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妖魔附体（一）
时间逐渐过去，苍鼻族大汉的眉头忽然微微皱起，他眼见少年目光好几次由画卷离开，时不时去观看手中布袋里的东西，自己虽也一直看着，却全然瞧不出这是在弄什么名堂。起先见他掏出个贝壳，然后掏出块石头，后来又掏出了几件女人绣花用的器具，一边摩挲一边凝思，再拿到鼻端轻嗅，目光才又落回画卷。大汉看着桌上这些越来越多的物件，心中大感奇怪，便道：“你那袋子里都装的是些什么，可是有关解析这幅图画的东西？拿来给我瞧瞧！”接着大汉旁边的白衣道童，一言不发，伸手就将那个六七寸长的布袋，由少年手中取了过来交给大汉。
长发少年也不以为忤，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等他查看，口中一边说道：“不错，但是先生看了也没用，你看不懂。”少年看画之后，先前的惧意尽消，此时已恢复了往常的情态，那真是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使人无法怀疑他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大汉将身前矮桌上那副图画移了过来，又看看布袋里的物件，没过多久，脸色一沉，冷然道：“嘿嘿，这些鬼东西难道也和这幅画有关？你不要糊弄我，你虽然不怕死，但我也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发少年微微一笑，道：“先生稍安勿躁，请听我细细道来。”他这一笑漫不经心，贵在真诚，旁人看在眼里便似自己在笑一般，大汉心中怒气顿时消了一半。但听他说道：“先生的这幅图绝非一般人所绘，里面包含的秘密也无法以往常的思索方法来推敲。一个人心中在想什么，全因他看见什么、遭遇什么所生出的感受。眼前这幅图所给人的感受，恰恰在带引人们远离它的秘密！我虽看穿了此节……可那秘密给人的感受，同样也不仅仅是看见的那样，其中还包含许多无法忆起的——甚至还有从未经历的感受——它们环环相扣、相生相成。如果你的心随着眼前变化越来越深，那么就难以真的看见什么；好比一个人在茅坑上面吃饭，味道再好，给臭气一熏也变得似是而非，除非每天都这么吃下去，过得数月、积以为常，慢慢也能从中分辨出饭菜的香味了。
“而我袋中的物件，恰恰能将这之间的时刻缩短，让我马上由臭气中逃脱。里面每一件东西，都代表我所经历过的一件事情，在旁人眼里自是无用，但对我而言却是没世难忘。握在手中，就能将当时的情景充满心中，无论是当初的感受还是所思所想，已被我封存到它们的‘形貌’，‘气味’与‘声音’之中。”所以这布袋里的每一样东西，对我而言都是不同的‘心’，都在快速的改变着我对这幅图画的思考与辨别方式。” 听到这里大汉心中再无疑惑，脸色大为缓和，轻轻点了点头。长发少年拿起桌上一片弦叶，说道：“简单来说，这幅画中充满幻象，而我则用它们来破除幻象。”
大汉让道童将布袋递还给他，又将图画移回原处，笑道：“你既说得头头是道，难道你已经看出来了？——你已尝到了‘饭菜的味道’？？”长发少年并未回答，只是将那弦叶轻轻一折，放在唇边开始吹奏；乐音由叶间响起，带出了淡淡白光，光华若隐若现，随乐音生灭。他所奏的正是自己最为熟悉的“绿洮芫”，也是寺国百姓耳熟能详的曲子；乐调轻柔，节奏简单，就连三岁小孩也能轻快上口。不过少年这时吹奏起来却似十分吃力，一曲未毕，弦叶便已离开了少年双唇，他双目凝视图画，眉头微皱、神情异样，淡淡道：“不错，我已尝到了……只是这些饭菜看着眼熟，却绝非我所吃过的那些，味道更是稀奇古怪。”
大汉望着少年手中那片叶子，说道：“我已有许久未曾见过音声的光色，更未想过会在一个凡人身上得见，——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刚刚的曲子似乎与这幅画大有关系。”
长发少年的神色此时已恢复了平静，说道：“若非看了眼前这幅图画，我也无法如此去演奏，——在下也是第一回见到这种光色……”少年将弦叶放回桌上，续道：“画这幅画的人高明之极，这些图案表面看似华贵高雅，但其中却无分毫凡俗的念头，一笔一划都纯朴自然，便如他天生就是这样，随手挥毫就能透出非凡之力；对方既没有与我们一般的心思，便无法发现‘识’的地方，无法感应他想表现什么。他或许并不想表现什么，毕竟‘表现’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用心，他在这世上已别无所求，是以也并未故意要隐藏秘密，只不过我们心中自然生出的欲念影响了思索判断。唉——，看来我从小到大所懂得的东西，对于画这幅画的人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少年言语中虽有些消沉，但脸上却豪无沮丧之意。他接着道：“所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幅画一定是出自仙人之手！”
大汉微微点头，目光中颇有嘉许之意，说道：“很好，你小小年纪能看出这许多东西，已十分不易，难怪会身穿寺国三金的衣服。不过听你话中的语气自信不疑，难道你当真见过仙人？”
“在下年幼，阅历甚浅，实在无此福分；不过家中叔祖有幸，曾见过仙人一面。”
“噢！你且说来听听。”
长发少年回答了一声是，便开始回忆思索，稍稍隔了一会才说道：“叔祖家居寺国林州，后因爱云成痴，移居城外琴山之中，便于每日上山观云。那年正逢蓝旭佳节，人们都在置办节货祭品，叔祖也顺遵践礼，入城备办所需之物。常人祭天，他去祭云，待得人们都去祭场之时，他却转头往家中走；直到家中一切整治停当，便带着备好的祭品走上山去。快到山顶之时，叔祖遥见一黑一白两道光影由天上落下。他一心向云，只道天神有灵，见他每日虔诚礼云，便派下两名云仙对其示化。叔祖那时心想，这白色云仙自然是白云，那黑色云仙想必是乌云；想到自己往日未曾礼拜过乌云，一时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又想仙人大公无私，有罚必有赏，自己既有过错自当甘心领受，故而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等他走到山顶，果有黑白两位神仙站在上面，一眼看去便知非比寻常，全身上下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尤其是她们脸上的表情，看着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出来的，一入叔祖眼帘，便感受到了其中味道，这些举止神情带来的好处，已胜过他所知的一切美好。
“他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仙女，头上仙环宝钗、彩光耀耀，霓裳穿光透色、如云雾般飘渺。她们在山顶良久不动，相向而立，彼此凝目对视着，脚下所站之处乃是一片湖水，水色翠蓝，清澈透亮；风摇光影，澹澹如罗，不时还送来阵阵酒香。叔祖每日上山，自问从未见过有这么一片湖，料想也是她们由天上带下来的，否则寻常湖水又怎会有酒的香气。二女双足如雪，脚背与指缝间似有金丝缠绕，眼见她们双足便这样浸入了湖中，身子也随之沉下，渐渐直没至肩，他们竟似要在这湖中洗澡。更稀奇的是她们身上衣物遇水不沾，仍自在身周慢舞飘荡，而那片湖水也在二女沐浴之时变得越来越少。叔祖见二女皮肤变得红润，神情多了几分醉态，才晓得她们并非是洗澡，而是在喝酒。料来神仙吃饭喝酒自也非同凡响，绝不与凡人一般，要用舌头嘴巴，仅凭皮肤就能辨别味道。就在叔父沉思之际，二女竟慢慢朝他看了过来；一个出言让叔祖快快离开，另一个却又将他留下。后来他才晓得，那两位并非都是神仙，而是一仙一魔。
“神仙说话的声音不但耳朵能听见，连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犹如灵风透体；她的目光神情可消融人们一切烦恼，使心中变得无忧无惧；她的美丽让人忘记了世间的情欲之欢，思忆起五欲之外的安然，那是叔祖从未感受过的自由，却又似曾相识。那滋味就像一个人突然发觉，就算自己每天什么都不去做不去管不去想，也能无忧无虑的好好活着。
“霎时间叔祖只觉自己心欢无欲，整个身子都飘到了天上，直到后来妖魔开口说了句话，一切突然就变得不同了。原本轻飘飘的自己一下子由空中坠了下来，落到一堆载满金银珠宝的云彩里；心中一切欲念又都回来了，并同时升起、同时得到满足。当叔祖见到妖魔的笑容，体内热血骤然沸腾，心中雄心勃勃，为了她这一笑，叔祖愿意付出一切，甚至为她夺得天下。那种感受或许就是凡心所能达到的极欲。
“那一魔一仙就这样一言一笑的对视着，后来叔祖才发现，原来她们一直在‘打架’。神仙和妖魔的打架方式自然与凡人有些不同，更不是凡人可以随便看的，没过一会，叔祖就口喷鲜血晕了过去。到得夜晚，家人见他始终不归，才上山寻找。事后大夫说他操劳过度，以致心力交瘁，最终在床上躺了七日才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