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鹿先生（一）
夜风掀开车窗的纱帘，将月光带了进去，与烛光融在了一起。光色就像气味，在空中沁溢，在人的心中幻变出一种神秘而宁静的感觉。窗外寒风彻骨，窗内却温暖如春，这或许是因为桌上这支蜡烛；谁也想不到，这一点烛焰的光芒竟会有如此奇效。
桌前正坐着一个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青衣道士，车厢中此时正有十来个孩子围坐在他四周，孩子们身前都放着一大碗米饭，米饭的香气闻起来十分独特，那种味道已胜过了普天下的大多珍馐美味。眼见坐在中间的青衣道士伸手敲了敲桌子，淡淡道：“别又说我未提醒你们，这碗饭冷了之后便越发美味异常，你们既舍不得动手，等等也好。”大家闻言心中蓦地惊醒，一个个马上举起碗筷吃了起来。
这些孩子年纪虽小，但吃起饭来却如狼吞虎咽急不可待，只是其中仍有半数孩子仅是眼睛盯着饭碗，手上没有任何举动，他们口中虽吞着馋涎，脸上却露出既想吃又害怕的模样。这时有几个孩子吃着吃着忽然噎住了喉咙，脸上慢慢由红润变得紫胀，双手又是捶胸又是捏脖子，最后身子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再也没有爬起来。其余孩子看见了也像没有发现一样，吃饭的仍是继续在吃，不吃的仍是动都没动，其中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孩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噎死，心中愈发加强了对这碗饭的“感受”，虽然这回是他上车后第二次吃这种饭，但眼前这碗饭的味道显然要比前一次更为香浓，更为可怕，这些饭看着普普通通，可吃下去后便会勾起体内一股极不寻常的欲望，那时身体的动作与吞咽食物的节奏自然也会因此打乱，嘴巴和喉咙就像忽然一下被它夺走了灵魂。所以男孩实在不敢保证自己在吃饭的途中是否还能好好的控制住身体，倘若一不留神便要受到食欲摆布，不知不觉慢慢噎死。
在陆续死了几个孩子之后，红衣男孩对这碗饭的感受和觉知又加深了不少，但他自知如此尚且不够，于是他开始对身前这碗饭大礼参拜，那是他们家族的一种特殊礼仪，他长这么大也就做过两次，现在是他第三次这么做，而其余的孩子也各用各的方法，让眼前这碗饭的分量在心中变得与众不同、无与伦比，所以眼前这碗饭在他看来已完全不再是一碗饭，他们绝不会再用吃饭的态度去吃饭。于是剩下的孩子也一个一个开始吃了起来，至于他们到底是在吃些什么，那也只有各自心里有素，因此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显得千奇百怪，有的万分恭敬，有的沉痛无比，还有几个就像在吃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吃一点，呕一点，然后又再吞回肚中，如此反反复复一直不断。
孩子们一点一点慢慢吃着，只有慢慢吃才能控制自己的手和嘴，他们虽然在吃，但每个碗里的饭无论在何时都是平均的，只要一个碗里的饭在减少，其余碗里的饭也会减少，所以有些人虽然已经吃了不少，但碗里的饭却仍有很多，尤其是到后面，大多数人都开始边吃边呕，因为一开始又吃又呕的那几个，难免会将呕出来的米饭吐回碗里，故而这些多出来的“米饭”自要匀到所有人的碗中，他们吃得久了也就吐得多了，各人碗中难免都有酸臭的味道，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大家今次一吃便知是什么回事。有的孩子有苦难言，口里边吃边吐，心里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有的孩子却因此得益，口里边吐边吃，脸上却已笑开了花。所以由此而来，被米饭噎死的孩子越来越少，大家心中的恐惧自然一扫而空，直到所有人的碗都变得空了，他们才大大松了口气。
这些孩子实在已饿了好久，今天能吃上这碗饭也着实难得，虽然大家都吃得有点多，但饱着总比饿着要舒服一些，正在他们心中窃喜之际，那青衣道士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说道：“这世上最强的力是什么？”这问题的答案便是吃饭的方法，每回吃饭之前他都会告诉大家一次，上回孩子们虽已知道了答案，但这一回却有了更深的感受。于是一个穿着华服、生着张瓜子脸的男孩便开口答道：“是觉，觉是元神，是一切力的根本，只有觉性提升了，才能察觉到更高的力量，才能由此摄取。”坐他对面的一个白袍女孩接着道：“觉若是耳朵，力便是九天的音声，听见了，就是你的；觉若是鼻子，力便是九天的花香，闻见了，就是你的。”大家这回所说虽还是一样的话，但在他们心中生出的回响却又各有不同，在此过程之中，青衣道士已能由各人的眼神里看出他们的变化。
青衣道士苍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淡淡道：“很好，你们可以睡觉了，今天睡觉时，蜡烛就不要灭了。”
孩子们听到这句话顿时都恢复了孩子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谈笑笑、蹦蹦跳跳起来，没过多久大伙也陆续躺下，慢慢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烛光依旧在摇晃，月光也未离开车窗，活着的仍在梦中，死去的已无影无踪，刚刚那个脸色苍白的青衣道士也突然不知去向，在他安坐之处现在却已换了个人。
“既然醒了你们就先起来吧。”只见桌前一个黄衫老者正高举双手，掌心朝外置于额前，身子半蹲，臀部与头颈慢慢扭动，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透着古怪，滑稽之中又有三分诡秘。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不寻常，便似每个字都出自不同人之口，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教人听着心生怯意。老者越蹲越低，越扭越快，就在屁股将要着地之时忽然轻飘飘的向前一翻，手脚在空中拼命乱舞，就像自己正从高崖坠下，等他落地时，四肢陡然向内收合，眼见已经安安稳稳盘膝坐在了正中央的小桌前，脸上神态安然，一动也没有再动，仿佛他之前便是这么一直坐在此处。
只见黄衣老者又慢慢打了个呵欠，伸手将桌上烛台轻轻举到跟前。烛台上两长一短插着三支蜡烛，唯有短的那支正在燃灼；烛花轻摇，蜡液一点一点滑落，一层一层融结在一起。等到烛台回到桌上之时，上面其余两支蜡烛也尽数亮了起来。
此时虽然又多了两点烛光，但车中之人却并未因此而觉得暖烘；只因这烛焰与凡火不同，乃老者法力所化，其数目与形貌都是幻身，常性如一，不会有所转变。
几个孩子眨了眨眼，从地上慢慢坐起，其中一个身着红衣，年纪较大的男孩看了看蜡烛又看了看窗，奇道：“咦！这窗外的天怎地还没亮？！感觉好像已过了很久。不过这一觉睡得倒真是舒服。”
黄衫老者捋了捋胡须，问道：“你们可记得自己梦见什么了？”孩子们有的抓了抓头，有的摸了摸鼻子，交头接耳相互询问，最后都说什么也没有梦见。黄衫老者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对了。你们只睡了一个时辰，窗外的天自然不会这么快就亮起来。”
“才一个时辰？”
“不错，凡人听了我的清心诀，便能真正的睡着。”
“清心诀？！我可什么都没听见；这睡就是睡了，其中难道还有真假之分？”
黄衫老者语气变得严肃，一本正经的道：“这些蜡烛便是清心诀，光中有音，音中有密，只有心无二用之时方能觉察，譬如人们睡觉的时候。日月光辉亦复如此，不过那更非一般情况可觉察到的。”黄衫老者指了指周围十几个仍未醒转的孩童说，“常人往往百事盈心、念头无数，睡觉必会发梦；刚刚凭借‘清心诀’与你们自身的造诣，已破除了第一层梦像，能安住在静中，睡觉的本领已是大大提高。”老者口中言语说得越多，这声音之间的变化就愈发显著，仿佛同时有好几个人在用他那张嘴巴说话。这些孩子年岁尚幼，平时虽然听得惯了，但有时仍会心生恐惧，那也只好强颜欢笑假装镇定，只要大家都在这么做，恐惧的感受自会减轻不少。这些孩子本就灵敏聪慧，相处时日虽然不长，但患难中有了同舟共济之情，相互已然有了默契，遇上这种事情自也不必多言。
“睡觉的本领？！”穿红衣的男孩闻言一怔，满脸稚气的笑道：“哈哈哈哈，老公公你真会说笑，这本领难道不是睡得越久才越高明吗？不过这一觉醒来倒是舒舒坦坦，但觉全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如鱼在水，当真让人……让人心宽意爽！”说道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陡然站起身来，往前走了数步，又在车中跑了两圈、活动了一下手足，脸上喜气浮动，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唉声叹气的坐回原地。
这辆马车由外面看去虽然不大不小，但车厢里面却十分开阔，便如一间简雅的房室；墙壁地板质色如新，四周也无任何装饰，眼看室中空无一物，身在其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圆满。那就像自己有生以来从都没见过别的屋子，心中豪无半分比较的念头。
此时除了醒来的这几个孩童，地上还睡着十几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孩童。而在车厢后方则放了十几口棺材，每一口里面也睡着一个孩童，身上闪闪发亮沾着些许蓝色粉末；只是他们气息全无，竟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红衣男孩一坐下便摇头叹气，兀自在那自言自语：“不对不对，难道我们此时此刻是在梦中？否则说话走路又怎能如此轻松！平时每说一句话都像是举起一块大石；脑筋随便一转就要花上一顿饭的功夫……”只听啪的一声，红衣男孩竟重重的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掌，左颊吃痛，登时红了一片，他模样狼狈却又混杂着几分喜色，一边摸脸一边笑道：“很痛很痛、妙极妙极！如此我便放心了！”
