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羽风,露虚(二)
“露虚”是圆脸少年的名字,也是三金殿铜林台上的一道题目。第一日来到三金殿的学生,若能回答出台上的一道题目,便能得题为名,老师也会由此记住他们。“露虚”和“羽风”是他二人的学名,前者是露水和虚的关系,后者是羽毛和风的关系;二人的措辞精巧工整,用最简单的字句与道理回答了问题。这是他们的开始,开始了就会有名字,能在三金殿拥有名字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超过期限没得到名字的学生即刻便会离开三金殿,失去当学生的资格。三金殿的学名一般是老师用来称呼学生,而学生之间若是以此去称呼对方便代表尊重,那是心中有难以索解的问题需得向对方求教,将对方视为老师。于是当露虚听见对面传来自己的名字时,便知这才真是羽风的声音,他在向自己求助,如此看来,他神志尚未全失,还有机会能控制身体。
想到这里露虚的身躯颤抖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兴奋所致,他目光在周围一转,见到地上那几块碎布,正是羽风那件三金玄服,他鼓起勇气,一下子便扑了过去,在那些碎布中拼命掏摸,不一会便摸到一件物事,牢牢抓在手中。
“羽风!你看看……你快看看,这是‘元馨’给你的香囊,你记得吗!!你快些醒醒,你快想想,快想想她!!!”露虚半跪着身子,右手举起一只香囊,向羽风那张扭曲的脸孔不住挥舞,口中声嘶力竭拼命呼喊着。那张脸的神色似乎也骤然出现了转变,紧接着一股劲风卷起,羽风身上一只大手猛然便往露虚那边挥了过去,当大手击中露虚高举的右臂时,他那右臂便似软泥一样落到了地上,眼见霎时间已变得血肉模糊,再也无法看出是些什么东西。
露虚一声惨叫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也不知眼前妖魔施展了什么妖法毁掉自己一条手臂,如今疼痛难当也无暇去想,身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双眼紧闭,不敢再有任何妄动,连口中呻吟也忍住不发,惟恐惹恼了对方又要对己有所不利。这些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所想到的事情,至于下一刻那妖魔是否会继续痛下杀手,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尸体的臭味掺杂在血气之中,弥漫四周,露虚全身冷汗淋漓,断手处鲜血一股一股流出,疼痛一阵一阵传入心底,他何曾吃过这种苦头,也不知还要忍受多久;不过他此时还能受苦那也是情愿得很,这证明自己还活着,至于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他也不敢保证,于是忍不住睁开双眼偷瞧了一下。眼见灯光暗淡,所在之处仍旧是那间屋子,而那妖魔此时又硬生生长出了两条腿来,他身上六只又粗又长的手臂已分别抓住了头顶横梁和多出的两腿,用一个古怪的姿势悬在空中,正自上下猛力拉扯身体。瞬息间他已来回扯动了五六次,节奏怪异、速度之快更是匪夷所思,这种用力的方式,无论人或野兽都没法办到。
“喀哒喀哒,叽叽吱吱”肌肉撕裂,骨头喀喀作响,对方这种诡异的行为竟似要将自己身体一分为二,或者说有个巨大的东西正要由身体里脱离出来!此时肚皮被扯得极长,羽风那张脸也随之更加扭曲,逐渐淹没在看似膨胀的肚腹之中。他斜眼看着露虚,用那可怕的声音说道:“露……桌子……烛……光……”
露虚听完这几个字马上转眼看向桌子,他并不笨,已明白对方话中含义,那是要他移开地上这张桌子,让后面的烛光得以显露。他突然省起,原是自己打翻了桌子,将烛台跌落,随后他的身体才开始有这番变化;或许再将蜡烛点燃,让烛光照亮房间,才能使那附体的妖魔有所束缚?!但他如今已不太相信羽风的话,也不认为蜡烛的光辉能起到什么作用,所以他并未去移开桌子,也不敢去移开桌子。
羽风那张脸因身躯变形、肌肉膨胀而收缩在肚腹之中,他的身体已经变得不像个身体,眼见一个奇形怪状的巨大东西正带着上下手脚,艰难的由身上脱离,而羽风这具身体却正在渐渐缩小,似乎那个巨大的东西并非是在逃走,而是要从羽风体内抢走一些东西!那就像一个正在生产的女子,艰辛的将孩子生了出来;只不过眼前这一幕却是要掉转过来,一个巨大的身体正由一个小小的身体之中诞生出来。
露虚已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了,不但忘记了伤口疼痛,也没有察觉到房中的变化。只见一个身穿黄衣的老者,正高举烛台站在西首书架前面,四周光线顿时由昏暗变得明亮,与此同时,那个巨大的东西也突然加快了速度,转眼间便脱离了原先那具身体,顺势突破了窗户和墙壁,不顾一切的逃了出去。
远处的黄衣老者见此情状,不由得心中一惊,想不到那东西如此轻易就撞开了墙壁,破除了墙上法术不说,也并未因此负伤,仿佛这墙壁就跟露虚那条手臂一般脆弱。
寒风由外面吹了进来,月光也紧跟着回入了车厢,照亮了羽风那具残躯,眼见他身体一边颤抖、一边迅速的萎缩,仿佛在逃避着月光。眼前的羽风已不再是羽风,相较他原先的身子,如今足足缩小了数倍之多,被他那长长的头发所包裹,伴着血污在地上卷缩成一团。
黄衣老者迈步来到羽风身前,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抬头朝那东西离去的方向望去。他双眉深皱,无言无语,如此沉思了好一会才开始捻诀施法,将损毁的墙壁修复回来,又将倒落的桌子与烛台放回原处,才缓缓吁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体内怎会有魔物寄生?”这话虽是对羽风说的,但他眼睛却望着别处,看来黄衣老者对他如今的惨状也是不忍多看。
羽风的头颅现在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二,身体就像刚满周岁的孩童那般大小,只是骨肉干瘪退化、残缺不全,双脚已然不复存在,剩下条粗粗的尾巴,一眼看去宛若是条奇形怪状的肉虫,叫人不敢直视。
羽风容色凄惨,勉力睁开眼睛,口中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只能轻轻挪动了一下残缺的身子。露虚在旁见到他这般模样,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难受,趴在地上不住呕吐。
黄衣老者皱了皱眉,本想继续追问,但一转念又改变了注意,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枚红色药丸转身喂露虚吃下,叹道:“他的血肉与精气几乎已全被夺走……”老者又由袖中掏出一枚黑色药丸,接着道:“以他如今的身体来说,神识已无法恢复,过不了多久便会如同白痴,你若不想见他不生不死的模样,不妨喂他吃下这枚毒药,解去他的痛苦。”说完便将毒药抛在了地上,转身离去,临走时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念道:“鹿先生此事做得未免有些过分了,实在有些过分了。”他料定此事乃鹿先生所为,也不知这少年如何得罪了他,以致非要害他性命。心想如羽风这等人才就这么死了实在有些可惜,只是鹿先生此人行事邪妄,就连马车主人也不放在眼里,旁人对他的事情自是不敢多管,况且刚刚见到那个魔物之后,老者心中对鹿先生陡然又多了几分忌惮,自是更加不敢插手。
此时房中只剩下露虚和羽风,前者被惊吓过度,平静之后却有些神魂恍惚;后者遭此巨变,早已形神不全,也不知此时的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当他听到“毒药”二字的时候似又乎恢复了些神志,慢慢扬头,看向那枚黑色毒药,他仿佛从未见过比这更有吸引力的东西,那就是一束光,正引领着他。人如果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便只有将希望托付给死亡,这时已没什么比死亡更加慈悲。羽风身上顿时已有了些力气,蠕动着身子往前挣扎,缓慢向药丸靠近,忽觉手中摸到一物,那是自己的三金玄服,此时已成了几条碎布,他发现黑色药丸便落在衣服上面,于是用力一拉,药丸沿着褶皱滚了过来,谁知滚到半道撞上一物,“砰”的一下反弹开去,又滚到了露虚脚下。这个距离却比刚刚又远得多,羽风的脸抽搐了两下,仿佛有些灰心,懊悔不该取巧图便。他的神志又开始变得模糊,身体也逐渐失去力气,眼睛看着衣服上的白色香囊,仿佛鼻子里也闻到了飘来的香气,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味道,元馨的味道,而元馨已不知到了何处,但无论是在何处都无法在他身边,不在身边就在远方,羽风此时也已跟着香气去到了远方,而这一次,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