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先后离院
1
怜舟赶在红先生结束祭拜前回到住处。
油灯亮着,林生没睡。
床铺上摆了两堆物什。衣物捆成包袱,别的还零散着。
他见怜舟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舟兄,稍等,我把手头这些理好……有话跟你说。”
“林生这是……?”怜舟依桌边坐下,在上回对酌同饮的座椅上。
“我愧对红先生,不值得她厚爱。”
“怎么,要走?”怜舟借着油灯光亮,细看林生手边铺排的物件,皆为大小节气由书院赠与杂役家仆的礼品,还有工钱。并无过分之物。
“是啊。先生今夜所提荐举之事,即便我确有备考之念,也没脸接受。舟兄,”林生停了手中忙碌,坐到桌前,在上回施迷药偷取钥匙的位子上。“何况功名之路于我而言太过艰难。除非……”
林生将后半截咽了下去。
他记得倾家荡产买题被骗一事。假如不慎说漏嘴,岂非在他本已经不干净的人品上又扎上一刀?
他看得懂刚刚藏书楼前怜舟那利刃一般的眼神。
“想好去处?”
“没有。只是,上回与芸儿舟兄一同去禄阳城取货,我发现根本没能忘了山下。那几条街宵禁只是一时。待阳天门那口钟敲响,整个东市,乃至禄阳城都在我脚下不是吗?”
“去意已决?”
“嗯,是。想趁着天黑走。”林生回头瞧一眼床上的包袱。“怕天亮看得清书院,碰得上先生,还……”
“碰上芸儿。”
“是啊。命是她救的。舟兄,相识一场,我敬重你的为人,更钦佩你的才学。但是……”
“但说无妨。”
“我总觉得,舟兄深藏心事,化解不开的心事。”
“何以见得?”
“前几日,舟兄又梦魇了。梦里不停念着几个字,好像是,小月。”
“小月?”
“嗯,还有,小月,改日再去,看沁莲。”
“小月,沁莲……”
“是啊,听着像是姑娘家的名字。舟兄,你说,你来书院前,会不会是有家有口的?是大户人家也说不准啊!”林生竭力帮怜舟梳理轨迹。
“不记得了。”
“舟兄,连我都想知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只希望日后等你想起来,你我兄弟还有机会见面。”
“希望如此。”
“我还有一事相告。不过,说起来,我有愧在先。不瞒舟兄,我确实跟踪过几次红先生,躲在藏书楼外面小林子里。但奇怪的是,每次都听得到别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的。我觉得这书院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试图靠近红先生。到底是觊觎钱财还是,还真不好说……先生吉人天相。”林生朝天祈愿。
“先生睿智。”
“是啊,可再怎么睿智,毕竟是女人。对了,”林生皱眉咬唇,仿佛经历内心博弈,“那晚,就是喝酒那晚,我在藏书楼里发现了一间暗室。芸姑娘大晚上带了新鲜柑橘来,专门进去祭奠先人。牌位上写着,余氏……”
“先生私事。”
“对,对,的确如此。时辰不早,舟兄该歇息了。我这就走。”林生站起身,抱拳道,“感谢舟兄今日为我守口如瓶,保全颜面。期待日后相见!”
“后会有期!”
“舟兄,后会有期!”
2
自那日秦二叔答应替怜舟打听常乐街清阅阁歌伎失踪一事,怜舟便翘首以盼。但始终没等来消息。
他疑心传递纸条的后厨杂役因琐事繁多而“失职”,便凌晨时分再次站到书院侧门。
这回他学聪明了些,倚墙而立,借墙挡风。他比秦二叔更清楚自己的身子骨。
等待中,怜舟不停地咂摸林生临走前提及的那两个姑娘名字。
“沁莲”,已无悬念。必定是那常乐街丢失女子中的一个。这数日来一直困惑他的“什么莲”,终于落到实处。
只是这“小月”,还未曾有眉目。或许正如林生所言,是家眷或者至亲?那么,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没有?
上山以来,怜舟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想弄清自己身份。
他喜欢“怜舟”这个名字不假,更欣赏红先生诗才。可是在山下那浩瀚的禄阳城里,他究竟曾是怎样的人?曾经善待过谁?又愧对过谁?甚至,曾经是个好人,还是恶人?
怜舟将思绪放开去,便觉得胸中巨浪滔天,一刻不得安宁。
终于,山腰上响起铃铛声。秦二叔家骡车独有的声音。
怜舟不顾后厨两名杂役的眼光,抢先迎了上去。只是赶车者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秦二叔,是个年轻人,与他一般年纪。
“秦二叔没来?”
“哦,想必就是你了。长话短说,我阿爹让我带信给你,丢了的人没找着。”
“如此。”怜舟心头一沉,“令尊为何没……来?”
“家父前日多饮了几杯,后来受了寒气,今早下不来床。他吩咐我,假如有人问到他,肯定是打听常乐街的事儿,就如实相告。好了,我去卸货。告辞!”
年轻人驾车跟随两名杂役进了侧门。怜舟定睛看着,竟忘了说代为问候之类的话。
拖车牲口的尾巴一扫一扫的,怜舟那颗心随之跳宕不安。
他要下山去。
3
书院讲堂前,回廊尽头。红先生背对怜舟,些许失落。
“林生不告而别,就没留下什么话给你?兄弟一场。”
“没有。”
“怜舟你今日特地来讲堂找我,想必有要紧的事吧?可是想购置新书?又或是……”
“怜舟想下山。”
“去哪里?莫非想起什么来了?回家吗?”红先生笑道,喜忧参半。前襟捏在手心里,微微抖动。
“正因想不起。”怜舟盯着足尖。红先生那身红,依旧是他双眼的禁地。
“嗯,许你告假几日。不过,上元节将至,能否等到……”
“即刻动身。”怜舟不愿在言语间多做回旋,既然去意已决。
“好。切莫忘了上山之路。卧房给你留着,藏书楼里还有那么多卷册等你批注……”红先生单手背后,迈步翩然而去。一袭红衣,将整条回廊一寸寸燃起。
怜舟不敢抬头。那滚滚涌动蔓延的红,不止灼眼,更灼心。
他回屋收拾了几件行李,带上些银钱,并将藏书楼的钥匙搁在枕头下面。
这间屋子会暂时空出来,静待主人有朝一日满载而归。载回那些或许因为太过沉重而久不肯露面的身世之谜。
而此刻它静得出奇,静得能让怜舟听见阳光下微尘跳动的声音。
他不去打扰。背上背囊,踏出屋外,将门缝合拢。
他环顾书院,飞檐翘角,一花一草。这里不日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隆重的上元节。
这里会张灯结彩,会由红先生亲自为留守的杂役仆人赠上礼物。
那时怜舟将在禄阳城不知哪家客栈或是酒肆又或是同样花灯璀璨的街头同庆佳节。
或许,那个时候,怜舟已经不再是怜舟……
如此一想,他的步伐愈加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