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落元馨(二)
时隔一年,他今日又闻到秋罗花的香气,便想起此事,心中记忆犹新,不自意竟学她唱了起来,唱得几句自觉有趣,乐而忘忧。他日日足不出门,转眼便是一年,起初还有几位同学好友常来慰问,后来知他一门心思专研功课,就没再来打扰。阿双索性挂上闭门牌,谁也不见,一年里除了殿中每日过来送饭的童子,自也没谁再进过他的门。平日里独自看书写字,自言自语也无人回应,今日开怀而唱,全没想到这几句会被旁人听去。他一时唱得高兴,不但学着唱,还顺着词义自行加添了几句。
歌声穿窗过林,连天上的太阳似也听见了,自云后醒觉,冒雨走了出来,阳光透过竹叶,穿过雨水,照入阿双房中,却仍是见不到他的人,只见到高高矮矮许多书卷的影子,而阿双便在这些影子之中。影子也是光,是较暗的光,只要有这些光照着他,阿双可以不眠不休,这些光不仅可以照亮黑暗,对他来说甚至还能治病。要是常人在这种光中待得太久,别说治病,只要不出毛病就已谢天谢地,但阿双并不寻常,他所要治的病也不寻常,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身上那些毛病,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今日,他心中已渐渐失去男女情意,周围的风景除了书本再无别物,如今纵使见到美貌女子,对他来说,便如身在一张空白无物的画纸中,见到个寸丝不挂的人,连头发都没有的人,既不男也不女,既不美也不丑。这样的话,两人之间便已无任何空间,任何幻想,任何爱意。城中与他尚有情谊的女子,此时也已知他心意,自是不会再来找他麻烦。寺人于情意二字尤为看重,各人心中对此自有不同领略,总之要是明知对方心中不愿,那是宁死也不会做出强迫威逼之事,他们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无需婚姻与公法去维系,寺人素来不会因情缘瓜葛而发生矛盾,男女相处绝无强求二字,于此道上,各人心中已似完全自由。那也如同他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一般。
至于阿双到底为何如此刻苦,自是无人知晓,唯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商者念财,学者念教,画者念情……所行所为既存所念,心由念聚,人由念生,你做何事你便是那件事本身,于此而生出精神。内外相存,彼此相依,以致所处境地因念而异,他如今所处之地实是少有人来,不来便不懂,自无需去说。
再过几个月就是阿双去“天音台”的日子,这是他第二次去天音台,距离上一回已过去两年。这回他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为了这一天他实是付出了太多,可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因为他对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毫不在乎,故而除了此事,他可说是一无所有。
传说在蓝天之后便是另一个世界,那是神仙所住的地方,一些羽化飞升的道士,便可轻而易举的穿过蓝天,去到了那里。但也绝非每个道士飞升之后都可如愿到达,只有心中一而无杂之人方能有此机缘,否则蓝天之后必然是一片黑暗,若要去到仙界还需跨过黑暗的虚空,这片黑暗就是人心的杂污,此间的距离因人而异。倘若飞不过去半途而废,便即坠落,落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或许是凡间、或许是地狱,但一定不是仙界。所以道士们不会平白无故随便飞升,那只会离仙界越来越远,纵使身在凡尘,只要能看得见蓝天,就是离仙界最近的地方。
天音台便是距离仙界最近的地方,它在神楼山的山顶,那是寺国最高的山,山上有许多庙宇,庙里供奉着许多神仙,有些是天上的神仙,有些是地上的神仙;有的管风、有的管雨,有的管人、有的管鬼,正是各有所职。你若每个都想拜上一拜,那也无需太过麻烦,只要你能在午时之前上到山顶,便可进到一神楼,只要拜过里面的一神像,便等于拜过天上天下从古至今所有的神,这座一神像乃是寺国最古老的神,也是这片大地上最古老的神,在人们心中,最古老的神,就是所有的神,所以寺国也和那些最古老的国家一样,并未将祂遗忘。大家心中对一神的信仰,已延续了数千年之久,其信力之深,纵然某天开始怀疑人该不该穿衣服,也不会去怀疑一神的灵圣。
有庙宇的地方自然有道士,天音台的一切事务都由一神楼的道士主持。自从三百年前那件事之后,这世上的愿师便慢慢开始绝迹,寺国自是再也没有愿师出现,而三金殿这些人就成了天音台的常客,
他们每月都会送人到此“听音”,每人都有一个月的时间留在天音台,一月期满即行离去,两年之内不可再来。
常人无法与愿师相比,听音的时间既长,还需要借助道士的方法。所谓听音便是每日早晨开始在台上盘坐静思,直至中午,道士们也会在这段时间开始施法念咒,召唤上天的灵识。而台上之人就可乘此良机凝神倾听,自于到底能听见什么全凭各人慧力,只不过听完若想说与旁人知晓却是万万办不到,否则能说出来的那便不是“天音”,上天的智慧自非凡人可懂,能在心中听见已是极为不易,若要即刻彻悟那是痴人说梦。
至于谁听见了谁没听见也无需自己承认,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很快瞧出来。
阿双自然已听见了,所以他仍旧高坐台上,除了他之外,台上还有另外两人;阿双并不是第一个听见“天音”的人,第一个听见的人是名廷武堂的女子,名叫“落元馨”。这是阿双第二次见到此女,自从那次听完她唱歌,心中便已有了她的影子,如今影子既遇见了主人,自是再难分离。所以第一天的上午,阿双并没听见什么“天音”,因为他平静的思绪已被打乱,心中总是响起她那日的歌声,直至第三日才渐渐平息,到得第四日阿双才再次听见了“天音”。
当台上之人感应到上天的声音,心神自会与之纠合,念头开始沉浸其中,辨识天音之意。这一想就再难解离,宛如神识入梦,人一旦开始做梦,周围的时间就变成了一盘散沙,忽快忽慢、忽清忽迷。所以只要人们见到有人一直坐在台上不起,若不是睡着了就一定是在参悟天音,毕竟绝不会有人故意装作自己闻得天音而长坐不起,在台上挨冻受饿。
一不留神一个月便就此过去,阿双心中还未想通就已被那些道士请下了山。眼前情形如同两年之前,那是他初次闻得天音,心中若有所悟,虽说被迫下山,但仍是喜不自胜,当即便约了霜峰城的好友前去饮酒作乐。
西岚楼的“苦香玉”是天下驰名的稠酒,难得来到了霜峰城,自是别无他想。斟满美酒的琉璃紫花杯,宛如云窗现月,焕然一新,苦香玉在杯中浮晃,便似一块柔软剔透的白玉,若将酒杯置于阳光下,夺目的金辉便会在酒纹上回荡,明澈如白昼,闪耀似星河。这杯酒无论什么时候去品尝,感受都宛若初遇,只缘它先苦后甜,这种酒味的变化,绝难用言语去描绘,毕竟每一次的苦和甜都不太一样,因为酿酒的材料每回也略有不同,这全看师傅酿酒时的情意。好在先苦后甜的规律是从来不变的,而酒中的苦味和甜味又会因各人的心绪与感受而有差异,故而就算两个人喝的是同一壷酒,口中的味道也必依人而异。所以苦香玉的好处并不在于味道,而在其感受,前者只是它的薄妆,后者才是它的心影。
几杯苦酒下肚,阿双仿佛也已见到了自己的心影,它来自一段柔婉的歌声,歌声的主人是在西岚楼唱曲的一位名家。谢晓婉的名声远近皆知,不但曲子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家中父母均执掌着城中重要职司,可说是有名的官家子弟,而她此时的目光也随着歌声传向了阿双。酒桌上又过了几巡,此时的阿双已有七八分酒意,鼻子已察觉不出美酒的香味,唯有歌声的味道随着酒意在空中回荡,越来越浓——
阿双一觉醒来天已大明,身边的谢晓婉仍自沉浸在梦中未觉,她的身子被一层金丝毛毡半遮,露在外面的躯体就像是洁白的冰雕,晶莹无瑕;当你靠近之后,才发觉她那完美的肌肤更像一块光滑的缎子,甚至还带着些许桂花的清香。也只有身为万物之灵的人,才会拥有如此灵性,将世间美好之物毫不着意的,于动静之间映现;这是阿双昨夜的想法,他此刻却已豪无心思去享受这世间的任何美好,所以他的双手也并未在谢晓婉身上有所停留。自从起身后,阿双的头脑便兀自昏昏沉沉,大有隔世之感,心中一阵迷惘,只觉再也忆不起上天传下的妙悟,仿佛自己从未曾经历那段时光。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一下乐极生悲,胸中又是悔恨又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