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落元馨（三）
有了两年前的那次经历，这一回他痛定思痛，再也不敢有丝毫胡思乱想，以免亵渎了心中灵识，只望背生双翼，立即就从神楼山飞回住所继续参悟，岂料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身前便出现个人影挡住了去路。
来人背向日阳，在树下端立，骤然一阵清风拂过，四周红叶随风飘摇，叶光如影掩在对方面上，就像一层浮动的红纱。这阵风不但吹动了四周景物，还吹动了阿双的心，将他的思虑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正是那位名叫“落元馨”的女子，阿双虽已见过她几次，但这一回才算真的看清她的相貌，今日她又将髻钗除下，仿佛便是去年在流月泉边那般模样——
发彩舞轩轩，金阳抚青丝，云裳承光汇，映眼幻如真；但见她乌黑长发飘扬，晖光于发间闪烁，宛如金色露珠在上面流淌，洁白外氅与发丝相接，光影连成一片，迷彩朦朦，旖旎不尽。此情此景配上她那身廷武堂的服饰，愈发显得风姿飒爽，神采秀逸，当真是貌若花庭水中月，气如阵前天上阳；娥娥玉靥，朝露晨光，澄澄双眸，剑彩星芒。她一双明眸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双，眉目之间英气逼人，眼波的明光穿过四周风影，就像是把无形的飞剑，已将阿双的心牢牢定住，就算他当真生出翅膀也绝难脱身的了。
阿双此刻的心境恍若也回到了三金殿后山的流月泉，若说与上次还有些差异，那就是两人此时的距离已由不得他再有任何顾虑。说时迟那时快，阿双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就已传入耳中。
“斯耶既唱过我作的歌，想必也已认得在下——”落元馨一开口便直言不讳的道出来意，可是讲到一半却又不说了，言下之意似是在说，你未得同意便擅自唱我的歌，不但唱了，还加叶添枝，这真是岂有此理了！至于她口中的“斯耶”乃是寺人交谈时对初次见面之人的尊称。等她这句话说完，阿双只觉哑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落元馨见他一脸窘色，不禁暗自好笑，心中虽如此想，却也不愿令他太过难堪，于是续道：“斯耶唱歌虽然不怎么好听，但乐辞上的本领却比大多数人高明许多，我素喜歌乐，无奈在写诗作辞上却颇不擅长，”她抿嘴一笑，“去年天缘巧合，与同学在后山花林相遇，今番在天音台又不期而会，也是合当我走运，得此机会向同学请教。”说着她素手微抬，轻轻一抱拳道：“在下落元馨，学名“沐回”今日来得冒昧，失礼之处还望同学莫要见怪。”
自此以后两人便时常来往，既是志趣相同，也是情投意忺。至于上天传下的妙悟，在神楼山上那段记忆，这回并未因落元馨的出现而消失不见，阿双心中好生困惑，反复思索，想来定是自己从未在对方身上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二人在一起也并未做出什么越礼的行为；又或许，落元馨恰好也是天上传下的妙悟之一！毕竟老天爷的想法可不能用平凡的道理去琢磨，人与人相处所得到的感受，也绝难用其他方法去拥有，是故有些领悟必在流光与情华中显现，这就跟酿酒一样，苦香玉的味道也只有西岚楼的酒师才真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阿双透过落元馨所看见的，似是旷世难逢的风景，与以往所历实有云泥之差，这自然也唯有他自己才明白。芸芸众生，仿佛只有此人赋予他的感受最为真切，其余的人事物，转眼看去竟是那么虚浮不实，宛如泡影。
只是阿双万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结婚的一天，可他也不奇怪，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在变化。此时此刻能让他改变的是一个女孩，或者说是一个人，特别的人，“落元馨”。她让阿双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不要想太多，只要心中相信那便是对的，你肯相信，说明心中欢喜，既然欢喜那便去做——哪怕是刀山火海。
元馨曾对他说，你要知道，你所明白的道理，全都是假的，所以你才会有所变化，它们也如周围的风景，在惑乱你的心。而实然的真理便如金刚那般，坚不可摧，那是永恒不变的东西！真正的爱情神秘莫测，那是天上的情感，凡间又能有几回？爱源自于天，是神仙才拥有的感情，凡人只是在效法神仙。你若真想一探究竟，也算与我志同道合，不妨随我一起，破开天道，将爱再现。
二人虽不是一见钟情，却也差不了太多。可元馨竟没料到会被对方回绝，阿双说自己已是残废，又怎配得上她。元馨也不回答，淡然一笑，满脸刚毅肃穆，骤然抽出长剑，一剑挥出，断去了自己右脚脚筋。这一下真是大出阿双意料之外，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不说便做，行事坚决，毅然有大将豪侠之风。
阿双呆呆的看着对方，眼见鲜血由她剑尖滑落，心中一痛，两道泪水便也流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孩面前流泪，不料竟也如此干脆。
落叶在身旁飘荡，他们四目相对、默然不语，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流血，一个流泪。此情此景在二人心中，便也似一幅图画，永远难以抹去。
元馨就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烧毁了千变万化的风景，也点燃了阿双的心灯，她神秘而自信，这种自信中必然少不了超卓的智慧。于是两人手牵着手，踏上了刀山，投入了火海。
婚姻便如一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好可坏，可生可死；或仙或魔，或鬼或神……寺国的婚姻也如一个人，只是此人变化无穷，既非受帝王驱策的国法，亦非千古不变的人伦常道；它是一道光，只有一个目的，穿透层层束缚，破除纲常礼教，复原情之本貌。爱情源自幻想，便如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那般，由幻而生，由实而灭，遂又回归于幻。
头脑记忆，随心感受，皆不离身体力行，“行”乃记忆之本。明白了便需去做，做了才会记住，倘若明白了其中道理，反而去做相违之事，那么便只能记住所做所为，而忘记本已明白的道理。阿双与元馨正要以身体力行去记忆和寻找，同时忘记那些本该要忘的——
寺国的婚姻也有婚姻的礼节，有仪式和相互的约定，但这里的过程每回都有些不同，既不是写出来的婚书也不是说出来的誓言，并非对前人效法模仿，由而心生错觉。世人明白，只有真实的仪式，才会映出神圣的信心，故而各国的婚仪都独一无二，各存其真，绝不会舍心求荣，去模仿别国的礼仪法度。而三金殿的仪式，更是穷极其妙——
婚礼仪式并不繁琐，但举行仪式之前，男女二人都须在礼庙中居宿百日，随礼师们学习婚仪中每件事物与步骤的理由，还有它们的故事。天地万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故事，由理而生事，由事再生情，有了故事和感情，人心才能记住，这即是学习之法也是会悟之道。而礼庙中侍奉他们的，都是千中挑一的年轻男女，他们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国家，他们身上带着各自的风景，各自的故事。婚前百日，他们将作为侍者，分别与新郎、新娘相处，在礼师的陪同下，照料二人的饮食起居。百日后，新郎、新娘之中任何一人心意若因他们而有所动摇，便将取消婚礼，新郎、新娘二人也将因此而永远离开三金殿，离开他们原有的权利、智慧与决心！
阿双与元馨并未让三金殿失望，期间也并未做出任何越礼的举止，他们的心意也如同他们的行为那般，如始如一，坚而不移。
婚仪当日，药山玉兰盛开，漫山遍野一色连天，花香在空中飘荡，将仪式的色彩又加深了几分。二人身着礼装，出现在山道上，金冠绣服，珠履红衣；宝带飘飘，钗佩珊珊。面前花光满路，春声盈耳，头顶玉叶红阳，白云朵朵，两旁树上悬着红色灯笼，火焰在笼中安歇，不时被春风扰动，摇荡闪烁、淡影轻盈，透着欢和的光色。
至于二人的腿，今日却也无需依赖轮椅拐杖相助，凭借身上一套贴身软甲，便能如常人那样行动半日，至于这套软甲为何会有这种奇效，二人穿上之后也不大明白，只觉这件软甲已紧紧的贴在身上，除了软的地方也有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区域，走了十来步便发觉，自己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在支撑腿上的动作，料来便是这套软甲在发挥作用。于是心中便再无疑惑，寺国最不缺的便是良工巧匠，他们自然放心得很。
灯火左右延绵，一直向上隐没在山林深处，深处便是尽头，尽头就在山顶，两人虽看不见，却能听见那处的声音，有箫有鼓，有琴有笙，礼乐随着清风传来，带引他们前行。
当二人去到山顶之时，礼装均已破烂不堪，身上更是伤痕累累，至于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也不必多说，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这里，之前的事和眼前的事也差不了太多，总需一起去解决，他们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既不后退，也不分开——
此时礼乐早已离开了山顶，但它们的声音却仍在空中回荡，依旧从远处传来，而这回的“远处”却回到了下面。
下面并不是后面，婚礼进不退，所以礼乐虽然下去了，但仍旧是在前方。前方除了乐声什么都没有，前方便是悬崖，二人站在崖边，相视一笑，元馨道：“跳下去？”
阿双点了点头，笑道：“跳下去自然死不了，否则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跳，我只奇怪他们要如何接住我们？”
元馨道：“这本是他们该操心的事情，我们又何必替他们去想？我们只需用心的跳，毕竟大多数人这辈子都很难有这种机会，我们自然要好好感受一下。”
阿双哈哈笑道：“不错，说不定还能悟出一些学问！——都说人在下堕的时候心中一怕就要大喊大叫，你若是怕得厉害，又不愿出丑，到时不妨在我身上咬上一口。”
元馨道：“那些会喊会叫的人想必是太过孤独、太过害怕，倘若能与心爱的人一起下堕，那必然又是另一番滋味。”
阿双道：“即是如此，我们为何还不快跳，莫非……”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元馨一掌推了下去，阿双身子一轻，向下直坠，不料忽觉腰间一紧，马上又被一物缠起，卷到了空中，一看原来竟是元馨的衣带。
只见元馨单脚点地，拽着衣带腾空而起，朝阿双直飞了过来，一下子就紧紧投入了他的怀中，两人便这么双目一闭，随着山风向下坠去。
他们跳崖的方法虽有些奇怪，但姿势却要比大多数人好看一些，毕竟他们今天是来结婚，不是来找死，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该讲究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