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妖魔附体（三）
恐惧若是风，躯体便是空中的落叶，任凭摆布；恐惧若是火，意绪就是燃烧的空气，无处可躲。圆脸少年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寒意，那是对自己身体的害怕和陌生，就像人们第一次发现身体会受伤、会流血、会生病一样。正自惊惶无措间，忽见长发少年扶着墙壁慢慢坐了起来，他背对着月光，垂首靠在窗下。圆脸少年已是伤弓之鸟，对眼前任何异事都丝毫不会觉得奇怪，仿佛已忘了对方肢体的伤残；此时虽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发现他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在阴影中越来越浓。正无措间，忽听对方开口说道：“《世光经》第二卷第四节中言道：‘浩浩天地无常，真不可见，万象由虚，虚中无量……’ 这一节大意是说：‘你看那日起日落万古不变，然则每天的太阳都绝非同一个太阳，那就像你每天喝的水都并非同一杯水。由此可见，每一天的自己也并非同一个自己，眼见身触皆不为实，形乃虚、神乃真；人虽看不见，但每个自己都息息相通，他们的所作所为，均在浸染过往与将来的每一个自己。你自己是如何，你命数便会如何，皆因眼前所为而生变化。’然而万物含灵、强者生法，至极者能神，可贯通过去未来；是故今日之我若决心而为，过去未来之心也将由我牵引。”长发少年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有气无力，但语意中却带着一股不凡的气势与意志。他稍稍喘了几口气，续道：“既有这么多个自己身处不同天地之中，形影不见却心念相依，想必这太虚中定有天地无量。你我今日能有幸身处这个天地间，能走上求仙学道这条路，到底集聚了多少力量，由多少个自己所牵引？
“魔生虚空、人心在外，邪气寻心而入；故天下之心皆不由己，善恶无常、万念随风。试问又有多少人能走到我们今日这一步？”他又喘息了几声，接着道：“由此可见，我若失了信心不去救她，她自然不会再是当初那个她；我若坚决要去救她，她必然仍旧如初。这道理对她而言亦复如是。”长发少年已从阴影中抬起了头，脸上沉静镇定便如之前一样。他神智渐渐清醒，慢慢适应了痛楚，兼之心中念头已不知不觉与痛楚分离，迁移到了心上人与道学之中，故而说话时的神情语调似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可是他在旁人心中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圆脸少年此时对他的畏惧，乃是一种极深的领略，远远超过了两人相识的时光；便在这片刻之间，仿佛逾历了数十年，之前的他已是过眼云烟，现在的他犹如传说中的妖魔。也只有圆脸少年方能真正感受，这异乎寻常的事情实无法由言语去教人体会。
为了消减心中惧意，圆脸少年只好逼迫自己开口说话，只望在言谈之间，身心能恢复到之前的平和。他极力镇定心神，颤声道：“你……你是说，为了救她，你……你愿意求道学仙？”过了一会，却不见长发少年回答，只见他背靠墙壁，双目看着窗外，心神似已随着纱帘飘荡，去向了远方。
马车又转了一个弯，月光回进窗内，映在二人身上，他们各怀心事，一个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个默默念着远方故人。车厢恢复了寂静，耳边传来马蹄与车轮的声音，时间在空气中流动，在思绪中回转，慢慢消解了人心之中的阻欲。只听长发少年淡淡说道：“感情这种东西……只要她的心里还有我，她便是干净的，毕竟我们由来的爱情是干净的。那是高于身体的东西，永远不会污秽；身体不同，身体本身就是污秽的。如果你用身体去看待一个人，那么你的心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污秽的。”说着他转头看着圆脸少年，目中神光湛然，笑道：“至于这神仙，不管是否为了她，我都是一定要当的！——《太金经》第一卷第五节说道：‘这天地间，时而刮风、时而下雨，四时有序，风云无常，此乃天地间的气候；而凡人的所有行止，也不过是天地气候的一部分罢了。’你我现在依旧是凡人，生死有命，若不想被旁人掌控，那就尽早破开这一层车厢的玄机，离开此处的束缚。”当他说完这一番话，圆脸少年心中惧意已然消减了不少，对方虽然使他害怕，但口中之言到底还是人话，更没有做出一些奇诡难测的举动，只要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时间一久便能平息刚刚那种恐惧。
圆脸少年一言不发的听完他大反常态的言语，心中也不觉稀奇，早知眼前这人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以自己之能虽无法看穿，猜想定与那苍鼻族大汉有关；或许刚刚就在大汉与他身体相触之时，已在暗中施了手脚，好让他乖乖听话，为了求道学仙而拜他为师。也不知那大汉在他身上使了什么邪术妖法，竟有如此可怕的气息，料来和传说中的邪魔附体也差不了多少。圆脸少年心中已打了定主意，自己说什么也再不会碰他身子。
长发少年说完话后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圆脸少年，随着两人目光这么一对视，时间与空气就像渐渐在凝结，后者心中又开始揣揣不安，即刻移开目光，脑中飞快的转着念头，嘴上含含糊糊的答道：“不错……不错，只要去到第三层，也就……也就再见不到那鹿先生了……”他眼珠不住转动，想要再说些什么话，当目光扫过长发少年双手之时，蓦地里灵光一闪，问道：“你臂骨腿骨已断，那……那是怎生坐起来的？”
长发少年闻言一愣，心中一想便觉全身剧痛，顷刻间又倒卧在地，身上冷汗一阵阵的冒将出来，口中低声呻吟了一会才慢慢平伏，双眼勉力睁开一线，瞧着对面圆脸少年，忍痛说道：“你过来……”圆脸少年见他重又跌倒，便觉奇怪，心中将信将疑；但见他神情痛苦又不似假装；正彷徨间，忽听他开口说话要自己过去，闻言更是一惊，哪敢向前半步，身子已退到了两排书架中间，再也无路可去。他原不是个胆小之人，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只不过今天他才明白，有些东西与一个人的胆量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人心无法想象的力量——直到你发现之后。
在火中人会烧死，在水中人会淹死，在严寒中人会冻死，在饥劳中人会饿死、累死，人们身在其中自会心生恐惧，这是天地对人的束缚，是“法”的力量！人若想逃脱法则束缚，便需得到更强的力量——
圆脸少年胆量不小，力量却是不够，好在他此时已站得远远的，身周那股力量也已消去了大半，这一会心中害怕全是自己吓自己。只听长发少年喘了几口气，又开口说道：“我先前……先前用弦叶奏乐之时，当那白光升起，我便听见了一些东西，或者说我那时即刻就明白……明白了一些东西，随后身体似乎开始有了些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我也不懂……直待我受伤醒转，听完你说的那……那些话，痛苦难过以极……就在心中生起怨恨，那时我体内便油然生出了一些东西……我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东西，这……这一回不算我明白，是身体明白了。总之……总之我现下无法向你解释，只因那些东西十分霸道，懂了就是懂了，毫无道理可循。眼……眼下我已经知道如何救回公主……你快过来，我跟你说，你只需听我吩咐去办。”
圆脸少年惊疑不定，心中认定对方已被妖魔附体，说什么也不敢再走过去碰他身子，实在不晓得先前那个他还剩多少。此时听他口中言语虽然稀奇古怪，但终究还记得公主，也不知是真是假，正迟疑间，却又听他言道：“你过来……快将桌旁的茶盏放……放到我手中。” 圆脸少年不知他此举有何用意，想他适才说的话多，口干也是有的；可他手臂既断，自是无法举起茶盏，总该叫我送到嘴边才对。想了一会好奇心起，兼之惧意已消了大半，又顾虑到公主的安危，决定冒险试上一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