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鹿先生(二)
黄衣老者这时神色忽变,一改刚刚的严肃之态,笑嘻嘻的道:“这睡觉之事意不在睡,只为养气安神,将白日散去的生气再归复回来;其次便是让人忘记多余的记忆,人们每一刹那的时间与寿命取决于各自心内存想之境,由而盈,由而亏。所以这觉若睡得好,便保住了生气也保住了寿元,身体不由此损,对修行自是大有助益。凡心贪婪,所爱都想求、所见都想要,因此才需休息,才需忘记。你们四个这几日吃得虽多了些,但今日如此早就醒转,看来根器不坏,也算合格。”老者点了点头心下甚是欣慰,只听他又道:“你们四个既能顺利过关,气脉流向已有所不同,这辆马车里的空气到了你们体内便不再排斥身体。以后说话走路自不必再耗费偌大的力气了。日后无论在哪,一呼一吸之间已能由太虚中摄取更多灵力回补生气,眼下已是非比寻常。”他看了眼地上仍未醒转的孩子道:“至于他们,再过一炷香的功夫,若仍不醒转,日后甚至连呼吸都加倍困难。”
四名孩童闻言先是大喜,听完老道最后那句话又不禁吐了吐舌头,手中都替他们捏了把冷汗,也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方能体会这“空气”的可怖之处。
黄衣老者慢慢闭上双眼,由袖中取出一个翡翠小瓶,举在胸前,一边念咒,一边伸手拔去瓶塞,众人只觉一股强大的压力随着咒文在空中弥漫而开。待得咒语念完,老者才又睁开双目,淡淡道:“空非止、止非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非止天’的空气虽说对修炼有莫大助益,但其中的智慧与知识能领悟多少全凭各人造诣。倘若承受不住、无法参透,便要陷入泥潭,束手无术,那时也只好跟他们一样,回到棺材中睡上一觉。”说着伸手指了指后方那十几口棺材。
四名孩童情不自禁的转头看了看那十几口棺材,想到他们死去的情形,只觉背上凉飕飕的出了阵冷汗,思绪一凝,心中顿时被恐惧填满,原本的欢喜之情也一扫而空。车厢中忽然变得沉寂无声,那红衣男孩本有话想说,此时话到嘴边又吓得缩了回去,只觉周围的空气也已被沉重的气氛所凝结。
片刻后,当中一个打扮华丽,身前垂着两条小辫的白袍女孩眼珠一转,忽然开口笑道:“我等四人既已过关,这‘空气’自是有益无害,你们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难道是在替旁人担忧?!”女孩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回到老者身上,叹道:“原来道长这一路上已经在偷偷试探我们,难怪数月来予我等的口食变得越来越少,上月还能吃上菽水,如今每餐仅仅只有十粒白米。我等只以为上当受骗进了贼车,道长们骗完钱财,还要将我等押去贩卖。今日这一觉不但睡得好,也让我们心中疑惧尽消。”说到这里,一旁的红衣男孩也忍不住要插嘴说话,只见他像个大人一样开始摇头叹气,道:“只是那几位王子公主死得实在有些冤枉,那些国王也给了老公公不少粮食与珍宝,岂料自己的孩儿竟会因饥饿而亡。”
黄衣老者嘿嘿一笑,摇头晃脑乐嬉嬉的道:“这吃饭的道理和睡觉也差不了太多,吃饭在于补气回田,然而吃得多了反而着了贪欲,腹饱而心饥,又适得其反。所以凡人才会每日都往茅房里跑,将那多余的东西从肚子里‘忘记’!”老者看了一眼后面的棺材,叹道:“这几个饿死的孩子实在有些可惜……不过鉴于他们的身份,我曾应允过会保护他们的元神,让他们再次回到各国皇族手中。虽说不是每个国家都拥有控制轮回投胎的力量,但只要他们父母肯付出相应的代价,自然也是能够办到。”
“够了!他们若能过得了‘七劫崖’,自然会有人收留、替他们讲解,否则多说无益。”车厢上层,忽然传来了一个粗豪男子的声音,“你们几个娃娃听好,事到如今我也无需再继续遮瞒,你们并未猜错,我等只不过是打着‘方虚天’招收门徒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意在搜罗一些根器好的孩童。你们若能过得了我这一关,便算合格,能卖个好价钱;越往上层卖价越高,通过‘七劫崖’的机会也就越大。倘若连一层都上不来,嘿嘿!那就别想活着离开这辆马车!”男子冷哼了一声,接着道:“你们既不会好好运用自己的身体,便不配拥有这副人身。这世上希图人身的买家可不少,特别像你们这种有些根器的!这也是为何我会留下那些‘尸体’,以后遇见合适的‘灵主’也能卖个好价钱,就算卖不出去也还有别处可用。我这行当虽然有些不光彩,总不至于吃亏赔本,你们若不想落得如此下场,便自求多福吧!”
车厢上层是一处更大的房间,但里面的人却不多,只有四个。房间前方摆着一排书架,一个圆脸少年正坐在那儿翻看经书,而后方则放了七八口棺材,里面也各有一具尸体,身上同样沾着一些闪闪发亮的蓝色粉末,只是这些尸体比之下层的年纪要稍大一些,这些棺材旁边坐着一个白衣道童,正在小心翼翼的整理一具新鲜的尸体。
房间中央有张和下层一模一样的桌子,桌上也同样摆着烛台和蜡烛;除此之外桌上还平放着一副古画,旁边一个魁梧大汉和一个长发少年席地而坐,他们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画中的事物。
上下房间看似相像,可这其中的变化却又有所不同。此处你虽观见自己身在房中,但心神感受却因动念而生变化。有时这里是山洲的梅花林,寒香染双袖、红影落长衣;有时这里是霜海的孤仙岛,银光覆翠微、空华净万里;有时候甚至是战阵沙场,凶声起四方、赤土染云天。而此时此刻这里已变成了波胥国的那片绿洲,只因桌前少年眼中所看、心中所想便是那片绿洲中的三棵大树,他们恰恰都在画中。而这画中不仅仅有波胥国的绿洲,还有各式各样的景致与人物,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世界,它们能被画到这幅画上,说明都是真实存在且举世无伦。因为这绝非是一幅平凡的画,否则那些拥有过它的人,也不会耗尽一生去寻找画中之物。只有将画中之物的“形气”添到画上才可使其浮现出原来的颜色。此时此刻,这幅古画上的图案,除了右首两处地方尚未着色,其余各处均颜色鲜明、清晰可见。看来只要再寻到这两个地方,取得他们的形气,便能使这幅图画变得完整。
波胥国这片绿洲,此时已慢慢由各人心神中消失,而少年的目光也已离开古画,抬头看向前方大汉,说道:“所以先生口中的‘方虚天’乃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地方?而这一层的‘空气’,也并非来自方虚天的了?”
“哈哈哈,这‘方虚天’既然能由口中说出,乃是由心中所想;既能想得到,那就必然存在于某处,不在天下就在天上。就算如今没有,以后或许会有,那时也未必叫‘方虚天’,但终究离不开心中所想的模样。”大汉放下手中茶盏,续道:“这世上的东西岂非都是先捏造出来的?因此你也无需太过介怀,还是先专心做好该做的事。”
长发少年点了点头,微笑道:“先生既能说出这番道理,就算我们此路去的不是‘方虚天’,想必也差不了多少,我心安矣。”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黑衣金带,领口叶纹垂肩;穿着虽非华贵,却使人觉得简严庄重,美而不俗。而他更为特别的地方,是那与年纪相貌大不相符的气度。当他一开口说话,便立时让人感受得到,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变化;倘若他一直闭嘴不语,在旁人眼里,免不了要将他看成一个满脸稚气的孩子,眼睛大大、鼻子尖尖,剑眉朱唇,颊上一抹淡红,就像是茶色在水中散开那般,无论是谁见了都难免心中一软。
可这魁梧大汉却不是一般人,他的眼中的情感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被看见的事物所左右,所以他眼中的少年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只见大汉的神色忽然转为严肃,问道:“这张图里面画的东西,你可看出来了?到底有何玄妙之处?”少年听他一问心中便不由自主觉得惊惶,眼前这大汉虽与他相处多月,今日也绝非初次相见,却又可以说是头一回见面,之前虽未见过眼前的他,但见了就马上知道是他,起码对方散发出来的那种恐惧感觉,那是万万错不了的,无论谁也不会简简单单便忘记这种触动灵魂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