的酒全部喝光，谁知露虚喝着喝着竟在酒杯上发现了几个字，他本该早就发现的，可是他在上楼之前就已经醉了，一个喝醉的人除了心里的事，再难去留意其他东西，何况是这么小的几个字。不过当他喝到第三天的时候却有些不同了，连续喝了三天酒的人已经醉得很清醒，渐渐对醉的感觉变得麻木，所以才会开始留意其他的东西。
“爱如缚，情如墓。再见——”当露虚见到这八个字后，心中顿时就清醒了，因为他已经有些生气，他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全然在她的预料之中，如此了解自己的女人又怎能这么轻易让她走了？他如今才发现澷含杉的可爱之处，不但可爱而且神秘。而他自己，简直就是个大笨蛋，像他这么笨的人已不该留在三金殿，于是他只好离开，只好陪同公主一起去修道学仙，因为带走澷含杉便是这些道士，只有跟着道士才能找到道士。
阿双此时已和元馨分开，此时的他又回到了马车上，这是他第一次上车的那天，只觉这里似曾相识，除了马车之外还有车上的人，尤其是一个穿着白衣的长发少年，阿双认得他，而对方此时也正好抬起了头望着自己，他们本来就相识，虽说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识得自己，但阿双不同，他知道这是自己，是自己的灵根！
“你看看自己手里抓着什么？”那个白衣少年连带微笑的看着阿双，目光慢慢由他脸上移到了他手上。阿双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只见自己手上正抓着一块布，一块无边无际的红布，他竟然又回到了婚礼的那一天，他仍自躺在那块鲜红的波浪中，而元馨已不在身边，他看着元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拼命拉扯着红布，想把远处的元馨拉回来。可他不拉还好，这一拉元馨反而走得更快了，但阿双仍是拼命在拉扯，终于元馨不走了，但她却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最后就在快要消失的时候忽然转了一个弯，朝着阿双这边飞跃而来。这一下阿双自然喜出望外，可当元馨来到他面前时，却又叫他一时呆住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元馨，这又是那个自己，阿双实在已有些生气，他只想好好抓住他，把他狠狠的打一顿，所以他又开始拉扯手上的布。但对方却只是对着他淡淡而笑，仿佛是在说：“无论你怎么拉也是抓不到我的。”
阿双这辈子都从未这么生气过，只觉得全身都在发烫，他实在已有些着急，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情急智生，立时便松开了红布，心中暗道：“他既是我，我便是他，我既打不着他，为何不打自己，我痛起来他自然也痛！”想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伸手就给了自己一嘴巴，果见对面那个自己的脸色已变得不太好看，于是阿双狠了狠心、改掌为拳，拼命往自己脸上揍去，那人脸上果然开始肿了起来。
阿双脸上虽然也痛，但心中却快活得紧，只觉这些日子心中憋着的闷气忽然一下子无影无踪，就算这一次把自己打死了也不算亏本。心中开心顿时发声狂笑，这一笑不要紧，另一个自己却被他笑醒了。
阿双脸上抽搐了几下，只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脸，一旁还有人叫他的名字：“羽风……羽风……”不错，羽风也是自己，元馨不在，此处自然不会有人叫他阿双，那是露虚在唤他，只听他叫了几声却又不叫了，轻叹一声，慢慢退了回去，想必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羽风眼睛一睁开心中便即明白，自己仍在第二层车厢当中，这正是那个干瘪残缺的自己，而他手上却果然抓着一块布，他只道还是那块红布，因为在他看过去之前已闻到了布上的花香，当他看见那块布之后，才发觉那是自己的三金玄服，而花香却来自那只香囊。他一呆之下顿时又泄了气，只愿自己回到梦中，又怪自己不该笑得那么开心，常言道乐极生悲，不料这道理在梦里也是一样。
他心中哀伤，手便慢慢松了，就在他放松手掌的时候，忽觉掌心中有些潮湿，这是此时最清晰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又延续了下一个念头，他想到了衣服——湿漉漉的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