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羽风，露虚（一）
圆脸少年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勇气，胆力壮了心神也就稳了，他本就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身穿三金玄服，更无法坐上这辆马车。他慢慢向左走了几步，将书架旁边挂着的鸡毛掸子取了下来，然后才向长发少年慢慢走去，到得两人相隔七八尺的距离，他蹲下身子，将鸡毛掸子掉转了头，用把柄去碰了碰长发少年衣袖，见无异状，便又去碰了碰他手掌，过了一会但觉自己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
长发少年手臂被鸡毛掸子牵动了几下，登觉臂弯处断骨一阵剧痛，他见对方神色古怪、举止异常，心中大惑不解，便开口埋怨道：“你……你这是为何？！”圆脸少年向他摆了摆手做了个禁言的手势，他此时正小心翼翼的用鸡毛掸子将长发少年手臂挪平，再将地上的茶盏慢慢推入对方掌心之中；此时茶盏已有一半到了手里，里面茶水却也溅出不少，他又推了几推，那茶盏说什么也不再前进，只是又溅了些茶水出来。
“这样就够了，可别……可别将茶水全泼出来了……”长发少年说罢便闭上了眼睛。不过一会，他掌中的茶水忽然轻轻动了几下，开始在茶盏里旋转，便似有一股力量在轻轻搅动着，茶水的颜色也慢慢在变化，逐渐形成一个紫色漩涡。
“你需将这些茶水……拿去给公主，喂到她嘴里去。”说道这里顿了一下，紧接着道：“不、不，你还是先喝进自己嘴里，但千……千万不要吞咽，无论它们是何滋味、在口中如何翻涌，你也决计不要张嘴吐出……只要你马上去到公主身前，再……再将它们一滴不剩的送到她嘴里去。”
圆脸少年听他说完，心中又是一惊，看着那些转动的紫色茶水全身更是发毛，这时再不怀疑，料定此人大大的不对劲，救治公主是假，让我喝下这盏毒茶是真。心中如此想，眼睛仍自看着那茶毒盏不愿移目。他头上冷汗直冒，几次想不看它，却又不舍，心知再这么下去定然大大不妙，脑中念头飞转，瞬息间将所有可疑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想到那苍鼻族大汉，想到突然暴毙的三个人，他们全都看过那副画卷，却只有长发少年看出了端倪，其余人都进了棺材。而他如今也变得人魔难分，料来那大汉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想到这里，已知自己的下场不会比他们更好。圆脸少年此时双眼血丝满布，已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右手马上便要向茶盏伸去，此时情急智生，想起经书中的道理，暗道：“不错！极则必反，极则必反！舍便是得，空才存有！自己既控制不住身体，那便由得它去，我舍己从人之余再来个推涛作浪！”圆脸少年右手借势伸出，这时全身劲力都往前冲去，登时将茶盏打翻。
圆脸少年虽打翻了茶盏，但手掌也触到了对方身子，顿觉一股与先前同样的巨大恐惧逼迫过来。他如遇鬼魅，猛然起身向后逃避，心中着急，足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桌子也被撞翻，烛台落地，三只蜡烛熄灭了两支，但他仍是连跌带爬的逃到了后面。这次他连头也不敢回，一到书架前就在地上不断摸索下楼的口子。
这车厢第二层的入口，上来之后便即消失，除非有人上来，否则以他们的能耐那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他心知肚明，但此时害怕到了极点，也只剩这一点指望，纵使徒劳无功，也别无他想。这种时候，心中有希望的人，总会多一些力量抵抗恐惧，所以这当儿他虽然没找到下去的出口，可这一前一后的经过，已让心中冷静了许多。
“你……你为何不听我的话？难道我还会骗你？难道你不愿救回公主？已将对国王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长发少年这几句话虽仍是说得有气无力，但话音已不如之前痛苦，语气声线也有了些许变化。圆脸少年自也察觉到了这点，心中还未来得及在意，忽见光影在墙上浮动，月光被昏暗的轮廓挤压，渐渐消失不见，身后的窗户也似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了。
车厢第二层有两面窗户，而月光只会从一边照进来，正是长发少年所在的那边。长发少年臂骨腿骨皆断，自是无法站起，以他的身形看来，就是站起来了也无法将窗户尽数挡住。
失去月光的房间变得更加安静，安静是一种感受，不但因为听见的，也因为看见的，还因为想见的；身体由外而内传递感受，牵动着心，创造了人们的行为举动。圆脸少年此时的行为好像有些奇怪，他从未有过这种举动，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因为害怕而发抖。
他闻到了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十分刺鼻难闻，就像尸体的味道，他虽然从未见过尸体，更没闻过尸臭，但是他心中却明白得很。这就好像有些东西人们一生下来就会明白，这种感觉或是天生的感应，或是前人的遗传，经过千百万年一代一代融在了血液里。
房中的无声与昏暗并未让他觉得安静，只有使他的神识愈发集中，集中于恐惧之上。他轻轻的喊了一声：“羽风……”等了一会，见对方并未答应，便鼓起勇气慢慢转过身子。
圆脸少年已经见到了“羽风”，但此时的羽风已不再是羽风，甚至已不算是个人。人总该有个人的模样，最起码会有张脸、有个头；而此时的羽风脖子上已空无一物，肚子上却仿佛多了张脸，如果是张脸，那一定是羽风的脸，因为这本是他的身体。“脸”被肚腹所挤压，忽而凸露、忽而窝缩，虽然已扭曲得难以辨别，但仍是被圆脸少年一眼认了出来。除此之外羽风的身体也变得大为不同，他全身皮肤渐渐转为乌黑，肌肉不断膨胀，在皮下凹凸浮动，就像有蛇虫之物在里面生长游走，而那件三金玄服早已容不下这具身躯，早已爆裂而开，化为几块布片脱落。
皮肉伸缩与骨头摩擦的声音由羽风口中传出，充斥在空气中，圆脸少年本来早该听见，可他因为过于惶恐以致神不守舍妨碍了听觉，那一会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牙关打战。他便这么一直看着对方，眼前的真实就如周遭的空气，不断抽吸却只觉窒塞在喉。恐惧深深的将时间拉长，但时间依旧是时间，只要它存在就能解决很多问题；此时圆脸少年已开始接受眼前的一切，呼吸渐渐畅顺，他总算冷静了下来。心中的妖魔已在眼前，恐惧已被揭露在外，他如今也只有等待自己的下场。
面前的妖魔身高八尺，生着六条又粗又长的手臂，左右张开足有两丈来宽；他肚子上那张脸孔似乎还未适应目前的位置，神情显得十分难受，眼中徐徐流着眼泪，口中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圆脸少年见对方如此痛苦，知他刻下无心理会自己，心中为之一宽，岂料就在他稍稍放松之际，妖魔肚上那张脸，却忽然张开大口，对着圆脸少年猛吼一声：“你过来！将那茶盏给我！！”这一下出其不意，犹如雷轰，圆脸少年立时被这霹雳般的吼声吓得魂不附体，仰倒在地；耳中嗡嗡作响，身子不由自主的又抖索起来。他知道眼前之人已不是羽风，也不算是人，常人说话总会由着情性循序渐进，绝不会平白无故如此大吼，只有疯子与野兽会这么做。况且刚刚那声音也绝非“人”可以发出来的，它就像蕴含着魔力，已在脑海中安营扎寨，久久不肯离去，故而圆脸少年此时仍自坐在地上不住发抖，裤裆已不知不觉湿了一大片。
肚腹上羽风那张的脸孔，此时眼中正在徐徐流泪，而他脸上却露出了诡恶的怪笑；那笑容就像面皮正被肌肉活生生的拉扯一般，并非是自己真的想笑。他神情悲凄又带着几分恶毒，看了看在地上发抖的圆脸少年，见他仍是吓得无法动弹，目光便由他身上慢慢离去，庞大的躯体开始慢慢活动，向前行走起来。就在他迈出第二步之后，整个身子轻轻晃了几晃，全身肌肉骤然收紧，脸上神情忽又变得痛苦不堪，行动也慢慢迟缓下来，就像是有另外一个人正在那具身体里与之抗衡。两股力量相互拉扯，粗大的双腿青筋暴现，又艰难的向前迈了两步，随即开始缓缓发抖，渐渐再也无法动弹，就此停下。而肚上那张面孔却猛然将眼球突出一半，飞快的向地上左右扫动，似在找寻什么要紧之物，神色诡恶之极，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过不多时，那脸孔口中忽又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救我……露虚……露……救……”声音微弱，痛苦不堪，听着更不像是人在说话；常人说话，声音均由喉咙发出，而他此时的声音更像来自肚中的肠子，叫人听了不寒而栗。可是就在他说出的这几个字以后，却让地上的圆脸少年由恐惧中惊醒，在无尽的黑暗中又得见一丝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